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舊事

宇文焘微一擡手,虛扶她起身,朝那尚未被埋起的坑中花種看去,再次問道:“是在種什麽?”

蕭觀音恭聲回道:“是那伽花種。”

宇文焘未聽過此種花名,惑問:“那伽花?”

蕭觀音道:“是來自天竺國的花種,聽說是無葉之花,盛開時玉白如雪。”

宇文焘聞言道:“倒是頭次聽說,等花開時,喚孤來開開眼界”,說着笑看向散在園子裏“嘎嘎”亂叫的白鵝,“要是到時候這異域奇花,沒被這群叫喚的呆頭鵝,給踩踏糟蹋的話。”

蕭觀音原見人稱枭雄的雍王殿下忽然來此,心中不免忐忑緊張,但看他笑意和藹,說話也帶着幾分風趣,心中的緊張遂也不由稍淡了些,再朝她名義上的公公一福禮道:“父王可是來尋夫君的?夫君他人不在苑中。”

宇文焘卻道:“不,孤是來找你的。”

蕭觀音一愣,而宇文焘已轉身向苑室走去,她放下因種花而挽束在手臂上的寬大衣袖,匆匆跟上,在用溫水淨手後,從沉璧手中接過新沏的君山銀針,如儀奉與憑幾靠坐在室內屏風前的雍王殿下。

宇文焘接過熱茶,呷了一口,手一指身前幾案對面,道:“你也坐。”

蕭觀音在宇文焘對面的茵席上端端正正地跪坐了,等待聆聽公公訓示,宇文焘看她恭敬垂首、身姿板直的端肅模樣,笑着道:“不必拘束,只是随意說些閑話而已。”

他問:“你入門也有兩日,覺得你這夫君如何呢?”

蕭觀音道:“夫君天真爛漫,赤誠之心。”

宇文焘望着她又問:“對這樁婚事,可有何不滿之處?”

雖然身前之人神情和藹,說話語氣溫和,好似只是位風度儀雅的中年文士,但蕭觀音從旁人口中聽過許多雍王殿下之事,知其為人深沉,手段狠辣,不敢失言為家中招禍,只是低頭道:“天底下難有十全十美之事,能有十全九美,已是極好。”

宇文焘望她的眸光不由深了,嗓音也稍稍低啞了些,“……你能委曲求全,接受十全九美?”

蕭觀音怕多說多錯,遂只說了一個“是”字,她人雖微低着頭,但能感受到雍王殿下打量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長久不移,心中正忐忑不安時,那沉沉的打量目光,忽又如雲煙散開,雍王殿下低首啜茶片刻,仍複嗓音溫和,随問她些家中之事。

蕭觀音在宇文焘詢問下一一如實回答,漸提到家中兄長弟妹時,聽身前中年男子問道:“你說的弟弟蕭迦葉,可就是由‘養子’變為‘親子’的那個男孩?”

蕭觀音不想日理萬機的雍王殿下,還知道這樣為人茶餘飯後閑話的蕭家舊事,心中微詫,點頭道“是”。

在弟弟迦葉七歲之前,她們兄妹與母親,皆對迦葉是父親抱來的養子一事,深信不疑,雖與他無半分血緣關系,但母親将迦葉視作親子,百般疼愛,她與哥哥妹妹,亦都将迦葉視作至親家人,卻不想在迦葉七歲那年,因一場意外,陡然驚知原來他們與迦葉,确有血緣牽連,迦葉不是父親的“養子”,而是父親與一教坊歌伎之子,因那歌伎産後不久病逝,父親既不忍親生骨肉流落在外,又擔心母親不肯容納,遂以“養子”的名義,将迦葉接回,養在家中。

雖然古來男子多是三妻四妾,世家大族男子更是姬妾無數,但父親卻是其中異類,在當年向母親求親時,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婚後多年,原也是一直守諾如此,母親也一直堅信父親情比金堅,卻不想陡然間落下這麽道驚雷,自己還将那丈夫負心而來的私生子,視作親子真心疼愛了近七年!

如此錐心刺激之下,本就性子堅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母親,在那段時間,幾是發了狂,與父親決裂分居,并硬将迦葉趕出了家門,整個神都城都在傳蕭家這樁變故,直沸沸揚揚議了好些時日,方消停了下去。

茶餘飯後的人言雖消停了,但從前恩愛的母親與父親,自此關系僵冷,原就常禮佛參拜的母親,從此更是沉心佛理,多年來将自己的心,困鎖在一方佛堂之中,而驚知身世、被趕出家門的迦葉,婉拒了父親和哥哥為他在外置辦的私宅,長期客居在京西伽藍寺內,帶發修行。

其實幼時性情活潑的迦葉,并沒有十分向往佛門,只是因為佛理,是他從此唯一可與母親相連之事,遂才修行,母親雖決絕地斬斷了曾經的母愛,但迦葉,一直默默懷念并依戀着,幼時的溫情。

蕭觀音正默默想着,又聽宇文焘問道:“你……”

一語未盡,伴随着“嘎嘎”的鵝叫聲,一個人影在暮光中走跳了進來,這個蹦蹦跳跳的身影,在看到室中坐着的人時,稍乖了些,頓足定住,笑喚了一聲道:“父王!”

