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府之會

杜簫上下打量着面前玄衫少年,眼神複雜,說不上是喜是厭。

江玉郎目光冰冷,利劍般刺在藕荷色衣裙的女人身上。

接着,兩人的眼神同時挪向了小魚兒。

小魚兒在兩種眼神的洗禮下裝作毫無所覺,他實際上并不想介入這場尴尬至極的“認親”。

直到江玉郎臉上不易察覺地露出一抹獰笑,在桌下惡狠狠踩了他一腳。

小魚兒差點跳起來,被戀人武力逼迫,當了平生第一回 和稀泥的和事老,敲敲桌子道:“你們重新認識一下。”

“這位,杜簫,也是——蕭咪咪。”

江玉郎的表情像是要摔桌,偏偏又扯起一個極為勉強的似笑非笑神情,道:“幸會啊,杜姑娘。”

杜簫鳳目一瞪,道:“若不是看在你娘親,我——”

“看不慣,走就是了,反正我娘早已過世。”

江玉郎雖世故圓滑,但骨子裏還是有着那種和小魚兒肖似的言語鋒利,此刻無需掩飾,便毫無顧忌地開始針鋒。

杜簫柳眉斜吊着抽了抽,瞟向小魚兒。

得了,某個翻天覆地小魔星的神色笑嘻嘻的一看就是覺得江玉郎很可愛,情人眼裏出西施。情愛之事果真毀人不倦,還是得靠自己。

杜簫強迫自己恢複平靜,淡淡道:“你若不信,且聽我一言。你娘杜月央,是我曾經伺候的主子,我們情同姐妹……”

杜簫将自己和江別鶴、杜月央的糾葛真相簡單複述,末了道:“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而活下來的是那個江琴在外面的賤人的孩子……”

自己的爹殺了自己的娘,相當于自己姨母的角色又差些和自己不清不白還彼此仇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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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郎失笑,生在江門合該是命中帶煞,他江玉郎作惡多端現世報,小魚兒亦是苦命。

這女人說得倒也情真意切,而且據他聽到江別鶴無意漏出的口風,幾乎字字屬實。若非因此而來,她又為何要殺武林中正春風得意的江別鶴,這樣無疑會将自己陷入衆矢之的的地步。而那段關于杜月央的故事,她若不是那杜簫,也決計不會知道真相。

他裝模作樣地垂眸不語。忽地手背一熱,原是小魚兒輕輕握住他的手。

江玉郎一驚,心中微暖。複又對上杜簫微帶了戲谑的目光,他江玉郎對着小魚兒甘拜下風,對這女人可不是了。

杜簫盯了他半晌,淡淡道:“今早我調查了一條消息。鐵無雙終于轉醒,江別鶴今日午間将于江府設會,許多江湖豪客即将前往。”

江玉郎的目光似乎恍惚了一下,和小魚兒對望一眼。他很快定了定心神,皺眉道:“你把這消息說出來,想做什麽?”

杜簫冷冷笑道:“我不會動手,大庭廣衆也難以成功。現在我們又并非敵人,還可算作是暫時聚首,只不過突發善心而已。只是想着你小子或許想去看一眼那江琴,無論是擔心他,抑或想瞧瞧他到底玩什麽花樣。”

小魚兒眼珠轉了轉,道:“慢着,你之前說我和江玉郎中的‘情蠱’是被一位杜姓游俠從關外帶回,是不是和杜家有關系?”

杜簫道:“那就是杜老先生,他平生喜好雲游,四處搜尋關外奇術,帶回中原研究。天山的雪魄精就是其中之一,‘情蠱’也同樣。”

小魚兒眼睛一亮道:“江別鶴手中握有雪魄精的毒藥解藥,想必或也會有‘情蠱’……”

江玉郎眼中光芒一閃,知道了那人的心思。心下輾轉,卻是漸漸心底冰涼,汗濕衣衫。

江別鶴曾告訴他,“情蠱”無解……

但若是他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留了一手呢?

小魚兒道:“杜簫,‘情蠱’究竟有沒有解藥?”

