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迎娶
淚水再多,也沖不走煊赫權勢所定下的成親之事,無論是否隐存有心攀附之意,還是為至親家人傷心不甘,蕭家人都唯有接受二字而已,夜已深,聚在青蓮居的父母家人,陸續離去,蕭觀音能感覺到人人離去之前,都似有許多話要對她說,可終究,誰也沒有多說什麽,都只是紅着眼眶,強抑複雜心緒,溫聲勸她早些安置。
她身邊的莺兒,雙目如她離去的妹妹妙蓮,早因哭泣腫紅如桃兒一般,蕭觀音令她下去歇息,十四五歲的莺兒不肯,淚眼朦胧地凝望着打小伺候的小姐,邊輕搖着頭,邊還有淚花飛出,蕭觀音無奈地輕嘆一聲,攜住身邊侍鬟的手道:“今夜有阿措陪我呢。”
阿措姐姐雖不能言,但性情沉穩,平日裏服侍小姐處處妥當,今日乍然聽聞這樣駭人的大事,也依然沉得住氣,沒紅眼睛,不像自己,從知道小姐未來的夫郎是誰開始,淚珠兒就掉個沒停,這樣哭哭啼啼,不僅伺候不好小姐,也定會惹得小姐更加傷心難受,硬留在小姐房中,真是憑白給小姐添堵,莺兒如此抽噎着思量片刻,執袖角抹了眼淚,乖乖聽小姐的話,捧了盥洗的熱水入室後,退出了青蓮居小姐寝房。
燈架銀燭光影輝照下,得莺兒信任的阿措,如常伺候小姐淨面梳發,面色沉靜,動作娴熟,好似今夜,與之前的許多個日日夜夜,也沒有什麽不同,将輕柔手捧的三千青絲細細蓖順,一一收好钿梳等物後,扶小姐至內室榻邊寬衣,放下挽帳的銀鈎,正欲吹滅燈火、而後退至外間小榻為小姐守夜時,忽聽門扉傳來叩叩輕響。
阿措無法出言相問,蕭觀音則以為是莺兒去而複返,微揚聲問道:“莺兒,何事?”
屋外叩門聲靜默片刻後,少年微啞的嗓音輕輕響起,“阿姐,是我。”
蕭觀音一驚,扯了外衣随攏在身上,便匆匆趨前,打開寝房房門,見門外之人,竟真是本該身在京西伽藍寺的弟弟迦葉,十二歲的少年郎挾着風雪寅夜而來,雖披着一道羽緞鬥篷,但卻難抵風侵雪虐,肩頭落滿積雪,面色蒼白,清淡的眉眼間都似凍聚起了冰雪渣子。
蕭觀音觸到他雙手亦是寒涼無溫,也顧不得問他深夜忽歸的因由,急先将他拉入室內,命阿措阖上房門、将室內燃着的炭盆燒得更旺些,又親捧了一道錦裘,覆在氆氇上的薰籠上,讓迦葉偎着薰籠取暖,自己則跪坐在薰籠一旁,拿帕子拭了他面上的雪意後,握住他兩只冰涼的手,低首呵捂着。
待那兩只冰涼蒼白的手,終于有了些暖氣,蕭觀音擡首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少年,柔聲問他道:“怎麽突然回來了?還是這樣冷的深夜,小心凍傷身體……”
燈架上的燭光,因阿措手捧袖爐近前帶起的衣風微晃了晃,搖落在少年的眸底,如幾點星子,錯落地飄散在幽沉的海面上,不甚明亮的燈光下,蕭迦葉微抿了抿唇,望着那雙溫暖雙手的主人道:“我……我聽說阿姐要成親了……”
蕭觀音捂手的動作一頓,微垂目光道:“……應是吧。”
蕭迦葉問:“阿姐……想和那個人成親嗎?”
