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傾國
好似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在這一瞬間被抽空殆盡,連輕微的呼吸,都已是一種罪過,只怕這俗氣凡聲,驚着了偶臨塵世的姑射仙人,仙人翩翩遠去,餘生難覓仙蹤,不見傾城,唯有悔恨二字而已。
夢耶非耶,原先喧聲沸騰的青廬,沉寂許久,才若大夢初醒,有驚嘆低呼輕輕響起,是年方七歲的九公子宇文淳,他呆呆地望着移下團扇的新娘,喃喃輕道:“神仙嫂嫂……”
其他在場之人,雖礙于身份無法宣說于口,但心中莫不如稚齡小兒所想,如此絕代佳人,一切凡俗贊詞都已難驀其姿容萬一,唯有“神仙”二字,可堪比拟。
世間竟真有如此天姿國色之女,傾國傾城,原不是四字虛言。
廬內諸人,無不為新娘清滟容光所攝,心懷久難平靜,只除了本應最為驚喜的新郎,如無事人一般,看了一眼放下團扇的新娘後,便因卻扇事畢,歡呼一聲,坐到新娘對面的食臺前,開開心心吃喝起來。
攜婢候在青廬之內的年長侍女沉璧,平日裏負責照顧二公子起居,這時候本是領了司禮之職,當引領二公子與二少夫人,按儀完成成親之禮才是,卻因也被少夫人扇後容顏所驚,怔愣出神,沒能及時阻止二公子的吃喝之舉,等她醒過神來,食臺上理當新人共食的同牢飯,已被二公子吃了大半,兩杯美酒,也盡被二公子飲到見底。
沉璧哭笑不得,只能命人端來新的同牢盤與合卺酒,與侍女芸香,分別侍跪在二公子與二少夫人身旁,捧持白玉碗箸,在各喂兩位新人三口同牢肉飯後,又捧來盛在金盞中的合卺之酒,分別奉與二公子和二少夫人。
兩盞合卺酒以紅線相牽,二公子端酒就飲的動作,牽拉得同捧酒盞的二少夫人,猛地近前,連盞中佳釀,都因此潑了些出去,一直低垂清眸的二少夫人,因此微擡螓首,第一次将眸光落在二公子的面上,靜望須臾,又默默低了下去,慢将盞中剩下的殘酒,緩緩飲盡。
雖然有聽說王妃為二公子選納的新婦“容徳甚美”,但沉璧也沒想到竟會美到如此地步,在侍奉二少夫人飲下合卺酒的過程中,仍忍不住邊偷眼悄看,邊在心中暗暗感嘆。
而身為人夫的二公子,則顯然沒有感嘆美色的心思,他将盞中美酒一飲而盡,即探頭四看,“還有酒嗎?我還想喝!”渾似完全看不到身前的絕代佳人。
“二哥,還是別喝了,你是新郎官,今夜可不能喝醉!”
“是啊是啊,洞房花燭之夜,可不能冷落了新娘子!”
這些“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鬧洞房玩笑話,先前宇文子弟其實已說了不少,可與新娘卻扇之前相較,現在這些話從他們口中說來,語氣都似有些酸溜溜的,挂在唇角的笑意,也不免有些發僵,庶子宇文濟甚至難掩羨意地直白嘆道:“母妃果真最是寵愛二哥,為二哥覓納了這樣的好妻子,佳人世無雙,我們誰也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盤坐在食臺前的二公子,聞言眨了眨眼,好似聽不懂他有什麽福氣。
同牢合卺之後,便該“挽系紅線”、“解衣梳發”,沉璧請二公子與二少夫人站起,将一道紅線的兩端,分系在他們二人手腕上,在唱《白頭歌》後,與侍女芸香邊唱“既見如花面,何須着繡衣,終為比翼鳥,他日會雙飛”,邊為二公子卸冠散發、脫下外袍,為二少夫人卸簪披發、除去大袖衫,而後又分別将兩位的長發,各剪下一縷發尾,置于錦匣,恭喜二公子與二少夫人禮成,自此結為夫婦,并唱“天交織女渡河津,來向人間只為人,四畔旁人總遠去,從他夫婦一團新”,請兩位安寝。
這四句唱下,便是新人将行周公之禮,請廬內外人盡皆離去的意思了,原先來起哄笑鬧洞房的宇文子弟,想到自己一無是處的癡傻兄弟,竟可擁如此佳人,共度良宵,相伴一世,心裏都有點不是滋味了,雖如前嬉笑着告辭,口上道“祝二哥與二嫂百年好合”之類,心裏實則都在想着,暴殄天物啊!!