杜簫遲疑道:“呃……”她眼睛一翻,道:“我不過是個杜家丫鬟,我怎能知道?!月央将這些毒藥予我防身,我悄悄偷拿了這藥,只知道那‘周/公/之/禮’一種解毒方法。若是還有藥物可解,也未可知。”

小魚兒道:“無論如何,解了這‘情蠱’是當務之急,我務必去一趟。今日江別鶴迎接賓客,想必密室一處也疏于看守。”

江玉郎目光閃動,道:“我随你一起。我對那裏更熟,而且‘情蠱’本是我們共同的事。只不過若是有變故,你我不得耽誤,不論是否成功都先離開。”

小魚兒笑道:“好,一言為定。”

杜簫罥煙眉挑,意味不明地輕笑道:“你們既是一對兒,何不幹脆在此辦了事自行解決,何苦如此麻煩?”

“迷死人不賠命”究竟不是浪得虛名。奈何在場三人俱非面薄之人,江玉郎皺眉不答,但也不在意她混不吝的淫/言/浪/語。小魚兒則游刃有餘地裝傻,指指他笑道:“他害羞,況且現在……對身子不好。”

“是麽?”杜簫一針見血地嘲諷道:“這小/浪/蹄/子還會羞?還不是怕疼又想着要翻身。小魚兒,你可要把他壓住了。”

江玉郎深吸一口氣,桌下飛去一腳,踹得杜簫一個踉跄,差些跌下椅子。

“送客!”

晴空萬裏,烈日炎炎。

江府前停放着數輛轎子,笑容溫潤親和的江南大俠江別鶴一身素淨白衣,親在門前迎客。大門前大多數是來一睹江南大俠真容的平民百姓,人頭攢動間人聲鼎沸。

一人道:“這是怎麽回事?江大俠他老人家為何會站在這裏迎接客人?”

另一人嚷嚷道:“這你就有所不知,江大俠他之前似乎因為城裏段合肥老爺子的一樁镖銀失竊案被誣陷,經過他調查後得以尋訪真相,今日是将諸位江湖俠客們請來說清此事哩!”

又有人道:“真是不明白,江大俠這麽好的人,怎會有人誣陷他?”

那人答道:“無非是嫉妒嘛!奈何江大俠光明磊落,自然不會讓那些人得逞!”

混在人群裏雙雙易容的小魚兒和江玉郎聽得神色各異,為求得耳根清淨,飛快閃身自人群間靈活地繞到江府背面。

小魚兒先躍入府裏,又回首拉着江玉郎隐匿到後院茂密樹木間。

四下寂然,兩人鬼魅般閃過廊間,伏在大廳窗外的一片荒草萋萋。

廳內人影幢幢,竟有好些熟人。趙香靈、鐵無雙、段合肥……安慶城中武林群豪幾乎俱已入座。

桌前只有些清茶淡酒,異常肅靜。白衣飄飄的花無缺正與鐵無雙交談,老人臉色雖蒼白,神情卻似十分愉快。

江別鶴終于款款行入廳中,衆人不免皆站起身來注目于他。江別鶴唇邊微微露出一絲蒼白的笑意,颔首後行入前廳,坐在中位。

江別鶴緩緩道:“今日勞駕諸位前來,乃是為說明近日段合肥老爺子镖銀丢失一案。”

他眼神移向座下,繼續道:“此案導致在下好友李迪殒命、雙獅镖局慘遭滅門、鐵老英雄差些被污蔑,時隔已久在下才查得真相,實是江某之過。”

趙香靈大聲道:“江大俠此言何出?此案撲朔迷離,兇手用心險惡,本是在下養虎為患,江大俠實是當世賢俠。”

江別鶴微微一笑道:“趙莊主謬贊了。此事本是那奸人奸計,怪不得趙莊主。”

他回頭對後面使了個眼色,有侍從将兩張畫像展開拿出。第一張畫像畫着一對瘦瘦高高的男人,而後一張筆觸則較為嶄新,畫的是一對肥胖的雙胞胎,正是羅家兄弟無疑。

窗外的小魚兒眉頭一挑,和江玉郎對望一眼。小魚兒悄聲道:“你可知道他的用意了麽?”

