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接親
當世婚嫁風俗,黃昏親迎,入夜成親,夕陽西下,雲霞如绮,瑰明絢爛地鋪滿了半天暮空,映照得暮色下的神都城更加壯麗,也讓處處張紅結彩的安善坊蕭宅,看起來愈發熱鬧喜慶。
但,只是看起來喜慶而已,強搭起來的熱鬧空架子下,伫立行走其中的蕭家上下,誰人能真心歡喜,都只是強做笑顏罷了。
青蓮居苑,一衆原正伺候小姐梳妝的媪婢,遵夫人之命退出房間,年紀還小、心性又純的莺兒,邊往外走,邊回頭看時,見夫人親執金梳,為小姐梳發,就似小姐年幼之時,登時心中一酸,忍不住又要紅眼睛時,被随走出的娘親雲氏瞪了一眼,忙把淚花兒憋了回去,努力彎唇扯出個應合時宜的笑容來,卻笑得比哭還要難看,以為又将受娘親責斥時,卻見娘親靜望她須臾,并沒再斥瞪什麽,只是攜她走出了房間,微低垂眸子,幾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
原本布置清雅的青蓮居內室,放眼放去,錦繡鋪陳,皆是喜慶的金紅之色,灼豔如火,幾勝居外滿天绮霞,卻比不過盛妝女子顧盼之時,眉心花钿所折射的紅蓮滟光,蕭夫人衛氏望着鏡中妝容初成的愛女,心中的不舍與擔憂,如洶湧的潮水,幾能将她淹沒,可唇舌卻似有膠粘,澀啞難言,只是沉默地将流光溢彩的步搖花樹,一一插飾在女兒将為人婦的如雲高髻上。
将離家門,心中自是最為牽念家人,蕭觀音透鏡望着母親沉凝的面容,想着這些年來父親母親分房而居、冷淡緊張的關系,思量再三,終是開口輕道:“那天,母親的話說重了,父親疼愛女兒,不會拿女兒的未來,去經營仕途的,眼下這樁婚事,應與父親無關……”
蕭夫人沉默片刻,垂目輕道:“……也許,是母親累了你了……”
蕭觀音不解母親話中之意,只聽母親嗓音滞澀,似浸攪在陳年的死水裏,為她插飾金步搖的手,亦随着話音,微微地顫抖着,細碎流蘇在母親手下,顫搖出迷離的金光,母親輕低的聲音,散彌在這片炫目的碎光裏,缥缥缈缈,如隔着久遠的舊事時光,聽來并不真切,猶如幻音。
“……先前,母親有去等見一個人,想替你求退了這婚事,可是,沒能見到……”
蕭觀音從未見聽母親如此神情聲氣過,心中驚茫,正欲細問時,外邊卻傳來了仆婦雲娘的急禀聲,“夫人,小姐,探報的小厮回話來說,郎君的花車,已經到宣義長街了!”
一聲急禀,似将母親從舊事中猛然擊醒,母親不再言語什麽,只是複又沉默着為她插定了最後一支金步搖,扶她執扇起身,輕輕推開了青蓮居房門。
門外,不僅父兄嫂妹皆在,本應身在伽藍寺的弟弟迦葉,竟也站在階下,這于蕭觀音來說,真是意外之喜了。
之前迦葉冒雪忽歸,她讓迦葉去父親那裏歇息半夜,可翌日晨醒,卻知迦葉根本沒去父親那裏,而是直接回了伽藍寺,她擔心他夜裏受寒着涼,有心去伽藍寺看看他,可卻因婚事羁身之故,一月來未能出家門半步,原想着這段時日無法前往伽藍寺,成婚前應是見不到弟弟了,不想還是能在離家之前,再見上他一面,如此,離去之前,所珍視的家人皆在她的身邊,也算是她這樁來因莫名、未來渺茫而又身不由己的婚事,難得的一點暖心寬慰了。
蕭觀音心內浮起幾絲暖意之時,也禁不住擔心母親的态度,微微側首,朝身邊的母親看去,階下派人将迦葉接回的蕭羅什,心中所慮與妹妹相同,一見母親的目光落在迦葉身上,立即開口道:“母親,是兒讓人接迦葉回家的,今天是大妹妹成親的日子,理當一家人在一處才是。”
他說出“一家人”這三個字時,心猶是微顫的,生怕母親忽然發怒,好在或是因他言之有理,或是因其他緣故,母親并沒對忽然回府的迦葉發作些什麽,只是無甚表情地望着迦葉跪地稽首,小心翼翼地恭喚“母親。”
母親自是不會應的,也不會開口叫迦葉起來,蕭羅什徑握住弟弟的手臂,将他拉起,蕭迦葉起身之後,從侍從手上接過一只鎏金團花紋小銀盒,定定地看向青蓮居前雲髻峨峨、仙姿玉色的紅衣新娘,“這是我送給阿姐的成親賀禮,願阿姐婚後事事順遂,長樂無憂。”
阿措下階接過鎏金銀盒,回身奉與小姐,蕭觀音還未接到手裏打開,即有一仆婦氣喘籲籲地急急趕來,邊跑邊禀,“老爺,夫人,郎君的花車到大門前了!!”
