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卻扇
與父母妻妹等,在正堂等待“大妹夫”過關到來的蕭羅什,原本心情沉重得很,坐立難安,負手在正堂內踱來踱去,滿心愁腸百結時,忽聽外頭一片喧嘩聲響,尖叫人聲、追逐跑聲彙如潮海,直像是有打劫的賊人攻進來了似的,心中納罕,走至窗邊探頭一看,原先的滿腹沉重心緒,登時化作熊熊怒火,恨不得一口灼噴死那個狂奔在前、逞兇鬥勇、追逐婦人的無禮狂徒!
……這個宇文泓,不僅是個傻子,還是個強盜不成?!!
蕭羅什忍住心中怒火,急向正堂大門走去,想要攔住這天殺的強盜妹夫,可還沒等他走到門口,呼啦啦一群人已如潮水一般,全都湧沖了進來。
在前的婦人們吓得抱頭鼠竄,手上的棍棒丢得七零八落,一身大紅喜服的新郎在後沖追,還有試着阻攔的蕭家仆役,跟跑入內的王府侍衛,原本空曠端嚴的蕭家正堂,登時擠滿了人,循禮精心鋪設的錦障香幾等物,被撞得東倒西歪,案上的花瓶“砰呲”碎地,新摘的鮮花散落一地,被來回奔走的淩亂腳步踩成花泥,東西摔砸聲、驚惶尖叫聲,不絕于耳,整個正堂,簡直亂成了一鍋粥。
十四歲的蕭妙蓮,哪裏見過這等陣仗,吓得直往身邊嫂嫂懷裏鑽,一家之主蕭道宣,努力保持鎮定,試着維持場面,可勸阻的聲音,卻被鼎沸的人聲給直接蓋了過去,無人聽見他言語,堂內場面混亂如前,蕭夫人見要娶她心尖愛女的男子,不僅癡傻呆愚,竟還如此無禮好色,在迎娶妻子之日,岳丈岳母之前,公然逞兇追戲婦人,驚氣得手直發顫、臉色發白,蕭迦葉見母親似要氣暈過去了,想要伸手攙扶,又怕母親不快而不敢,正猶豫時,見父親伸手過來扶住了母親,并對站在門邊的阿兄,極力喊了一聲,“羅什!!”
蕭羅什早忍不住了,得了父親這一聲,立抄起滾落到腳邊的棍棒,“砰砰砰”地敲打大門,并用盡全部力氣,大吼一聲,“都住手!!”
棍聲吼聲之下,堂內終于漸漸安靜下來,蕭羅什難掩憤恨,含怒望着正中轉看過來的紅衣新郎,幾是磨着後槽牙地冷聲質問道:“公子究竟是來做什麽的?!!”
二公子宇文泓,怔怔聽了這聲問後,擡手撓了撓頭,好像真的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裴明姝生怕丈夫得罪了這位二公子,忙走近前去,先是試套近乎地笑對宇文泓道:“二公子,您還記得我嗎?上次我們在您家園子裏見過的,我與您母親是同族,按親緣關系來說,我與您是表親呢。”
二公子自是不記得有這麽位“表姐”,聞言眸光更加茫然了。
裴明姝趁二公子迷糊,立走至丈夫身邊,輕牽了牽他的衣袖,以眸光示意他速速冷靜下來,并含笑嗔道:“哪有這樣直白‘問由’的?言辭粗陋,半點不似詩禮之家,傳出去,要讓人家笑話呢!”
蕭羅什雖然被這強盜癡傻妹夫,氣得幾能七竅生煙,但還沒完全失了理智,聽出妻子言下之意是,這裏發生的一切,都有可能會傳到雍王與雍王妃耳中,他們蕭家若是對二公子大不敬,回頭是要惹禍上身的。
煊赫權勢如泰山壓頂,蕭羅什當真是打落牙齒和血咽,雍王府要求嫁女,他們蕭家從了,不求如何風光迎娶,能如尋常人家尊重善待新婦即可,可卻沒想到會是這等情形,他替蕭家感到羞辱,替妹妹感到羞辱,為他的好妹妹,竟要被這樣一個人娶回并與之相伴一生,而感到憤恨痛苦,卻還不能表現出分毫,只能強自壓下一切,掩了眸中暗色,垂手松了棍棒,略整衣袍,微微躬身,向堂中的二公子作揖,以新娘兄長的身份,行婚嫁風俗中的“問由”之禮。
蕭羅什忍恨望着他半面紅疹的妹夫,努力以文雅言辭,暗暗咬牙問道:“何方郎君,如此……豐神……俊……朗,為何而來?”
抱雁的承安,看二公子愣愣的不說話,忙近前低聲提醒道:“就是您來之前,王爺對您說的那一句。”
……在來安善坊蕭宅前,二公子遵父母大人之命,按儀拜祭先祖時,王爺曾站在先祖牌位旁,按照婚俗,對二公子說道:“往迎妻室,與之百年好合,承奉宗廟!”