江玉郎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若是我猜得不錯,他是想将羅家兄弟搬出……”

小魚兒沉聲道:“不錯。那羅家兄弟實際是‘十大惡人’中的歐陽兄弟,已被人殺死,他恐怕是想要将事情推給死人。”

江玉郎霍然擡眼,道:“他們竟是歐陽兄弟?我原以為,他們只不過是……”

小魚兒笑了笑,道:“歐陽兄弟與惡人谷裏的惡人們有過節,他們正是被傾巢而出的惡人們抓起的,而杜簫在他們生不如死之際結果了他們的性命。”

那日杜簫從城外回來,自然将一切都告訴了他。

提起杜簫,江玉郎重新沉默了下去。半晌,他才側頭道:“你可見過他們了麽?”

小魚兒帶了些笑,道:“自然見過,他們本想見見你,但卻因要尋找什麽東西向龜山去了。我打算料理完事後,就去找找他們。”

“龜山?”江玉郎想起來什麽似的,最終還是道:“我回去再告訴你。那些惡人們,在惡人谷盤踞多年,此次為何會複出?”

小魚兒頓了頓,道:“據說……燕南天從谷中離開了。”

“燕南天?!”

江玉郎幾乎是下意識地打了個顫,手掌心被冷汗浸得濕滑淋漓。本是江南暖陽天,一瞬間卻被不安和心虛纏繞着如墜冰窖。

小魚兒知曉他的心思,反扣住他的手,輕聲道:“你怕?”

手心源源不斷的溫熱直達心底,江玉郎無聲地呼吸兩下,平靜下來注視着身旁的人道:“他……他會殺我麽?”

小魚兒嘴角微揚,堅定道:“不會。”

看着江玉郎閃爍的眼,他別過了頭,道:“至于江別鶴,他……他那是咎由自取,但如若發誓改過,為先前贖罪,我倒是可以說上幾句話。”

少年眉眼在陽光下明亮非常,長睫末端似要融化在金燦燦的碎光裏,語聲略帶遲疑和別扭,卻不影響他整個人俊朗得閃閃發光。

江玉郎一怔,歉然垂眸,最終心裏翻騰的千百唏噓言語,均化作一句彼此心有靈犀的道謝:“多謝。”

只聽一個熟悉的語聲道:“江大俠英明神勇,江公子卻不知在哪裏?據說他和那位姑娘的毒已然解開,在下本想在此賠禮,以表在下聽信奸人之語污蔑令郎之歉意。”

裏面的對話有用的信息已經不多。果不其然,江別鶴将一切推到了歐陽兄弟身上,還假作歉意道了一句“镖銀不知被那奸人藏到了哪裏,還未尋着”,衆人卻毫不在意,溢美之詞和恭賀之語源源不絕,重傷初愈的鐵無雙亦一副疲态卻依然春風拂面。但現下開口的人,對小魚兒和江玉郎而言十分熟悉,才引得他們不禁側目。

發問的人是趙香靈。這個生意人的心眼極少,小魚兒和江玉郎簡直不知道他是怎麽把生意做得那麽大的。

江別鶴聞言,目中露出為人父母的無奈哀痛,緩緩道:“犬子因與賊人惡鬥,不幸失蹤,在下派人尋找無果,想必兇多吉少。此事在下本不願在此提起……”

廳內一片嘩然,衆人才明白江別鶴為何身着白衣,只備清茶淡酒。趙香靈不想自己善意一問竟觸動了此間主人的心事,惶然道:“在下不知……還請江大俠節哀。”

江別鶴慘然一笑,道:“無妨。犬子能為江湖道義舍去性命,正是我父子二人的榮幸,只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之苦痛……”

說到此處,他目中竟似淚光閃動。長嘆一聲,昂首飲盡杯中苦茶,杯盤清脆相觸。一時間,廳下又是一陣凄然哀悼。

窗外,江玉郎整個人似已僵住。

小魚兒一直握着他的手,只覺那冰涼的手方才初初染上些暖意,此刻又盡數褪去,冰冷如死屍。

江玉郎垂下頭,喃喃開口。他的語聲隐隐帶了陰冷之意,眸光寒涼逼人,微笑着一字字道:“好爹爹……你當真是,父子之恩,絕矣……”

小魚兒望了望他在光暈中愈發迷離和鋒利的側臉,忽然道:“要進去麽?”