安善坊蕭宅大門正對的長街,早已被看熱鬧的人群,擠得水洩不通,四年前,雍王世子尚公主,皇家婚嫁禮儀莊嚴,護送親迎花車去往皇宮的,皆是宇文鐵騎,他們想看熱鬧也看不着,不像今日,盡可大飽眼福,且公主殿下嫁權貴之子,古來常有,沒甚稀奇,而癡傻庸兒娶嬌美佳人,聽來則新鮮得多,令人好奇。
一道道熱切的眸光盼望中,辘辘的車馬聲,終于由遠及近而來,上百名持戟操戈的衛兵,先行分列道路兩側,攔控住圍觀的人群,人頭攢動的翹首以望中,一匹通身火赤、四蹄踏雪的駿馬緩緩“達達”行來,馬背錦繡鞍薦上的十七歲新郎,足踏墨靴,身穿紅衣,懶懶地半低着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捋摸着懷中迎親的活雁,心不在焉地,好似不是在娶妻,而是在踏青閑游。
在這似身在狀況之外的新郎身後,是裝飾華美的花車,和驅馬跟行的傧相,年輕的傧相們,個個都身材高大,且……容貌平平,圍觀的民衆們眸光一對,電光火石間,即都明白了其中關竅。
尋常人家娶妻,男方傧相多是新郎的兄弟,宇文二公子倒是有兩位同父同母的至親兄弟,可他們都不能來當這傧相,只因傳聞中這兩名雍王嫡子,都生得極為俊美,一位是二十少一,長身玉立、姿容閑雅、風度翩翩的貴公子,一位是十五年紀,皓齒朱唇、容色昳麗、如珠似玉的美少年,宇文二公子本就容貌不佳,若有這兩位兄弟在旁做對比,這新郎官的風頭,定是半點都不剩了,想來寵愛次子的雍王妃,定是考慮到這點,才未讓另外兩名親子陪行,而是選用了這些容貌平平無奇的世家男子,作為傧相。
圍觀的民衆們,原正暗暗感嘆為人母的雍王妃考慮周到,但等那四蹄踏雪的赤馬,在牽馬仆從的引導下,停在了緊閉的蕭宅大門前,十七歲的新郎抱着活雁下馬,擡頭看向蕭宅門匾時,望見他面容的衆人,都不由立時呼吸一窒。
……那些傧相單平平無奇還不夠,得還像二公子這般,出上半面紅疹才成……
原先抱着看熱鬧心态的民衆們,都忍不住在心中同情起宅內那位容徳甚美的蕭家大小姐來,他們一邊在心中嘆息搖頭,一邊等看二公子如何闖過“親迎”的第一關,按照北雍婚嫁風俗,新郎需得吟詩“破”門,這詩如是他以自身才力親作,自然最好,如沒那才氣,吟誦古人經典也可,衆人皆知心齡為三的宇文二公子,定是沒那才氣,都只屏氣靜聲,等看着這位宇文二公子,能不能完整地背首求妻詩出來。
針落可聞的蕭宅大門前,衆人如鵝引頸,望見宇文二公子眉頭緊鎖、憋苦着一張臉,似是在苦思冥想先前背過的詩詞,想着想着,詩詞沒背起來,手倒是不由自主地擡起,似是想撓臉。
先前為二公子牽馬至此的近侍承安,見狀連忙拔步近前,捉住了二公子的手。
二公子生氣抽出,“又癢起來了!”