蕭觀音見宇文泓回來,站走至他的身邊,而宇文焘望着身上粘雞毛、頭上插鴨毛、懷抱大白鵝的二兒子,皺起眉頭,“又去哪裏瘋玩了?”

宇文泓似感受不到父王的不滿,笑聲回道:“兒子本來是去郊外捉大雁的,可找來找去,大雁沒找着,卻發現了這只大白鵝,它好肥好大,比我養的鵝,都要壯實,我好喜歡……”

喜愛之情溢于言表的宇文泓,說着提步上前,像是要向父王展示他新得的“珍禽”,宇文焘看二兒子挾一身禽毛并奇怪味道向他走來,将手中茶杯往案上一磕,止住他近前的腳步,訓罵道:“都多大的人了,還成天鵝啊鴨的,真當自己三歲不成?!”

蕭觀音方才所見的雍王殿下,一直是儀禮翩翩的溫和形象,風度涵養看來都極佳的,此時聽他一連串不帶重字地訓罵宇文泓,悍武之氣頗重,才想起雍王殿下行武兵戶出身,而被一連串訓罵之詞,兜頭劈來的宇文泓,在父王愈來愈響的罵聲裏,将頭越垂越低,幾都要将整張臉,都埋到身前的白鵝毛裏了。

蕭觀音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如何是好,而被罵“沒出息”都沒反應的宇文二公子,在聽父王說他“偷雞摸狗”時,垂着頭輕輕地“哼”了一聲,口中嘟嘟囔囔:“沒有偷雞……也沒有摸狗……”

他不無嫌棄地小聲道:“我不喜歡雞和狗……”

蕭觀音見這一句下來,一通訓詞全砸在棉花上的雍王殿下,氣結無語,抄起手邊茶杯,就像是要砸過來,忙近前一步,牽了牽宇文泓衣袖,示意他不要再說。

原将淩空擲來的茶杯,因這一牽,免了落地碎裂之災,宇文焘眸光掠過那只牽袖的纖纖素手,慢将手中茶杯放回案上,不再多說什麽,也懶怠再看這傻兒子一眼,徑起身離開了長樂苑。

雍王殿下沒話對宇文二公子講了,宇文二公子,卻還有話要說,他望向那個遠去的身影,一邊撫摸着懷中的大白鵝,一邊叨叨道:“吹胡子,瞪眼睛,兇巴巴,還是母妃好……”

好在這話遠去的雍王殿下也聽不着了,沉璧勸公子先放下懷中的白鵝、在侍女伺候下入內沐浴更衣,而後,見上午追着公子離開的承安等侍從,方氣喘籲籲地回來了,近前問道:“怎麽回事?”

“還能是怎麽回事”,承安抹着額頭上的汗道,“公子又走丢了,我們大半天都沒找着人,好在回府時問門口守衛,知道公子已經回來了,不然要禀報王爺王妃,請出府中侍衛滿城尋人的。”

蕭觀音聽到“又”字,問:“夫君他,經常走丢嗎?”

承安回道:“好些次了,公子走路快,跑得快,騎馬也快,常常我們跟侍公子出門,一個不注意,就看丢了公子,不知公子跑到哪裏玩去了,只好在公子他認得家裏的路,大部分時候都會在黃昏的時候,因為肚子餓要吃晚飯自己回來,迄今只有兩三次,到快天黑都見不着人,驚動了王爺王妃,派出侍衛到處尋人。”

蕭觀音問:“那兩三次,是怎麽回事?”

承安道:“一次是公子走路摔坑裏了出不來,一次是公子跑到一農戶家裏,不小心碰爛了人家一籃雞蛋,農戶要公子賠錢,公子身上沒帶錢,被堵着不讓走,我們去時,公子正在農戶院子裏轉石磨磨豆漿,做工抵債,還有一次……

承安見美麗的夫人問他話,那叫一個口若懸河,恨不得把知道的全說出來,一下子都忘了要在夫人面前維護下公子形象了,直到聽沉璧姑姑輕咳了一聲,方醒過神來,忙吞下了未盡的話,低頭道:“我……我去幫公子的鵝洗個澡……”

他抱起地上那只大肥鵝一溜煙地跑了,蕭觀音也不再追問,見沉璧含笑問她晚膳想用什麽,便至苑中廚房走走看看,如此漸漸天黑下來,美味膳食上桌,宇文泓也沐浴更衣出來,夫妻二人剛在食案前坐下,準備用膳時,只聽得夜風中履步漸近,伴有數聲系腰美玉清擊,一襲大袖寬衫的世子殿下,踱步入室,笑眼看來,“不介意多添副碗筷吧?”

作者有話要說:  二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表面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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