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只争朝夕

日暮西山。

城郊并不荒涼,路旁皆有客棧酒樓,天色雖晚依舊燈火通明。

虎背熊腰、面容冷硬的大漢走到前臺,一拍桌子撂了張面額驚人的銀票道:“住店。”

老板是個滿臉精明的中年人,不免也唬了一跳。他眼睛向外瞟去,只來得及看見黑暗中被燈光照亮的幾輛馬車,面前的桌子就又被重重一擂,那大漢厲聲吼道:“收起你的眼睛!”

老板吓得臉色一白。面前卻突然伸過一只手來,輕輕推開了大漢。

那是只纖細白皙的手,手掌柔軟,手指細長,如同舞墨儒生的手。而正是這只纖弱的手,很是輕松地推開了鐵塔般的铮铮壯漢。

手的主人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他一身玄色錦衣,眉若青山,目若朗星,俊俏至極,只不過臉色蒼白得可怕。

“老板,多有冒犯,還請恕罪。”那玄衣少年笑吟吟地一抱拳,柔聲又道:“還有幾間房?”

老板慌忙答道:“二樓……二樓還有空房五間。”

“全包下。”玄衣少年将銀票一推,老板面對着錢倒是反應極快,忙不疊接過時觸到了少年如覆寒霜的指尖,微微一抖。

他目光發直,盯着那面額驚人的銀票,讷讷道:“公子,這……這麽多?”

那少年倚到臺前,笑道:“我見你這店後面有個院子,那院子也包下。剩下的,老板你就收了罷。若有人問起,今晚你并未見到我們,是麽?”

開店的人,自然心思玲珑通透得很。老板一張油光閃爍的臉上立刻堆滿谄笑,連連道:“是,今晚小人什麽也沒看見,只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晚上。”

少年這才回首,揚了揚下巴,示意站在店外隐在黑暗裏的幾條大漢将那馬車推入後院。

老板的眼神猶疑地在那道身影上游走,直到少年目光又移了回來,他趕緊垂下目光,嗫嚅道:“公子……公子你可要些什麽?”這少年雖年紀尚小,又生得秀氣如女兒,卻莫名給他一種無可反抗的壓迫之感。

玄衣少年道:“酒,上等些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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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忙叫店夥點算賬目,恭謹道:“公子,不知貴姓?”

少年眯起眼睛,出神地逆光瞧着漸沉的天穹。夜風卷着草香吹起他的幾縷黑發,少年笑道:“免貴,姓江。”

江玉郎要了酒後,坐在靠門的桌旁喝了兩杯。直到酒杯邊緣的殘缺瓷棱滑過指尖,他恍然夢醒。

現在的情形,根本不宜喝酒。他按江別鶴的指令送贓出城,若是有人來襲,酒醉之下根本毫無抵抗之力。

一念至此,江玉郎再無興致,撂下酒杯,負手起身走出客棧。

黑夜的沉濃逐漸在逼近,遠方的街市燈火一盞盞熄滅,落在眼底掩映的金紅光芒也一點點消失。

他終究嘆了口氣,将要回身的剎那,一條人影從眼角閃過。

江玉郎眸光閃爍,不着痕跡地停下了步子,目光投向遠處的人影。看清那人後,他不免微怔。

慕容九。

這人影竟是慕容九。

慕容九一襲淡綠衣衫,身形纖細,面色慘白如鬼魂。她嬌美的臉上神情卻極盡茫然,仿佛一個沒有生命的完美傀儡,只知道一步一步夢游般往前走。

慕容九之前自江家無緣無故走失後,江玉郎再未能見過她。莫非她是一路彎彎繞繞漫無目的地走,後來又走出了城外?

江玉郎轉瞬回神,心中已做了決定。他迎上前去,試探性地問道:“九姑娘?你可還記得在下麽?”

慕容九迷茫地望着他,嘴唇翕動,夢呓道:“你是誰?我……我又是誰?”