……當時二公子沒聽明白,出門上馬時,還問他父王所說是何意思,他向二公子解釋了王爺話中的“娶妻生子”之意,還把“百年好合、承奉宗廟”又說了一遍,就這麽簡簡單單幾個字,二公子應該能記住吧。
承安如是想着,見二公子眼睛一亮,頓悟地以拳擊掌道:“娶妻子,生孩子!”
……呃……話雖粗了些,意思是一樣的……
承安看向蕭家大公子,見他似是唇角微抽了抽,聲音也跟着顫了顫,垂目暗啞道:“……吾……吾家之幸。”
“問由”禮畢,接下來,便該行“奠雁”之禮,承安請二公子将活雁抛與蕭家人,待蕭家人接雁裹纏住絲錦紅羅後,笑對蕭大公子道:“該請新娘出來了。”
蕭羅什慶幸妹妹按儀身在正堂後的小室等待,如若她方才也身在堂中,不知要被如何無禮沖撞,可,避得了一時,避不了一世,他不看那個能讓他氣到嘔血的混球妹夫,轉看向滿地狼藉,盡量平和聲氣道:“稍待,容在下命人灑掃一番。”
承安替自家公子心虛道:“有勞大公子”,言罷又含笑提醒,“公子府中仆役手腳得快些,王爺王妃皆在王府等着,萬不可誤了成親的吉時。”
原先,蕭家人為送女出嫁,将正堂布置得十分喜慶華美,現下這一番灑掃狼藉,哪裏還有原先錦繡氣象,蕭羅什随家人望着以扇障面的妹妹,在陪嫁侍女的攙扶下,姍姍走來,心裏都替她感到委屈,再看妹妹在攙扶下,走站到宇文二公子身旁,兩相一對比,真真一個氣質清逸絕俗,一個形容面目可憎,更是心酸難言,在聽到妹妹拜辭家人,道“我去了時”,一個七尺男兒,差點當場滾下淚來,為掩飾悲态微微側首,卻見父母弟妹等,莫不如此。
承安見二少夫人已拜畢父母,又提醒二公子拜辭岳父岳母,這回二公子在他的指導下,總算沒出錯,只是将攜新娘出門時,又頓步問道:“我的雁呢,不一同帶回去嗎?”
承安解釋道:“等您與夫人成親洞房之後,明日王妃會派人來攜禮‘贖’回大雁的。”
二公子回看了一眼那被錦羅裹得動彈不得的大雁,恹恹道:“好吧”,語氣中似還有些戀戀不舍。
蕭羅什見宇文二公子作為娶妻之人,對自家妹妹滿不在乎,連個眼神都沒有多給,只一心想着他那只破大雁,心中更是忿忿不平。
……他可知那柄團扇之後,隐着怎樣一張絕世容顏,那容顏的主人,又有怎樣一顆剔透玲珑之心?!可知他這樣陋容低智的無能之人,卻能娶這樣一位女子為妻,今生今世,是有多麽幸運?!!
……他不知,天殺的宇文泓,他什麽都不知道!!
與父母弟妹等,一同駐足在正堂之前的蕭羅什,望着妹妹觀音的身影,在一衆侍鬟仆婦的擁簇下,随宇文泓漸漸遠去,想到妹妹往後一生,就要被這麽個人給糟蹋了,一顆心像是被人用力揪住,有鮮血淋漓向下滴落,絞疼地喘不過氣來。
……因為母親希望妹妹少與外人接觸,妹妹性子又天生沉靜,也就如母親所願,極少外出與人交游,平日裏偶爾出門,基本是往伽藍寺禮佛,且必定佩戴帷帽出行,故而外界真正見過觀音之人,少而又少,關于觀音的品貌,也只有簡單的幾句“容徳甚美”之類,在外流傳。
……但,豈止是容徳甚美,他的妹妹,傾國傾城。
……這樣傾國傾城的名花,該被丈夫捧在手心,好好呵護啊,宇文泓這樣一個粗蠻癡傻之人,如何會懂得欣賞珍惜……
蕭羅什為妹妹往後的婚姻生活感到擔憂,蕭家上下,從主及仆,皆是如此,位處安善坊的蕭家宅院,因人人憂心忡忡,如有愁雲罩頂,而都城中心,獨占三坊、宛若帝宮的雍王府邸,則與慘淡不已的蕭宅完全相反,真正是熱鬧喜慶氣氛,前來賀喜的文武百官、世家大族絡繹不絕,門庭若市,人聲鼎沸。
漸,夜幕降臨,迎親的花車也将歸府,明燈高懸、宛如白晝的王府大門前,主家賓客盼等的目光中,宇文二公子騎馬在前,衆傧相簇擁在後,終将載有新娘的華美花車,護送歸來。
地鋪紅氈,花瓣灑飛,來自蕭家的新娘,依舊以扇障面,被侍女攙扶下車,明亮的燈光輝映下,她身上一襲大紅金繡鸾鳳婚裙,宛若火紅的鳳凰振翅欲飛,又似春日裏最為嬌豔的牡丹,搖曳在這薰風沉醉的夜晚,随她踏上錦繡地氈的姍姍蓮步,絢麗地盛放在世人面前。
