第8章 六月之寒
江上生風,船已出巫峽。
月光如銀,史老頭花白亂髯尤為耀眼。史蜀雲花容不改,盈盈笑道:“時辰不早了,兩位公子還是快快去睡下罷。有什麽事情,咱們明早再說。”
江玉郎點點頭,莫測地瞥了一眼那枯瘦的老人背影,拉起小魚兒就往艙裏去。小魚兒神色卻是若有所思,夜的陰影垂落在他的眼角,明澈中摻雜幾分晦暗。
進了船艙,江玉郎拉着小魚兒的手這才放下。他隐約猜出七八,李挺可是用錯心了。他這棋下得精明,令黃花蜂來暗殺小魚兒,若是暗殺不成還可以裝作水匪打劫。若是平常江玉郎還會暗暗贊一句心明眼亮,可李挺又不知他和江小魚的複雜關系,此舉未免莽撞。
他忽然腦中嗡鳴,驟然初醒,如遭雷亟。
李挺又不是他家的人,膽子再大也不會擅自替他做決定,自然不會惹禍上身,莫非有人幕後操縱?
電光石火間,李挺意味不明的話在腦海中倏忽而過:“令尊有托,李某自當為公子做主。”
莫非是爹爹?!
他的勢力已經龐大到四川了麽,竟能探查出他們的行蹤?!
若是如此,爹爹自然不願他帶着一個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因此……
虧他以為李挺的船趕上是因為巧合,沒想到竟是父親暗中主使!可惜爹爹并不知道他們二人隐秘的事,這次暗殺實在是……
“江玉郎,我聽說你那李镖頭在雲漢就已上岸了是麽?”
身側少年目光爍然,直直凝注着他。
江玉郎洞悉真相卻有口難言,畢竟心虛,乖乖答道:“是。”
小魚兒心底冷笑。面上仍舊嬉笑泰然,略微颔首:“好,我就要你這個字。”
江玉郎輕撚着幹燥衣角的纖細手指停頓良久,下唇剜出一痕青白,嗫嚅道:“……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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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魚兒笑道:“你莫要告訴我你沒有發現,那些長篙刀劍,都是沖着我來的。那黃花蜂更是當今水上霸主,能夠喚得動他的人,屈指可數。”
他笑如春風,然字字誅心。
江玉郎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為何要這樣做?你莫忘了,你我身中情毒,你若死了,我也會死。”
小魚兒笑道:“你想不通,我更想不通。這只能問你自己了不是?”
江玉郎淡漠地沉靜半晌。他垂下頭,似是自說自話地喃喃笑道:“罷了。既然如此,我也沒有什麽話好說。”
既已成定局,他何必解釋。他既然從未相信,他也無需争取。感情從不在他的索要範圍內,直到遇見面前這人。
從羨妒恨到不得不,慢慢地,慢慢地就變得不同。甚至奢望……
奢望自己真的可以得到一個人的,純純粹粹的相信,和情誼。
奢望自己真的可以相信除了爹爹之外的一個人。
無稽之談。
江玉郎茫然若失。這滋味确實不好受,不知是因為有口難辯,還是因為他當真對面前的少年産生過幾分真心?
他抿了抿唇。小魚兒望着他,在昏暗孤單的橘暈下,少年模樣尤為羸弱。那人蟄伏着有些病态的兩團胭脂色的蒼白面上,長而卷翹如同女兒家的睫靜靜垂下,半遮半掩着兩汪濕漉漉沉澱的墨。失色的戲子妩媚又憔悴。
小魚兒無名氣急。何必裝成這個樣子,彼此不是知根知底麽?何必裝得可憐博同情,他江小魚絕不會吃江玉郎這套。
只是誰也騙不了自己的心。他忽然想問一句什麽,卻到底是生生壓了下去,同心底悄然的一分憐憫茫然一起,攪碎為唇角如常的笑。
他從未笑得如此僵硬過。
江玉郎重新擡頭時,那一雙對着他終于不再時刻藏着防備的清澈眸子又染上了霾雲陰翳。小魚兒心裏一動,仿佛一道冰淩刺入胸膛,刺冷至極。
江玉郎盯着他,慢慢地笑起來,眼神銳利,道:
“好,那麽秘籍呢?”
不言自明。
江玉郎頓了頓,見對方神色難辨,心中失望冷笑,自顧自道:“掉在水裏了是麽?魚兄好計謀啊,想必你已看過了罷。掉在這江水裏,誰能找得着呢?”