江玉郎暗中勾唇,這慕容九果然是瘋了。放任她自己游蕩自然是萬萬不可,不如先帶着她。

他一路将她引回了客棧,給她單獨開了一間上房,暗中囑咐手下在她房前蹲守,又顧慮耳目,便令其他無事的人都回房歇息。

他這才往自己房裏行去。來到門前,江玉郎方要推門進入,面上卻忽然浮現一抹凝重。

雖是微乎其微,但憑他靈便的耳目,還是能分辨出門內有人。

他面上迅速閃過一抹冷峻譏笑。這個人來得真是不巧,他今日心情并不太好。

江玉郎飛快閃身到門旁,一手試探性地按在門板。

悄無聲息。

接着,他微一用力,門應聲而開。

房內,空無一人。

江玉郎目光聚焦在半開的窗。他疾步推開窗戶,只見一片白茫茫傾灑着的月色之中,有一個漆黑人影飄飄蕩蕩,仿佛是飛起來一般,動作行雲流水且熟練漂亮,一閃而逝。

江玉郎并不追去,只是沉聲喚入随行的武士,令幾人在後院堆銀馬車處多加防備。他縱目一望,那人已不知何處去,暗沉的眸子閃了閃。

江湖中能在他推門而入那一剎那飛身出窗縱身逃出的人不多,瞧那人身形雖瘦,卻身姿矯健,輕功少說也有十餘年火候。再瞧他宛若乘風踏霧從樹間飛躍的姿态,更是少之又少。

江玉郎若有所思地冷冷一笑。

“銀絲渡虛”,果真名不虛傳。

但江湖裏赫赫有名的第一輕功高手,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莫非,他觊觎的是那镖銀麽?但是單憑他一人根本無法帶走沉重的銀兩。

江玉郎眸中神色陰晴不定。他忽霍然一驚,推開門跑出屋子。

他給慕容九安排的是有窗的華貴廂房,正在走廊最盡頭的寧靜一處。本想的是照顧少女喜好,沒想到亦有可能給其他不軌之徒造就了可乘之機。

他毫不留情地一腳踹開門。看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而滿面迷惘之色的絕色少女正意外乖巧地坐在靠近門邊的床沿上,一反平日癡傻微笑,而是怯怯望着窗旁的黑衣男子。

黑衣人倏然一驚,江玉郎的動作卻比他更快。

他閃電般拉過慕容九,扼住她細弱的頸項,獰笑道:“閣下想走?你莫非不想要這位姑娘的命了麽?”

黑衣人霍然一驚,甚是擔憂地不禁前跨幾步,欲要接近慕容九,勃然道:“你……”

江玉郎随之收緊手掌,慕容九眼珠都要凸了出來。黑衣人眼見自己的心上人被制敵手,只好無奈頓足,立在原地,厲聲道:“我不走,你放開她!”

江玉郎順從地松開扼住少女脖頸的手,卻依舊扭着慕容九的腕子,笑道:“聞名不如見面,閣下便是江湖中輕功第一黑蜘蛛了,是麽?”

黑衣男子咬咬牙,扯下蒙面黑巾,露出一張精悍英朗的臉。這張臉比江玉郎想象的要年輕得多,神色也要焦急得多:

“你把她帶回來,究竟要做什麽?”

江玉郎笑道:“在下正是這位九姑娘的舊相識,見她抱恙,自然照顧她起居。但閣下三更半夜跟随一個形單影只的姑娘,不知意欲何為?”

黑蜘蛛精光閃閃的眼睛中露出訝色,似乎沒有聽到他的問題,反倒怔在原地,吃吃道:“九姑娘?慕容山莊的慕容九?”

“不錯。”江玉郎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看守們的穴道,大漢們□□着悠悠醒轉。“閣下莫非是喜歡她麽?”

黑蜘蛛咬牙道:“關你什麽事!”

江玉郎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慕容九的手腕。慕容九吃痛地低呼一聲,卻依舊癡癡呆呆地不作反抗。

黑蜘蛛額頭冒出了汗,切齒道:“你……”

江玉郎握緊了這萬無一失的籌碼,冷笑道:“九姑娘原先有才有貌,卻偏偏有了這瘋病,害得自己孤身游蕩,不想閣下倒是個真情之人。”

黑蜘蛛怒道:“你以為我是為了她的家世?我老黑縱橫江湖,平生最不屑就是那些功利之事!我和她不過是萍水相逢,我只想暗中望着她,我根本不知她是慕容家的人!”

江玉郎略略思忖,黑蜘蛛一生四方漂泊,若是真的喜歡慕容九,的确未必會露面帶走她。他定定神,悠然道:“在下也不願為難你,只不過此事若要善了,還請閣下留步一敘。”

他揚了揚下巴,目光清寒如水,冷肅如冰。醒來的大漢們雖怯于那個方才打昏了他們的怪人,但還是走了過去,緩緩地圍住了黑蜘蛛。

黑蜘蛛額上已見汗,他目測面前這少年武功不可小觑,而還有那幾個大漢圍住……

他眼中霎然燒起了火焰,瞪着江玉郎,狠狠道:“你若敢動她一下,我定要殺了你!”