江玉郎驚異地瞥他一眼,有幾分惘然,一瞬又反應過來。緊攥着的泛白的手一寸寸松懈,又握緊。他低聲道:“……花無缺想殺你。”

小魚兒好整以暇道:“江別鶴也未嘗不想殺你。放心,花無缺現在不能殺我,我和他有一個約定。”

江玉郎沉默許久,才淡淡道:“你願意陪我進去?”

小魚兒笑道:“我們要踹的是你爹的場子,本應是我問你願不願意罷?”

江玉郎撲哧一笑,目中寒華流動,忽然站起身來。

“走。”

爹爹啊爹爹,你既然不講父子情分一意孤行,孩兒也不能坐以待斃是不是?

廳中會見已畢。衆人紛紛圍至江別鶴身旁,安慰他的所謂喪子之痛。

江別鶴愁容滿面地強顏歡笑,眼下一片青黑,憔悴得倒是真像個茶飯不思的慈父。

“玉面神判”花子春等人自然也在,不停地安慰着他。花子春眼眶濕潤,嘆息道:“江公子年少有為,奈何天妒英才……他在天之靈想必也希望江大俠莫要大悲傷身。”

江別鶴不知是真是假地淚盈于睫,抹淚長嘆道:“犬子能為了江湖道義丢掉性命,作為父親雖是難免悲痛,但他死而無怨。”

群豪間立刻響起一陣贊嘆之聲。

突聽一人大笑接道:“不錯,江大俠可真是大仁大義,武林中能有他老人家這樣的人,實在是人群之福。”

爽朗的笑聲中,一個身材挺拔,神情灑脫,面上雖有一道又長又深的疤,但看來卻帶着種說不出的魅力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

他年紀雖不大,氣派卻似不小,笑容看來雖然十分親切可愛,目光顧盼間,竟似全未将任何人瞧在眼裏。

群豪相顧茫然,大多都不識得這少年是誰,心裏卻在暗暗猜測,這想必又是什麽名門大派的傳人,武林世家的子弟。

花子春等人自然認得他。江別鶴瞧見這少年,面色也突然大變,失聲道:“你……你怎會也來了!”

小魚兒笑嘻嘻道:“我來不得麽?”

江別鶴還未說話,已瞧見了跟小魚兒同來的人。一個少年與他并肩而立,輕衫飄飄,眉清目秀,笑容得體。

群豪們目光轉處,紛紛驚呼出聲。識得江玉郎的人以為鬼魂複生,不認識他的人則是訝異于這兩個少年的冒昧闖入。

花無缺瞧見了小魚兒,霍然一驚,不覺微微一笑,道:“是你!”

小魚兒笑着對他點點頭,目光相接,含笑道:“三個月?”

花無缺含笑颔首,斂袖道:“我知道。”

江玉郎搬出了僞裝功夫,滴水不漏地四面作了個羅圈揖,文雅地微笑道:“晚輩江玉郎。真是對不住諸位,我爹他老人家一時沒能尋到我,便以為我已死了。”

群豪俱怔在當場,搞不清這對父子在玩什麽名堂。江別鶴千靈百巧,當下聲淚俱下地奔到江玉郎面前,拉住他的手,哽咽着嗄聲道:“玉郎,你能回來就好……”

江玉郎感到他手掌濕冷一片,面色不改地反握住江別鶴的手,勁力之大,令江別鶴霎時額冒薄汗。

江別鶴又是什麽人,他痛徹心骨時心中惱怒,不忘同樣在交握的手中注入內力。他習武日久,內功根基較強,但江玉郎又搶得先機,因此二人不相上下。

外人看來他父子二人是誤以為陰陽相隔後重逢的喜悅才雙手顫抖,只有他們自己才知道,是被對方的握力疼得發抖。

江玉郎痛得冷汗涔涔,也裝出一副久別重逢的模樣,微笑道:“爹爹,我差些死在歐陽兄弟手中,幸好小魚兒突然出現救了我……他可是我的恩人。”

小魚兒發覺了二人暗中的內力相拼,心裏失笑,這老狐貍和小狐貍當衆反咬也不怕被發現?

