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情郎
“照着小人書這樣那樣, 試了好多種,都沒有一個好玩的, 沉璧騙人, 以後不玩了!”
宇文泓用這句話, 來解釋未來他自“圓房”之夜後, 就不再與她行房的因由,而後轉過身去, 繼續若無其事地拎桶舀水澆菜。
他是臉皮厚如牛皮,一通胡話下來,面不改色心不跳, 淡定如常,但聽他說什麽“這樣那樣”的女子, 想那小人書上各種歪扭奇怪的姿勢, 想自己昨夜赤|身與宇文泓這般這般、那般那般了好多種,薄紅的面皮,在薰暖的暮光中, 止不住地越發灼熱, 玉頰如飛浮兩道胭脂,紅若天際赤霞。
夕陽浮燦流光中, 蕭觀音的心, 不可自抑地因羞急簇簇跳動起來時,又見身前年輕男子那般淡定,仿佛昨夜之事,對他沒有半點影響, 于是滿腔羞急,漸又有一半,化成了真心的感嘆,感嘆稚子之心,純真本樸,不為外物所擾,感嘆自己的修行,遠遠不夠,還無法視皮囊如無物,不如一顆澄心的稚童,當努力,當多努力。
正如此羞窘且感嘆着,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潮時,蕭觀音忽聽有微顫的嗓音喚她道:“觀音!”
這一聲顫,自是極力強行按捺憐惜、憤懑、愧疚等種種複雜心緒的蕭羅什,情難自抑的一絲真實流露,蕭觀音聞聲看去,見是哥哥來了,甚是驚喜,忙丢放下手中的葫蘆水瓢,搴着裙裾,迎上前去。
宇文泓被蕭觀音丢入桶中的水瓢,給濺了一臉涼水,他一邊用手抹着水,一邊站起身來看去,見他那蕭家大舅哥來了,還有他玉樹臨風的世子大哥。
想及昨夜澹月榭之事,宇文泓眸光微深,心中暗暗思量,而他的娘子蕭觀音心內,沒他那些彎彎繞繞,純粹盈滿了與家人相聚的歡喜,步伐微急地沿着菜埂走上前去。
菜埂泥地因濺有井水微微濕爛,饒是蕭觀音有注意小心些,還是因步伐微急,在走至菜埂盡頭時,踩着爛泥腳下一滑,驚呼一聲,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
蕭羅什見狀,自是心猛地往上一提,忙不疊大步上前,要扶住他的好妹妹。
但,他的反應已夠快了,卻有一人比他還快——是他身旁的世子殿下,如風般掠近前去,伸出雙臂相扶,正叫腳滑摔前的妹妹,撲入了他的懷中。
被擁貼在男子身前的蕭觀音,哪裏知道,這并不是她自洞房夜後,第二次與宇文清如此親密,感激之餘,又甚覺不好意思,人一站定,即匆匆退後半步,忍着羞窘,認認真真地向世子殿下斂衽為禮致謝。
宇文清暗觀蕭觀音神色,看她似是半點也不記得昨夜之事了,心中也不知是該慶幸,慶幸她不記得他昨夜的輕浮之舉,他在她心中依然是個君子如玉的好世子、好大哥形象,還是該失落,失落她竟忘了他們昨夜那般親密,忘了他豈止擁她方才一瞬,昨夜的他,有長長久久地将她擁在懷中,而她,是那般地恬美可人,溫順地依偎在他的懷中,就似依偎在心愛的郎君懷裏,由着他輕抽出她的玉簪、手挽着她的長發,淺淺靜靜地笑看着他,甚至順從地任他低下頭去,欲一吻芳澤。
……若不是二弟忽至,他應已俯就,就似在夢裏,那一次又一次……可夢乃幻影,千次萬次,又怎及佳人朱唇在前,吐氣如蘭……
宇文清眸光掠看過那朱櫻一點,暗忍心潮,擡眼望向拎桶走來的二弟,笑問他道:“你自己一身力氣無處使,親自拎桶澆水也就罷了,怎麽能讓弟妹幹這種粗活?!弟妹是世家小姐,她的手,是用來寫字作畫、焚香調琴的,哪裏能由着你這般胡鬧呢?!”