江玉郎聞言輕蔑一笑,眼畔滑過一絲獨有的狠戾戲谑,淡淡道:“慕容姑娘是在下的舊相識,在下自不會對她有何逾矩。”

縱然慕容九天香國色,但不過是個瘋女人。何況她可謂是他手中一個有力籌碼,将來必将還給慕容家族,他若是動了她分毫,日後必是麻煩至極。

就在這時,一旁呆立的慕容九目中竟流下淚來。她眼神空洞地看着黑蜘蛛,櫻唇緊抿,卻有一串串珠淚沿着臉頰流淌下來,在削尖的下巴彙聚,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板上,落到衣襟裏。

黑蜘蛛狂喜道:“你還認得我麽……夢、不,慕容姑娘?”

江玉郎冷冷道:“她已瘋了,就算你愛她或者見過她,也不可能記得你。”

慕容九只是不停地流淚,眼淚如斷線珍珠般滑過瓷器般的臉頰,嘴唇張合,無聲地說着什麽。

她在說些什麽?

她想說些什麽?

是“你是誰”,還是“記得你”?

黑蜘蛛癡癡地看着她,看着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所愛之人,眼中竟然也開始閃爍着淚光。他一雙深邃冷漠的眸子似也燃起了火,從心裏燃起的火——

為面前的她而燃燒。

江玉郎看着眼前這對有情人,心中竟漸漸生出了刺痛之意。一團火焰暗暗燒起,隐隐灼燒着寒冷的冰,溫涼水珠帶着千刀萬剮的疼痛從心上緩緩融落滴下,漸漸彙為一潭孤泉,浸潤枯瘠荒涼的萬頃枯土。

他暗中咬緊嘴唇,令清晰鋒銳的痛感喚醒自己,一把拉過慕容九:“你還是早早死了這條心罷。九姑娘即便也心悅你,慕容家主更不可能同意此事。”

黑蜘蛛怒道:“那又算得了什麽!只要我愛她,只要她知道,其他的有什麽重要?”

大漢們立即扭住了他的雙臂,黑蜘蛛奮力振臂,揮開了他們。大漢們向後跌去,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音。

江玉郎心頭一震,一雙沾過無數鮮血的修長的手開始微微顫抖。被咬住的下唇終于破裂,血絲浸過了蒼白失色的薄唇,搽出靡麗妖紅。

他狠狠地攥住了拳——他們該死!

他忽然恨極了他們。

恨黑蜘蛛的無怨無悔,恨慕容九的真情相應,恨自己做不到!

他們憑什麽……憑什麽這樣的……

竟然真的有人可以這樣不在乎,不在乎他和愛人是否會有未來,甚至是只願意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所愛的人一颦一笑一靜一動。

他嫉妒。

他事事算計,步步為營。在情感上也是一樣,他在歡場周轉風流,只是因為他清楚那只不過是逢場作戲,自然也不會有需要顧慮算計的長遠。

但他是喜歡他的罷。不喜歡,怎會放任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理解和軟弱,被一個男人一次又一次地強吻,靠近,掠奪。

正因喜歡,江玉郎才更謹慎膽怯。他們沒有未來的,江別鶴告訴他。他們沒有未來的,江玉郎也這麽告訴自己。

愛上一個人,便有了軟肋。

江玉郎痛恨這弱點與軟肋,他煩亂這愛情帶給他的郁郁不得,他讨厭這個在愛情裏踟蹰無能的自己。因此他放縱自己只滿足于淺嘗辄止,飲鸩止渴,縱情聲色,薄情為樂。

他實在太過害怕失去,所以早已放棄擁有。

但望着面前這對有情人。或許放下僞裝和躊躇,自由一次有何不可。像黑蜘蛛對慕容九,像世上所有相愛的人,不顧一切。

黑蜘蛛應當要慕容九知道他的愛意,不論他是否風塵俠旅而她是否大家閨秀。他是否也應當讓小魚兒知道,不論他們是否永世為敵水火不容?