他諷刺性地笑得更漂亮,也更陌生而咄咄逼人,輕聲道:“小弟,還是自愧不如。”
小魚兒一時語塞。他确實看過一遍了,甚至背得滾瓜爛熟。那個夜晚,江玉郎困意難忍,沉沉甜睡,而他在一旁仔細研究着那些古樸晦澀的文字,不時幫身旁睡着了也不乖的少年掖一掖被角。
他沒有跟他講他看完秘籍一事,照常陪他每晚研讀,甚至每當瞥見江玉郎微蹙的眉尖,裝作無意地笑着為他點撥幾句。
猶記那時。脆弱而動人的關系被雙方小心翼翼保存得完美無瑕。
然而當珠光寶氣的翡翠玉匣被猝然打碎,滿地殘桓沆瀣。
原來裏面裝着的不過是垃圾。
不堪一擊。
情緒如潮,只顧彼此将對方言語間千刀萬剮。小魚兒不能對江玉郎解釋,長篙劃破了衣襟導致秘籍掉出,情勢危急之時他被他拉着也無法撈起;正如江玉郎無法向小魚兒解釋,父親自作主張命人完成這整件邪惡陰毒的暗殺之事。
彼此皆無多話。橘紅燭火茍延殘喘地搖曳擺動,終究耐不過,無聲熄滅,留下一痕青煙,扶搖而上。
窗外月朗星稀,明日又是一個好天氣。
翌日清晨。二人方一出去,就瞧見史蜀雲捧了件密密織成的蓑衣,正要走去船頭。見兩人出來,嬌笑道:“你們醒了?昨夜可曾受驚?”
小魚兒精神煥發,搶着笑道:“沒有沒有,我們睡得很好。”
本在揉着眼睛的江玉郎立刻把手拿下來,也搶着道:“不會不會,昨夜多謝兩位。”
兩道語聲在空氣中相撞,對方的聲音皆如平地驚雷,響徹耳旁。
小魚兒和江玉郎一怔,彼此看了一眼。随即一個輕哼一聲、一個笑容僵硬,若無其事地轉過去。
史蜀雲一雙大眼睛靈活地轉來轉去,戲谑地瞧瞧這個,又看看那個。分明是兩個古靈精怪的小子,遇上彼此鋒芒畢露,卻是這樣欲蓋彌彰無可奈何。
她福了福身,笑道:“是麽?那敢情好。兩位,雲姑先告退了。”
二人又是同時點頭,意識到彼此默契的動作後,又是忿然對視一眼。江玉郎眼神裏怨怼與恨意占了多數,但偏偏被小魚兒尤帶笑意和悠閑的眼神看得心頭一突,腳下一錯,身子便失了重心——
“小心。”
輕輕松松兩個字蹦出來,江玉郎只覺腰間一緊,腰帶被人拉住。他一驚之下不由一頭冷汗,方覺出姿勢前傾的難堪,忙擡頭觀望。前面的史蜀雲幸已走開,他不禁輕呼一口氣。
小魚兒瞥見他如釋重負的神情,對這花心狐貍在女孩子面前死要面子的習慣嗤之以鼻,一同而來的還有半分的氣急敗壞。他幹脆手一松,又任由那人跌下去。
江玉郎正暗暗松氣,整理出一個謹慎的笑容。他方要回頭,腰間又是一松,自己又難以控制地往前摔去。
他一頭栽到了冰冷的地上,摔得七葷八素,冰冷刺痛。随之而來的,是難以忍耐的羞憤難堪。
明明拉住了我,又為何要松手?
明明想看我摔下去,又為何要拉住我?
江玉郎臉色鐵青地起身,小魚兒在一旁笑得愈發開懷。他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咬牙一字字道:“魚兄,好興致。”
小魚兒眨眼笑道:“一時手誤。”然則他嘴上說着誤會誤會,臉上卻是明明白白地寫着幸災樂禍。
江玉郎氣得臉色慘白,小魚兒知道逗過了頭,深知見好就收,看着他鼻尖異樣的紅潤,半真半假關懷一問,伸手去撫:“摔疼了沒有?”