他探手輕輕一拂,輕松化解了二人源源不斷較量的內力,也讓江別鶴猝不及防地松開手,後退一步。江玉郎心思敏捷,察覺他的幹涉,內力收勢得當,沒有受到太大沖擊,未及收回的一只手卻被那人順勢握在手裏。

群雄沒有發現這細微的親昵,江玉郎則血氣上湧,微紅着臉在心中暗罵,試圖抽回手來。

小魚兒眼不眨,心不跳,反而将他的手攥得更緊了些,笑着接道:“無妨,只是我發覺江公子危難在即,怎能袖手旁觀?而且他已經尋到了賊人藏匿的镖銀,這秘密絕不能就此消失在江湖。”

要知江別鶴和江玉郎私下裏關系雖劍拔弩張,外界看來還是父慈子孝,江玉郎說自己“找到”了镖銀,實際上的銀子則必須要江別鶴來賠了,否則削減的是“江南大俠”的名號。江玉郎也是貪財的,本來不舍得花自家的銀子,但江別鶴暗地裏富可敵國,那一批镖銀自然算不得什麽了。

他們兩個一吹一唱,配合得天衣無縫。既得讓江別鶴賠了銀子,又把小魚兒幹脆利落地推上了江別鶴無法傷及的高地。江別鶴險些氣破肚子,江玉郎幹脆倒打一耙,小魚兒差點笑出聲來。

江別鶴腹背受敵,饒是他縱橫江湖十幾載,也敵不過對他知根知底的江玉郎。他只好拱手強笑道:“是麽?那麽多謝這位少俠了,江某感激不盡。”

“哦?不謝不謝,”小魚兒眉梢一挑,笑嘻嘻道:“江公子果真是青出于藍……先前江湖中人只道江大俠他老人家費盡心思上天入地也尋不着镖銀,江公子出手,終于找得到了,現在總算可以給段老板和鐵老爺一個交代。”

他話語看似平平無奇,而在場心眼通透的人都已辨出了那幾分意味深長——之前江別鶴出動大量人手都沒有找到镖銀,究竟是無可奈何還是求之不得,這其中是否有些古怪?

江別鶴周身被刺得遍體鱗傷,恨得鋼牙緊咬,接觸到衆人紛紛投來的目光,只能接住這個燙手山芋,扯出微笑:“是極是極,江某總算無愧于二位了……”

小魚兒懂得見好就收,他知道江玉郎絕無可能心狠到和父親當場翻臉。因此他一語定風波後悠然住口,只是笑意盈盈地立在江玉郎身側。幫鐵無雙和段合肥撈回名譽和镖銀,這場戲還是江玉郎唱重頭。

江玉郎暗中冷哼着踩他一腳,轉身對住鐵無雙和段合肥,彬彬有禮地笑道:“二位,我爹畢竟有時會糊塗些,之前遲遲未曾找到镖銀,我父子還誤會了鐵老爺子……還望二位莫要怪罪。”