世子殿下所說,正是蕭羅什心中所想,只他礙于身份,無法對長樂公質問出口罷了,此刻聽世子殿下這般道出他的心聲,心中感激更進一分時,又聽世子殿下和聲對妹妹道:“我先前同你說過的,二弟胡鬧時,不必跟着一同胡鬧,你昨夜還病着,今日就這樣下地幹活怎麽能行,該在屋內好好歇着才是。”
蕭羅什一聽更憂,急問蕭觀音道:“妹妹,你病了?”
蕭觀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病了,正懵怔時,見世子殿下又看向宇文泓問道:“昨夜大夫怎麽說呢?”
宇文泓拎着大半桶水過來,“哐”地一聲砸地上,濺了他大哥半身袍擺,撣着手道:“沒找大夫,抱娘子從澹月榭出來後,她說她沒有病,就是暈乎乎地想睡覺,我就帶她回來睡覺了。”
蕭觀音是什麽都不記得了,只能怔怔地聽宇文泓胡扯,想自己怎麽“暈乎乎地想睡覺”,最後睡成那樣了,而宇文清聽到“睡覺”二字,自是想到“圓房”,想昨夜二弟對蕭觀音做他夢中所做之事,心裏莫名堵得厲害,面上仍是如常含笑,輕振了振衣擺上的水珠道:“弟妹身體安康,自是最好,若真有不适,我也有昨夜看顧不當之責,難辭其咎。”
一旁的蕭羅什,聽世子殿下這話說的,似只是尋常家常,又似別有幾分深意,正因此心神微恍時,聽到妹妹觀音喚了一聲“大哥”,下意識就應了一聲,應聲的同時,發現世子殿下,也一同應了一聲,于是兩人不由一齊微微怔住,互看對方一眼後,忍不住相視一笑,又俱看向蕭觀音,看她是在喚哪位大哥。
蹲在水桶邊洗手的宇文泓,看這三人還挺和諧,一邊洗一邊繼續看,見蕭觀音喚的是他的那位大哥,回的是他大哥先前所說的“難辭其咎”的話,嗓音柔和道:“大哥言重了,昨夜是我自己喝多了。”
雖然只這麽一炷香左右的功夫,但蕭羅什已将自家妹妹與世子殿下的和洽關系,看在眼裏,他能感覺到,世子殿下對妹妹的關心,再看璨璨暮陽下,世子殿下與妹妹站在一處,玉貌花容,衣袂飄飄,宛若一對璧人,賞心悅目地靜望片刻,眸光再飄向水桶邊傻愣愣蹲着的那位,心中立時一梗。
不多時,閑話一番的宇文清,在“無意”間向蕭觀音點露出,是他促成了此次兄妹相會後,便道不便在此打擾家人相聚,朝蕭觀音兄妹笑望了一眼後,十分貼心地離了長樂苑,蕭觀音見哥哥來此,自是熱情相邀共用晚膳,蕭羅什也想看看妹妹日常三餐用些什麽,可是也如農家一般青菜蘿蔔、鹹菜稀飯,遂應邀留在長樂苑中用膳。
好在,雖然他這妹夫長樂公,不僅把自己活成了個農夫,還想把他的好妹妹拉着當農婦,但在吃食上,倒不虧待自己,蕭羅什望着滿案珍馐,從踏入長樂苑到現在,總算有一件事,能勉強入了他眼。
但,才剛入眼,又見他這妹夫,在膳中只顧着自己吃吃喝喝、大快朵頤,絲毫不關心一旁的妹妹,不知為他的娘子夾菜斟酒,蕭羅什心中又浮聚起不滿,他食不知味地用着晚膳時,忽聽妹妹問他道:“……哥哥近日,有見過玉郎表哥嗎?”
雖然他從前總想着撮合妹妹與玉郎表弟結成連理,但妹妹卻很少主動問起玉郎表弟的事,蕭羅什聽妹妹這樣問,心中微訝,望着妹妹回道:“前幾日才與他見過一次,怎麽了?”