江玉郎側身閃躲,冷哼一聲拉着鎖鏈繼續走。後面卻又傳來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他做足了防備,還是跌進了那人懷裏。
江玉郎更是氣悶愕然,猛地擡起頭來,恨聲質問道:“你究竟要怎樣?”那一雙黑漆眸子裏,盡是難解難分的恨意複雜與絲絲縷縷無法察覺的委屈。
明明曾有過不經意的溫柔。
卻還是讓我千瘡百孔。
昨夜的事……這多愁善感睚眦必報的野狐貍還是挂心了啊。其實細一想來,自己太過沖動了。江玉郎咬唇不言的模樣,想必是有難言之隐罷,謹慎如他,就算對自己尚存殺意,怎會對自己此時動手。
小魚兒抿抿嘴,一時不知如何開口,感受到懷裏人锲而不舍地掙紮後不忘緊了緊摟在那人過于纖瘦的腰/身上的手臂。江玉郎覺得這個姿勢怪異得很,剛要開口堵他,卻聽一陣銀鈴般的笑聲:
“二位,早點放涼了可就不好吃了,快來罷。”
史蜀雲的語聲恰到好處地為如坐針氈的江玉郎解了圍,他不動聲色解脫小魚兒的桎梏,強笑道:“走罷,去用早點。”
小魚兒在他背後張了張口,終是欲言又止。
早點後,江玉郎瞧着面色無波的史老頭和收拾碗筷的史蜀雲,終于忍不住試探道:“多謝昨日老前輩相救。”
史老頭冷冷道:“你言重了,我老漢沒什麽本事,靠得是你們自救。”
他眼神有幾分似有似無的譏诮。這老頭子心思果然也玲珑得很,江玉郎只有苦笑。
小魚兒突然笑道:“史老頭,我雖然還不知道你是誰,細想來你必定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你居然會為我撐船,我不但要謝謝你,實在也有些受寵若驚。”
他居然還是叫他“史老頭”。江玉郎下意識想捅他一下,忽想起昨夜生隙,終是手腕一頓,沒有動作。他冷硬刻意地暗忖,讓那混賬吃吃苦頭也好,想來他也死不了。
史老頭竟向小魚兒笑了笑,面上難得顯露幾分慈愛,道:“你莫要謝我,也不必謝我。”
話語一經入耳,江玉郎心下連連冷笑,叢生疑窦被那怒意和不甘澆滅。這人根本用不着他去提醒,連這性子剛直的老頭子都對他青眼相加。
小魚兒望了一眼江玉郎,那人血氣上湧,臉頰微紅,顯然是因憤懑不解。
他眼神一錯不錯,自背後悄悄牽起他的手,鎖鏈叮叮作響。
江玉郎霍然一驚,面色不由自主地一變,擡頭看他。
小魚兒面不改色,只對着史老頭笑道:“那麽我又該謝誰呢?是不是有人求你送我這一程,求你保護我……你年高德重,我若猜對了,你可不能騙我。”
他的手同時也在背後得寸進尺。熱暖指尖若有若無地滑過那人細滑微涼的掌心,帶起宛若細小電流的酥麻觸覺。小少年保養精細的手掌溫滑,像摸一匹蘇州絲緞。
江玉郎驟然一縮,驚愕之下,不由瞪向小魚兒。
一剎那的四目相對。流竄的狡狐莽撞溺入那片山雨欲來的溪雲初起。
那笑堪堪擺脫了原有的戲谑,帶上半分若即若離的歉意。似被雲霭所浸,摒卻紅塵算計的繁雜,徒留一潭明澈雲夢,澤被蒼生。
江玉郎猝然晃神,又連忙收回思緒,當下狠厲在那人手上一掐。小魚兒沒想到他真會用力,一時吃痛,便讓掌中那柔軟的手滑脫了去。
史老頭沉下臉來,虎目一張,中氣十足,沉喝道:“你小小年紀就學得如此伶牙俐齒,将來長大如何得了。”
小魚兒雙目一瞪,朗聲道:“我長大了如何了得,與你無關。你莫要以為你昨夜助我,我就該待你恭敬謙遜,何況我先前也未曾求你出手。”
史老頭半晌不語,突又展顏一笑,道:“像你這樣的孩子.老漢倒從未見過。”
小魚兒道:“像我這樣的人,天下本來就只有我一個。”
江玉郎聞聲冷哼,不冷不熱地低低一笑,道:“多一個,誰都受不了。”
小魚兒側頭看他,道:“少一個,也有人受不了,是麽?”