段合肥聽聞镖銀居然被“找回”來了,笑得合不攏嘴,怎會不給他一個臺階下?鐵無雙和趙香靈更是根本不足在意。

在外人眼中江別鶴可謂是雙喜臨門,既找到镖銀了結懸案,兒子又得以活下來。江別鶴一肚子苦水倒也倒不出,長袖善舞的本事不免也少去幾分。

江玉郎巧舌如簧,将衆人玩弄股掌之間,難免得意,嘴角微揚的弧度又恰到好處。

小魚兒饒有興趣地看着他,江玉郎開始尚有餘力剮他一眼,然而湧上來賀喜贊美的人很快将他們圍住,他忙于周旋,袖手旁觀的小魚兒便幹脆放開了目光。

少年面若傅粉,修長挺拔,神采飛揚,不複往時伏低的刻意卑謹,眉宇上陰冷涼薄之色收斂得無影無蹤,化為談笑應酬的笑溢圓滑。

合該是,雲岫氤之乍驚鴻,斷腸草之芙蓉色。

這樣奪人風采的人本該獨屬他江小魚,此刻卻極是煞風景地與他人虛與委蛇,雖然張合的粉紅薄唇依舊鮮/嫩/誘/人。

小魚兒憶起昨夜那人在自己身下的光景,複又帶了絲勢在必得的笑。

你的玲珑心腸天下所知,粉赧風情只有我才能一覽無餘。

江玉郎被身旁那道灼灼目光燒得白嫩耳根都紅了,連趙香靈叫了他好幾次都未聽見,還是小魚兒忍笑替他圓場後才猛地反應過來,挂着言不由衷的假笑拼了命地試圖恢複常态。

自然,若是他知道一本正經地為他擋話的小魚兒腦海裏是什麽畫面,就不只是紅了耳根這麽簡單了。

過了半個時辰,小魚兒和江玉郎最終好不容易揀了個“商議搬挪镖銀事宜,盡快把銀子物歸原主”的理由散了會,花無缺也轉到了內庭去,只留下江別鶴三人在空曠的大廳裏對峙。

江別鶴瞧着自家兒子和小魚兒眉目傳情,臉色從頭至尾綠得徹底,惹得花子春都擔心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江兄是不是肚子痛”。此刻終于可以褪下笑臉,道:“你們究竟要怎樣?”

江玉郎錯開眼神,抿嘴不言。小魚兒接過話頭,笑道:“江大俠,你是他爹,就算我想對你怎樣,江玉郎也不會容許,是麽?不過是希望你老實些罷了。”

江別鶴目光閃動,忽然微笑道:“好。镖銀我會送回去,我已老了,本就不應該再活躍于江湖之上。你們既然已經知道我和杜家的淵源,又是杜簫給你們下的毒,莫非是想要‘情蠱’解藥?”

江別鶴果然是個很聰明的人,小魚兒和江玉郎深以為然。

江別鶴見他們不作聲地默認了,對江玉郎輕笑着道:“好孩子,那情毒若是有解藥,我不就會早讓你服下了麽?”

江玉郎對上父親深邃而運籌帷幄的目光,冷笑道:“你利用我的情毒牽制小魚兒,遲遲不給我解藥,你以為我不懂麽?哪怕我真的死了,你也沒有關系罷。”

江別鶴目光一凜。

江玉郎微微恍惚,他竟覺出那人眼中陰狠下幾分悲憫的蒼涼。如廣闊無垠的深海,望不到邊際,只是茫茫然一片,悲傷嘲譏的潮汐。

江別鶴搖頭苦笑道:“玉郎,我本不該教你太多的。”

“可我已經明白了。”

江別鶴默然不語。小魚兒安撫地按了按江玉郎雙肩,低頭在他耳畔輕輕道:“我去密室找解藥,你留在這裏。”

江玉郎緊繃的臉色有所緩解,無言颔首,順便斜斜飛去一個勉強算是感謝的眼神。

小魚兒眼珠一轉,突地摟過江玉郎的腰,在他臉頰上用力親了一口,炫耀般的看了江別鶴一眼,笑嘻嘻道:“江玉郎,你等我。”

江玉郎沒料到他會來這一着,駭極道:“你、你……”

小魚兒笑着躍出窗子,回頭看了一眼。素來沒羞沒臊的小狐貍咬着嘴唇,怔在那裏。薄軟下唇被咬得紅紅的,白淨的臉上也是紅紅的。

江別鶴的臉鐵青得可怕。小魚兒忍不住壞笑暗忖,看着一手帶大的兒子在面前被摟在宿敵之子的懷裏親得臉紅實在不太好受,無怪江別鶴保養上佳的臉已足以媲美鍋底。

江玉郎看小魚兒已經出去,這才回了神。他窘迫地幹咳,心裏罵死那個混蛋不知多少遍,努力重聚起煙消雲散的氣勢。

他轉而凝注着江別鶴,一字字道:“……我順道來提醒你一件事,燕南天已經出谷。”

江別鶴面上好不容易挂起來春風般的笑意,又一次凍結了。他聲線一冷,沉聲道:“你如何得知?”