只要我愛他,只要他知道……

不論前程,不論過往,只争朝夕。

他曾經質疑虛無缥缈的愛情有何用處,不如利用這些無用的情感換取更多物質上的豐足。但,時至他遇上他生命裏的那個劫數,才懂得……

原來愛上一個人,是有了軟肋。

也有了铠甲。

月光如水,落在地上,成了銀白的盈盈一方淺潭。柔白水面,似乎氤氲出那個人的臉。

那雙眼。

狡黠而靈動,逍遙而透明,清亮又深邃。仿佛是世外寶藏中的寶石,綿綿地籠了半層古舊繁複的迷霧,卻棱角分明。幽幽地蕩漾着獨特的蠱惑。

這雙眼對他說過莫要怕,對他說過你也可以做一個好人……

也說過他心悅他。

若說江別鶴教會江玉郎陰狠毒辣機關算盡,那麽江小魚教會了他知己彼此心照不宣。

這叫他如何不貪戀這個混蛋。

這曙光。

黑蜘蛛見面前的少年莫名其妙地失神了,抓住機會拉過慕容九,身子炮彈般彈出窗戶。看守們頓時怒喝謾罵,不少已身子拔地而起,追尋而去。

江玉郎知道他們是追不上的。若是能被追上,黑蜘蛛“江湖第一輕功高手”之名,也應易主了。

慕容九喪失了不要緊,畢竟只是個可有可無的籌碼。而黑蜘蛛亦未窺探到絕秘陰私,放他一馬,日後趕盡殺絕尚是不遲。

現在,重要的是另一件事情。

他看着他們消失的地方,喃喃道:“……黑蜘蛛啊黑蜘蛛,我江玉郎竟會羨慕你。”

謝謝你。

剩餘侍立在側的手下們一頭霧水,不明白以往狠戾決斷的少主如何會顯露出這樣的神情。一條大漢道:“少主,那人?”

江玉郎冷笑拍手道:“一群不長眼的呆子,憑他們的腳力,如何能追上‘銀絲渡虛’。”

聞言,幾條铮铮漢子頓時吓白了臉,顫聲道:“‘銀絲渡虛’黑蜘蛛?”

江玉郎卻再也懶得廢話,衣袖一拂,起身道:“備馬,我要回城。”

手下們下去牽來馬後,江玉郎直接翻身上馬,頭也不回道:“我自己回去。如果我一日後沒有回來,你們便用一樣的法子把東西運回去!”

手下們目瞪口呆,待江玉郎禦馬揚鞭一路絕塵後才反應過來,面面相觑,小聲道:“要不然……還是天亮後給老爺發一封飛鴿傳書請示罷。”

江玉郎進了城後,直接徒步展開輕功飛掠回府。江別鶴已經從段家搬回自己府中了,真心實意地關心着昏迷多日的鐵無雙的花無缺依舊住在段家,江府中無需防備。

他要找到江別鶴,告訴他自己的決定。然後再去找小魚兒,跟他說明一切,如果他依舊心悅他,他會站在他身邊;若是因此而厭棄,自己窮追不舍又無意義,他最是清楚小魚兒認定一事便再無更改的脾氣。他們便一刀兩斷,徹底斬斷情絲。

他愛的自私,他受得起麽?

江玉郎暗自握了握拳,蒼白手背微微顯出細細的幾線青筋。不緊張是假的,但更多的,是孤注一擲時的平靜和決絕。

出乎意料的,江別鶴并不在府裏,只有那聾啞老仆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發呆。

江玉郎倏然掠至他身前,低聲喝問道:“我爹呢?”

老仆被他驚了一跳,口中喃喃着含糊不清的低啞語字,忙對他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垂手等待指揮。

江玉郎意識到疏忽,忙調整出一個溫和的神情,熟練比了幾個聾啞手勢,問道:“我爹爹去哪裏了?”

老仆顯然看懂了,卻只是搖頭搖手,并不動作。江玉郎心裏急躁,皺起細眉,一個極為逼真哀愁肅然的神色躍然而上,誠懇地繼續比劃道:“我找他有急事,你老人家快告訴我罷!”

老仆終究是領着江玉郎走到江別鶴的屋子,指了指空蕩蕩的桌子上一張折疊起來被青花白瓷筆筒壓住的信紙。

江玉郎心中一跳,錯手奪過。展開信紙,寥寥幾行媚秀柔韌的字體映入眼簾。

“你若想知道江玉郎與镖銀安危,

今夜你獨自一人前來城東墓地,你我相見。”

沒頭沒尾的話。江玉郎很快明白了,這寫信的人定是知道內情,利用他送镖銀出城的功夫故意用此理由。他的父親他清楚,江別鶴生性多疑,他就算将信将疑,也少不得會去看看。

城東墓地……

城東只有一處墓地。

江玉郎眉頭蹙緊,眼瞳中驚愕之色盡顯,手指一寸寸收緊,信紙在微汗的掌心褶皺成團。須臾松懈,若無其事地将薄薄信紙靠近昏黃搖曳的燭焰,望着它化作塵埃。輕彈袍袖,轉身飄飄離去。

作者有話要說:

啊因為是舊文我也沒怎麽修所以感覺寫得好草率【掩面

下章江別鶴江玉郎父子關系危機23333玉郎棄父從夫【喂

草,好OOC【摔

什麽時候收藏能破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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