江玉郎迅速扭開頭,蒼白的臉被橘紅霞光蒙上一層紅潤的紗。
風推雲浪,尤助江潮。天光辄降,未到黃昏,船已到宜昌。
大小船只無論由川入鄂,抑或自鄂入川,方至此處,都必定要停泊歇息,加水添柴,采購夥食。整頓之後,才揚帆起航。
一入鄂境,江玉郎眼睛又亮了起來。
小魚兒暗自發笑,難得見這虛情假意的小壞蛋這般模樣,遂托腮側頭,借半分粉橘霞光,假作細細端詳。
江玉郎不甚自在,略帶愠色,方要出口奚落,卻聽小魚兒對史老頭大聲道:“史老頭,多謝相送,将船靠岸罷。你雖然有些倚老賣老,但到底還是個好人,我不會忘記你的。”
江玉郎驚喜地回頭看了他一眼,端持冷靜,卻已忍不住站了起來,只待狂奔下船。雖心有芥蒂,仍規規矩矩對史老頭一禮,沉聲道:“多謝前輩一路護送,前輩大恩,晚輩沒齒難忘。”
史老頭目光在他們身上久久凝注,突地一笑,道:“很好,你們去罷……若是有緣再見,望那時你們仍相伴相随。”
他語聲平穩,似警示,似祝願。小魚兒看似不虞有他,只笑而颔首,江玉郎則是心中一震。
史老頭長篙一點,篷船微晃之間已穩穩靠岸。伴随鎖鏈金屬交擊的叮咚清響,兩個少年前後奔下了船,轉瞬間已沒入港口的洶湧人海。
史老頭望着他們逐漸消失在鼎沸人群的身影,一語不發。
史蜀雲俏生生一笑,脆聲道:“爺爺,他們倒是有趣。”
史老頭捋須道:“兩個精似鬼的壞小子,不知何年何月,能發現自己的心思。”
史蜀雲瞪大了眼睛:“您是說?”
蒼顏白發的老者搖了搖頭,複又拿起長橹。夕霞傾覆,令船頭老人面攜紅光,愈發顯得老當益壯,如訪仙求道出塵之士陡然下凡。
篷船重新遠航。一影孤帆,緩緩駛向遠方殷紅皴染的青山白水。歸巢燕雀長翼掠過赭紅深淺的山峰,淩掠啁啾之聲,如明滅晶鑽,散落于深山窮林,湮滅于潮汐江河。只餘在晚風中彌散沉降的長聲高歌,餘音袅袅。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何如當初莫相識……”
渡頭岸邊,人來人往。人們穿着各色衣裳,有者光鮮明媚,有者愁顏褴褛。船頭攢動,新船金漆油亮,舊船磨損斑駁。有人初初登船,有人方奔下岸,往來不絕,蹤影不斷。
空氣裏有雞羊腥臭,木材潮氣,桐油膩甜,榨菜辛辣,茶葉清美,藥材檀香……混雜男人周身的酒氣熏人,女人頭上刨花油的膩香,便混合成一種唯有在碼頭上才能嗅得到的特異氣息。
小魚兒瞧見這樣的熱鬧,只覺新奇非凡,四處顧盼,幾近目不暇接。江玉郎則在東張西望,不知正找尋些什麽。
突聽人叢外有人呼道:“江兄……江玉郎……”
江玉郎轉驚為喜,高聲道:“在這裏……在這裏……”
他分開人叢,沖了出去。只見渡頭外的一座茶棚下,停着三輛绫羅織錦的華麗馬車,幾匹鞍辔鮮明的健馬鐵蹄頓地,嘶嘶而鳴。幾個錦衣華服的少年,正在招手。
江玉郎歡呼着奔了過去,那幾個少年也大笑着奔了過來。玉帶青佩,腰畔長劍,随他們奔跑動作彼此碰撞,乍然間叮當聲驟,泠泠不絕。
小魚兒冷眼旁觀。少年們言笑晏晏,江玉郎大笑回應,目光流轉、顧盼神飛之間赫然有幾分無可言說的氣場。
正是鮮衣怒馬時。
反而是自己多餘了。
壓下一絲不快,待他們寒暄過後,小魚兒才開口笑道:“奇怪,你的朋友怎會知道你要來的?”
江玉郎好似這時才想起來有個小魚兒在旁邊,泛出琥珀色澤的眼眸微微眯起,繼而臉色一冷,淡淡道:“這好像不關你的事罷?”
這時,一個面白如紙的翠衫少年嫌惡道:“江兄,這人是誰?”
江玉郎嗤地一笑,故作正色,朗聲長笑道:“這位乃是擄獲紅粉芳心無數的天下第一風流才子,第一聰明人,你們看他像麽?”
纨绔子弟們立刻大笑了起來。
小魚兒不作否認,卻猝然伸手,把未及防備的江玉郎拉了過來,下一句話就把世家子弟們呼之欲出的嘲笑堵了回去:“那就多謝稱贊了。‘芳心’嘛,一顆就夠了。齊人之福,我可消受不起。你說是麽,玉郎?”
他故意重重咬住了後面兩個字,讓昵稱在唇齒間纏綿悱恻,眼神亦含笑流連在江玉郎的臉上,不願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有些人吵架就是調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