江玉郎目光流轉,似乎正在思慮如何回答,江別鶴一手卻猛然抓向他的肩頭。這一招正是煉入極致的鷹爪功,若是他一擊得逞,恐怕江玉郎此刻動也不能再動一下。

正在這時,江玉郎身子卻輕輕一轉,巧妙避開了江別鶴這一招,像是心中早有定數。

江別鶴面色一變,江玉郎已冷笑道:“我不會留下的,你還是死了這條心罷。”

他反擰住江別鶴的手,動作之輕松靈巧仿佛不過是在輕撣灰塵。江別鶴只覺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力自手上傳來,微微變色道:“你這逆子,還不松手!”

江玉郎扭着他的手,清澈的眸中被陰翳和狠辣染成積郁的蒙蒙灰色,微笑道:“這是你教我的。”

江別鶴痛徹心骨,但畢竟是老江湖,神色很快平靜下來:“玉郎,你若想動我,只怕并不容易。”

江玉郎眸中陰暗的色彩愈來愈濃,道:“自然,沒有你殺我娘的時候容易,是不是?”

他神色幾近扭曲,低吼道:“我什麽都知道了……你當日為何不殺了我?!你殺了她,又養着她的孩子,你……”

少年的手掌一寸寸收緊,仿佛要把江別鶴的腕骨捏碎。江別鶴面不改色,聲線忽地低迷下來,輕嘆道:“……玉郎,月央的孩子,卻也是我的孩子啊。月央之事,确實是我一時情急,見我的後代有危險,錯殺了她……”

他微微一笑,道:“但我從未後悔,成為枭雄,正需要摒棄情感,這才能勢必成王。”

他接着嘆息道:“只怪天意,令你遇到了江小魚,我多年心血功虧一篑。”

江別鶴的眼神流連在江玉郎身上,那眼神中的感情複雜而漠然。

提到小魚兒,江玉郎眼底清明了一些,輕輕道:“雖然他又混蛋,又讨厭……但你毀了我的一切後,他救了我。”

他輕吐了一口氣,放開他的腕子,一字字道:“我對他的感情,就算是你也不可置喙,更不要妄想我會回到曾經那種生活。”

江別鶴優雅地擡起手輕揉手腕,淡淡一笑,慢條斯理吐出字句:“我動不了他,但有人可以動他。”

江玉郎冷冷道:“你想唬我?”

江別鶴垂下眼睫,濃濃一片黑影和眼下輾轉反側的灰暈融成一片,令他看起來有一種古怪而恐怖的氣息。

“我曾經是個小小書童,你以為我是如何家大業大?只靠着杜家財産,背後的勢力是什麽,你沒想過麽?”

江玉郎顫聲道:“爹爹……你……”

江別鶴步步緊逼,柔聲笑道:“玉郎,你以為我為何不在外派着守衛看管此處?只因有更大的人物坐鎮,可以和移花宮主媲美。不過隐居許久的武林高手總是不願意暴露在公衆之前的,你也應明白這一點。高手的脾氣,總是很古怪的。”

江玉郎已經冒出一層薄薄冷汗:“——他難道此刻正在密室裏藏匿?”

“我沒有騙過你,玉郎。”江別鶴沉沉笑道,“無論如何,‘情蠱’确實沒有解藥。是你不信我。‘他’不會殺了江小魚,因為‘他’要确保花無缺親手殺死他,你還有時間。”

江玉郎忽然狠狠瞪了他一眼,身形拔地而起。江別鶴也不着急,坐在桌前,悠然地輕啜着冷茶。

冷茶更香。

澆得人心更涼。

須臾,只聽衣袂破風之聲驟響,江玉郎又掠了回來,越窗而入。

他去找尋過了,密室裏果然空無一人,連打鬥的痕跡都沒有。

小魚兒失蹤了。

不必多問,顯然是落到了江別鶴口中那個和移花宮主相媲的合作夥伴武林高手的手中。二人武功差距之大,甚至令小魚兒毫無還手之力,在江玉郎和江別鶴交談的短短盞茶時間內已經被擄走。

江別鶴溫柔一笑,緩緩道:“花無缺下午要和我出去,至少晚上才有時間趕去殺他。”

江玉郎手在發抖,深吸一口氣,緩緩道:“爹爹……你要怎樣?”

“你終于肯喊我爹了麽?”江別鶴笑意更濃,輕輕道:“西郊客棧,天字一號房。我和‘他’會面的地點,相不相信,全憑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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