蕭觀音不語,只是從阿措手中接過暖熱的袖爐,塞到弟弟手裏,令他籠袖抱捂着暖手,蕭迦葉順從地抱捂着暖爐,眸光卻落在姐姐收回的纖白雙手上,在長久不聞回答的沉默中,也不再追問,只是慢慢地低下身去,像幼時不知事時,側頰靠伏在姐姐膝上。
蕭觀音邊将弟弟垂落頰側的幾絲烏發掖入耳後,邊輕聲道:“回房歇息去吧,你在家住的緒風齋,一直有人灑掃,幹幹淨淨的。”
蕭迦葉卻低聲道:“我再待一會兒就回伽藍寺去,明早母親見我在家,怕是不好。”
蕭觀音沉默片刻,還欲再說話時,枕在她膝上的少年,卻似想起什麽,坐起身來,邊将袖爐擱在一旁,邊伸手入袖道:“幾日前,從天竺來的谛摩法師,送了寺內住持不少天竺風物,住持大師知我平日偶爾會種種花草,便将一包天竺那伽花種轉贈與我——就是從前我同阿姐一起在書中看到的那種玉白無葉之花,我知我手腳粗笨,怕把這花種壞了,到時開不了,也是白白糟蹋了,所以就想等阿姐來寺時,将這花種送給阿姐種植,今……既回來了,就順帶上了……”
……她每月都會去伽藍寺數次,原本今日也當去的,只沒想到,臨出門前,雍王府突然來人,帶來了那樣驚人的消息,一句輕飄飄的話,立攪亂了她今日的出行計劃,攪亂了她過去十六七年的人生,還有,她所以為的澹靜未來……
蕭觀音無言暗想須臾,見弟弟迦葉話已說完,卻還是沒能從袖中掏出什麽,怔怔坐在那裏,聲音僵硬地道:“……怕不是回來打馬太急,滑丢在路上了……”
“罷了,這花種來自異域,我從沒莳弄過,到我手裏,怕也是要種壞的,只當無緣吧,或許它在園子裏種不好,丢在路野邊反能自在盛開,某日你我走經過那裏,許還能一起看到呢。”
看弟弟神情十分落寞自責的蕭觀音,好生勸慰了幾句,又讓阿措去燒沏盞茶來,好讓迦葉喝茶暖身,但弟弟迦葉卻推辭起身道:“不必麻煩了,我……我回伽藍寺去了……”
“夜深了,外頭又冷,你身體本就不好,怎可淩寒回去?!”蕭觀音想了想再勸道,“要不,去父親那裏歇睡兩個時辰可好?緒風齋久無人居,未燃炭火,不及父親那裏暖和,父親此時,應也未深睡的,你若……若怕母親不高興,待天快亮時,悄悄離去就是了……”
她看弟弟微垂着眼,似是順從的樣子,起身送他出了寝房房門,将那只暖和的袖爐,重又塞入他的手中,“去吧,睡個好覺。”
少年點了點頭,在近侍提燈在前的光照中,轉身重又踏入了寂寒紛飛的夜雪中,他離去的身影漸漸遠逝,所相問的話語,卻如漫天紛飛的細雪,一重又一重地覆落在蕭觀音的心底,同白日裏父親沉重嘆息的那一句,“如若不從,将是蕭家之禍……”
……“阿姐……想和那個人成親嗎?”……
朔風忽起的揚雪撲面而來,挾寒打斷了沉浮不定的心緒,蕭觀音因冷微凜的同時,為風侵寒的衣袖被人輕牽了牽,是阿措,她安靜而關心地望着她,以眸光“言語”,請她不要立在門邊受寒,早些上榻歇息。
呼嘯的風雪重又被關在房門之外,蕭觀音沉默地往榻邊走了數步,在垂幔處停下腳步,看向阿措道:“若我不在家中了,你留在府裏,或者回家吧,這幾年還算太平,道路來往相對便利,我讓阿兄派人護送你回去看看,也許你提過的南邊老家,還有親人在世呢,能和家人在一起,總是好的。”
阿措卻輕輕地牽握住她的指尖,意思是她去哪兒,她就跟去哪裏。
蕭觀音淡淡笑道:“可我也不知,那裏是什麽樣的地方呀。”
阿措還是搖頭不走,豎起食指,在她手心一筆一劃地寫下兩個字——“不怕”,又朝她做了個安睡的動作,一雙烏黑澄定的眸子,就似當年初見她時,明明剛從山賊的毒手中逃脫,慘白的面容上濺滿了鮮血,眸光卻異常冷靜安定,似對這世間萬事,都沒有多少畏懼。
蕭觀音輕握了握她的手道:“好,睡吧。”
留在外間的燈火,随着阿措輕微近無的腳步聲,一分分地熄滅了,偌大的青蓮居中,只她帳外的一盞銀紅小紗燈,猶在暗夜中,熒珑着淡微的光暈,卧在榻上的蕭觀音,遲遲難生睡意,而帳外的燭火,因燈芯長久燃燒,簇簇跳動起來,恰似她驚知婚事以來的心,搖來曳去,無法安定。
暗寂長夜不知過去多久,蕭觀音終是坐起身來,探身出帳,欲剪燈花,挑亮明燈,然待持剪在手,揭了燈罩,她靜望着那一簇搖曳不定的光亮許久,卻是以剪刃慢慢壓平了燭火,最後一絲光亮在化作輕煙的輕滋聲中歸于暗寂,這大雪紛飛的深夜,終是徹底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大業十四年的第一場飛雪,覆得神都銀裝素裹、宛如冰城,在三四日後,才随着漸暖的晴光,慢慢化開,滿城的融雪滴水聲中,一日柔過一日的春風,拂入神都城的大街小巷,挾着有關二公子婚事的種種訊息,落在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聊裏,從世家貴族,到平民百姓,幾乎人人關注着這樁特殊的婚事,充作平日無事消遣時的閑侃笑談。
雖然婚事已是板上釘釘,但娶嫁的六禮依然得做足,從納采到問名,從納吉到納征,雍王府動作極快,不過一月,即将婚期定在了大吉的二月十六,中間所謂“請期”,備禮請待嫁新婦娘家同意,也只是在禮節上通知蕭家一聲罷了。
“請期”既完,婚期已定,最後一禮,便是新郎“親迎”,待到二月十六,時近黃昏,通往安善坊蕭宅的道路兩側,擠滿了等看熱鬧的神都城民衆,人人翹首以待,等看這樁特殊的婚事,等看那位癡傻的宇文二公子,如何迎娶他“容徳甚美”的蕭姓新娘。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雞飛狗跳地成親,開頭兩章寫蕭家較多是因為男女主情感路上的幾次轉折,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蕭家相關人事隐情的影響,蠻重要的,需要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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