宇文泓此刻在衆人眼中,頭頂着光芒萬丈的“幸運兒”三個大字,不知承載了多少羨妒,卻仍不解風情,見諸兄弟要走,竟十分不舍道:“我還不困,我再和大家喝一回酒。”
他突然大步跨出、走追兄弟的動作,令腕上紅線猛地一繃,使得所系另一端、猝不及防的新娘,腳下一崴,驚呼着向前跌去。
諸兄弟中,宇文清站得最是靠前,見佳人将摔,下意識伸手去扶,軟玉溫香入懷的一瞬間,四目相對,天地無聲,佳人眉心清滟流光的紅蓮花钿,灼豔如火,似在他心頭顫顫地撩燙了一下,有細密的火苗,因此如紅蓮花開,似将在心底滋生蔓延,如火燎原,只火勢将起之時,佳人很快站定離去,懷中空空,只留一縷沁人幽香,暗侵心懷。
盡管起因并非己過,但蕭觀音仍為自己的失禮之舉,感到羞窘,雙頰微紅,向身前之人斂衽為禮道:“多謝世子殿下。”
宇文清緩将右手收回,望着佳人低首致謝而露出一段皎白玉頸,以及因羞急而洇血潤如紅玉的耳垂,負在身後的手,輕撚了撚指尖,同時朗聲笑着道:“弟妹不必多禮,往後一家人,同二郎一般,喚我‘大哥’就是了。”
“大哥”,宇文泓拉着宇文清的手道,“大哥,我還不困,睡不着,你再陪我喝喝酒吧。”
有宇文子弟笑着道:“以後夜裏怎麽喝都行,今晚誰也不能留下相陪!”又有宇文子弟笑道:“二哥娶了二嫂,往後夜裏哪有心思出來喝酒!”
男兒們摻着些葷意的笑語,再怎麽語氣輕松,聽來都有幾分發澀發酸,宇文清笑将宇文泓的手拉下道:“不困……可以做些別的嘛,母妃為你婚事如此費心,豈可……負了母妃心意……”
他這般說罷,眸光無聲掠看過低首的女子,不再多說什麽,如一位最是稱職憐弟的兄長,笑着拍了拍宇文泓的肩膀,轉身攜一衆宇文子弟離開,廬內沉璧等放下帳幔,正要請二公子與二少夫人上榻安歇時,見二公子竟低頭在解腕上的紅線,忙出聲攔道:“二公子,現在不能解,得等到明日晨起呢。”
宇文泓皺眉道:“勒在腕上不舒服……”
“二公子且忍忍,這是吉禮,能為您帶來好運,”沉璧打二公子幼時便開始貼身伺候,最知道該如何哄好鬧小孩脾氣的二公子,笑對他道:“比如二公子往後樗蒲時,運氣更佳,和鵝比武時,也能更加勇猛。”
一直微低着頭、站在榻邊的蕭觀音,聽到“和鵝比武”,微微擡頭,眸光在她的丈夫面上悄然轉了一瞬,又無聲垂了下去。
而宇文泓一聽沉璧的話,立老實了,還伸手輕輕撫了撫腕上的紅線,好像怕他的好運跑掉。
為二公子這洞房花燭之夜,沉璧先前已做了不少準備,但猶怕忘性大的二公子不記得了,在笑請二公子與二少夫人坐在榻上後,又特意提醒二公子道:“公子,您睡的枕頭下面,掖有先前給您看的小人書呢,您要是想不起來了,可再看看。”
說了這一聲後,沉璧攏好帳幔,與其他侍女退至廬外,而先行離去的一衆宇文子弟,已在夜色中,走了有一程,陸續散開,年幼的宇文淳跟着親近信任的大哥,猶沉浸在不久前的驚豔中,童言清脆道:“二嫂嫂可真好看啊,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公主嫂嫂也比不上呢。”
他如是感嘆了好一會兒,卻始終不聞大哥言語,喚了一聲:“大哥!”
大哥卻像在走神,還是沒有聽見,宇文淳又用力喚了一聲,才得大哥轉首看來,笑着問道:“九弟,怎麽了?”
宇文淳仰着頭問:“大哥,你在想什麽?”
“……沒什麽”,宇文清将宇文淳一把抱起道,“走,大哥教你喝酒去。”
燈月輝映的夜色中,走在最後的四公子宇文沨,望着宇文清身影漸遠,回看了眼遠處燈火通明的青廬,唇勾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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