承安勸道:“公子,癢也不能撓,大夫說過,越撓好得越慢,您忍忍,忍忍幾天就消下去了。”
二公子天生不能食蟹,一吃便要面出紅疹,王妃自是不許蟹類出現在二公子的食臺上,可二公子三歲小兒心性,越不給他什麽越要偷着吃,昨兒大半夜偷偷跑到廚房裏蒸蟹,等被發現時,已吃了三四個下肚了,今早起來時落得滿面紅疹,就現在這大半張臉的不忍直視,還是已敷用了最好的藥膏,消抹了不少下去呢。
在心底暗嘆一聲的承安,謹記本職,對冷臉生氣的二公子道:“公子,您該吟詩了,您今天是來娶妻的,只有吟詩‘破’門,才能将蕭家大小姐娶回家去。”
二公子攥着拳頭,努力忍着撓臉的沖動,悶聲悶氣道:“想不起來了!”
承安倒是記得那詩也有心提醒,可又想衆目睽睽之下,他一個侍仆,竟替主子吟誦求妻之詩,實在不合規矩,便又勸道:“公子,您再好好想想。”
二公子似是本就因臉癢心浮氣躁,兼之反複回憶都想不出來,越發急躁起來,一跺腳道:“不想了!不娶了!”
“麻麻煩煩!”他嘟囔着要走,承安則真是一個頭兩個大,趕在二公子轉身前急道:“您要是就這麽走了,不把您的夫人娶回王府,王爺王妃都會不高興的!”
果然,搬出王爺王妃,二公子想要離去的腳步頓住了,承安暗舒一口氣,見二公子緊抿着唇,忿忿地盯着緊閉的大門,似仍是想不出那首求妻詩,正欲鬥膽提醒一兩個字時,又見二公子張開金口,似是想起來了,心中一喜,将那兩個字吞了回去,卻聽張開金口的二公子,扯開嗓門、聲如洪鐘地“獅子吼”道:“開門!!!”
這一聲中氣十足,明顯地不高興不耐煩,好似再不開門,就要使蠻力一腳踹開了,蕭宅大門後負責守門的婦人們,面面相觑片刻,誰也不敢開罪宇文家的公子,遂也不顧風俗,默默地推開門栓,打開了大門。
等看吟詩的民衆們,見宇文二公子竟是這般“破”開了女方大門,短暫的目瞪口呆、鴉雀無聲後,都禁不住放聲大笑起來,二公子回看了眼笑得東倒西歪的民衆,感覺莫名其妙,神情更加不豫,冷着臉,抿着嘴,抱着懷中的活雁,跨過門檻又停下腳步,望着門後排成一列、手持棍棒的婦人們,“咦”了一聲道:“這是做什麽?”
循俗,郎君入門時,女方家庭會選出些性情彪悍的婦人,持棒作勢敲打新郎,并喊“女婿是婦家狗,打殺無問”等句,但,對面是宇文二公子,是看起來神情不善、心情很差的宇文二公子,誰敢上前假意敲打,又有誰敢說宇文二公子是“婦家之狗”,遂都僵着不動,而宇文二公子望了會兒持棒的婦人們,面上的疑惑漸漸散去,眸光亮道:“是要打架嗎?打贏了就可以把新娘子帶回家嗎?”
路上的心不在焉,“破門”的百般不耐,一下子全都一掃而空,宇文二公子瞬間興奮起來,好似連臉癢都忘記了,将活雁往承安懷中一抛,不待持棒的婦人們回答,就捋起袖子,赤手空拳、興致勃勃地沖上前去。
婦人們登時吓得花顏失色,紛紛尖叫着跑開,宇文二公子在後沖追,抱雁的承安急趕在後,傧相們又在後跟追,蕭家的其他仆侍們,又急追在後、試着阻攔,再往後,又是随行護衛的王府侍衛,呼啦啦一群人,就這麽在蕭家大宅內一連串地追着跑,原本新郎入中門、正堂門也需吟詩才可放行,然而一片混亂之下,宇文二公子就這麽直接沖過了數道大門,直沖進了新娘與其家人所在的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