纖腰細步,環佩玎玲,雲髻花樹顫顫曳曳,步搖流蘇漱漱似雨,在場賓客,雖因新娘障面之扇,窺不見其扇後真顏,但見那扇邊隐隐一現的玉顏側弧,細潤如脂,與鬓側所簪牡丹相映,顏色如朝霞映月,再見那纖纖素手,輕執白玉扇柄處,比之玉色更為欺霜勝雪,皆可想見那柄泥金牡丹雪扇之後的新娘真容,定不負其“容徳甚美”之名。
衆人如此想着,再看向一人蹦蹦跳跳地在前走着、都不知道等等新娘的新郎,俱不由在心中嘆息搖頭。
循禮,新娘先行被扶入青廬,新郎則得在堂中,同與宴主賓飲上幾回酒後,方可在親人簇擁下,再入青廬,與新娘行成親之禮,熱鬧的喜宴廳堂中,賓客們一邊飲酒笑談,一邊将眸光投向不遠處與一衆宇文子弟高興喝酒的新郎,見他在一衆容貌俊美的兄弟映襯下,覆有半面紅疹的面容,愈發不堪入目,渾不似宇文家人。
渾不似宇文家人,不似雍王親子,這個傳言,神都城幾乎人人都聽過,但自然誰也不敢在這場合敞開議論,都只憋在心裏,笑聊其他,譬如今天這位新郎是如何“破”了女方家的大門,譬如聖上今晨下旨,為這樁喜事添喜,封宇文二公子為長樂公,究竟是聖上主動有意示好,是宇文皇後的意思,還是雍王殿下為兒子開口要來。
熱鬧的飲宴聲中,小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主持婚事的禮儀官唱和一聲,道吉時已至,請新郎速赴青廬,行成親之禮,然如是請催三次,新郎都只專注埋頭吃肉喝酒,最後還是新郎的同母長兄、雍王世子殿下——宇文清,笑奪了弟弟手中杯盞道:“二弟,你該去青廬了!”
二公子宇文泓嘟囔不滿道:“我還沒喝好吃好呢!”
宇文清笑将弟弟拉起,“你的正餐不在這兒,該去青廬吃同牢飯,飲合卺酒。”
“是是,去青廬!”賓客們笑望的目光中,一衆宇文子弟笑聲喧嚷,共簇擁着新郎,離了宴廳,去往青廬。
侍在青廬外的婢女撩起帳簾,宇文泓在衆兄弟的簇擁下,幾是被推了進去,他人一入帳,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坐帳的新娘,而是新娘身前食臺盤盞裏裝着的酒肉,正要坐下開吃,又被同母弟弟宇文沨含笑拉住道:“二哥,得先卻扇!”
一衆宇文子弟笑着起哄,其中年紀最小的庶弟宇文淳,還是個六七歲的孩子,蹦得最歡,直嚷着催促道:“看嫂嫂!二哥,快念卻扇詩,我要看新娘嫂嫂!”
歡樂的嬉笑起哄聲中,宇文泓面露難色,“又要吟詩……想不起來了……”
宇文清知道心齡為三的弟弟,念書記性差得很,笑攬着他的肩道:“無妨,大哥教你。”
真就是他念一句,宇文泓跟着念一句,青廬內的歡樂氣氛,愈發高漲,在最後兩句“姮娥須逐彩雲降、不可通宵在月中”念罷時,達到了頂峰,宇文子弟齊聲高呼“卻扇!卻扇”,聲音響亮整齊,如雷嘩動,似能将新搭的青廬帳頂,給震翻了去。
然當端坐的新娘素手微動,緩将障面的團扇移開時,所有嬉笑喧鬧的聲音,戛然而止。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男主為何對這樁婚事是這個态度,要在婚禮作死,以至給自己挖坑埋下了追妻火葬場,後面講~
關于男主為何熱衷毀臉,他的臉到底啥樣子,也後面講~
男主因為天生性格和後天刺激,心理是不正常的,具體說會劇透,簡單說就是個狼人吧,對人狠對自己也狠
這個狼人不僅傻,後面還會瘋,他與其他男性角色有個很大的不同是,其他男性對女主的愛,從看臉開始(啊好美好美開始浮想聯翩蠢蠢欲動),而男主對女主的愛,從不看臉開始(啊挺美的,然後沒了),女主美貌這個因素,在男主這裏,不能說完完全全沒有影響,但占比很小,是很靠後的
婚禮相關風俗采用唐制,參考《唐朝穿越指南》,具體細節有為劇情服務而做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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