“……沒什麽……”事涉皇後娘娘,蕭觀音有口難言,只能簡單道,“只是想起與玉郎表哥,有許久未見了……”
……自從玉郎表弟歸鄉守孝,妹妹與她,确實有許久未見,今年二月底的時候,除孝的玉郎表弟,倒來他們蕭府看望過父親母親,但那時,妹妹已嫁了人,不在家中……
蕭羅什眸光掠看過正低頭扒飯的長樂公,心道,無能如他,不能幫妹妹解了婚姻、脫離苦海,難道還不能幫妹妹實現一點日常的小小念想嗎,遂邊用着晚膳,邊與妹妹商議,等過些時日官員休沐,他邀玉郎表弟出游,接她一起,讓弟弟迦葉、妹妹妙蓮也一同随行,他們這些表兄妹們,再像幼時一般,聚在一處,好好游樂一番。
低頭扒飯的宇文泓,聽他們兄妹言談間,就敲定了日子地點,将“幽會”變得光明正大,夾了一撮綠油油的青菜,默默地塞入口中。
玉郎表哥與皇後娘娘幽會之事,一直像陰雲浮在蕭觀音的心裏,不親口問問玉郎表哥究竟,并提醒他此事會有的禍端,實難安心,此刻,她聽哥哥道會安排好見面事宜,心裏也微微松快了些,含笑向哥哥道謝。
蕭羅什得了妹妹這一聲謝,心中卻是越發慚愧,慚愧自己只能為她做這麽多,痛恨自己無能的他,看妹妹為這一點小事展顏而笑,心中愈發替她感到心酸,如此強捺着滿腔的愧疚酸苦,用畢晚膳,他與妹妹單獨說了一陣話,仔細問她婚後諸事,妹妹仍是如回門時所說:“一切都好。”
蕭羅什知道,怎麽可能是“一切都好”,他今日親眼所見,都是這麽不堪,平日裏不知還有多少難堪之事,可,再難堪,妹妹說與他聽又有何用呢,連婚嫁這樣的大事,都是無可奈何,平日之事,他們蕭家,又能護她多少,妹妹除了報喜不報憂,告訴他們“一切都好”,還能如何呢……
心中難受的蕭羅什,在臨走之前,有試着再三低聲下氣,請長樂公好好待他妹妹,但看長樂公一副漫不經心、蠢蠢笨笨的模樣,就似這一院子的呆頭鵝不開竅,也是氣堵,最終咽下未竟之語,婉拒了妹妹的相送,在侍仆的引路下,轉離了長樂苑。
暮春之夜,一地銀輝如霜,有白鶴清唳,越過幽茫夜色,從不遠處傳來,聲遏雲霄,蕭羅什随這清聲頓住腳步,回身向鶴鳴傳來方向看去,想那處花木攏映的清雅閣苑,應就是世子殿下所居的雲蔚苑了。
……羽翼光明欺積雪,風神灑落占高秋,其實,清雅似鶴的,又豈止世子殿下一人,他的妹妹觀音,亦如白鶴皎潔,鶴者卓絕,怎可陷入塵泥,與俗世呆頭鵝為伍,當與皎潔高雅的同類在一處,才是啊……
蕭羅什如是默默想着,攜着滿腹心事,緩緩踏入了夜色之中。
長樂苑內,宇文泓見一頓晚膳下來,蕭觀音心情似松快了些,也不知是因為與兄長小聚,還是因為将見情郎?
……若是因為兄長,若她與蕭羅什真是兄妹情深,那她接下來心情還會更好,依他探報,他大哥将要對尚書令下手,正在選“刀”,瞧今日大哥攜蕭羅什拜見他父王這情形,想來應就選定了蕭羅什,接下來不久,蕭羅什應會青雲直上、風頭無倆,只是這“刀”用完之後,是會卷刃被棄,抑或其他,還是兩說……
……若是為見情郎……他宇文泓雖在裝傻,但又不是真傻,她這“偷情”偷的,是否太明目張膽了些??
……罷了,他也不在乎……
宇文泓原是如此想着,但等真到了那一日,蕭家的車馬來接,他望着蕭觀音梳妝離開的身影時,還是不由地摸了下臉,沉默片刻,問了身邊承安一句,“……我的臉,很花嗎?”
承安心想您自己弄得自己滿臉傷痕,難道還不知有多花嗎,口中卻笑着道:“一點點,就一點點花,塗塗藥就好了,要不,我給您拿點藥來?”
承安第一次聽二公子關注起他那張大花臉來,原想趁熱打鐵,給不願抹藥的二公子,上點藥來着,但二公子卻一如既往地堅定搖了搖頭,“不要!”
這次比之以往,二公子還加了一句,“你家公子我,就愛大花臉!”
雍王府大門前,在車中坐定的蕭觀音,正要吩咐啓程時,忽見車簾被人一掀,緊接着宇文泓鑽坐了進來,垂着兩只手,挨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