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夜叉

蕭觀音與宇文泓雖為夫妻, 睡一張榻,住一屋檐下, 但白日裏有時候, 可謂是“各過各的”, 因她從不會幹涉宇文泓的行蹤, 宇文泓出門瘋玩,她并不會時時跟随, 繞着他轉,而宇文泓亦同,不會成日裏圍着她, 他出去玩時,并不管她一個人在府內做什麽, 她有時有事出門, 宇文泓也并不會跟着,他們二人雖為夫妻,但彼此在雍王府長樂苑以外的地界, 生活其實是頗為獨立的。

故而今日, 蕭觀音将出門與家人相會時,宇文泓忽然垂着兩只手鑽坐進來了這件事, 叫她心裏甚為驚訝。

“……是要一起嗎?”蕭觀音問坐進來卻又長久不說話的宇文泓道。

宇文泓揉了揉鼻子道:“長樂苑裏悶悶的, 想出去玩。”

蕭觀音問:“我是要去曲江,你想去曲江玩嗎?”

宇文泓眼望着他的娘子,點了點頭。

蕭觀音半點不心虛,神色自是十分坦然, “那就一起吧”,對待宇文泓,向來如待小孩包容的她,這樣說罷,即吩咐車夫揚鞭啓程。

身為娘子的蕭觀音,心中無鬼,是光風霁月、坦坦蕩蕩地同意攜夫同行,但在明明沒鬼、卻疑心生暗鬼的夫君宇文泓看來,蕭觀音越是坦蕩,就越表明她真真能演,她越是爽快地同意攜他同行,那她就越是半點也不把他這個“傻夫”放在眼裏,大膽至極,大膽至極……

……呀呀,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透帷照廂的日光中,宇文泓默默打量着身旁盛妝華服的女子,越發肯定自己的疑心。

……在長樂苑中時,她一向并不十分注重梳妝,常穿的是縷銀素紗等淡色襦裙,所用發飾也只二三玉銀釵梳而已,相較王府內一衆金銀滿頭、華服霓裳的後宅女眷,要素淨許多,但今日,她卻特別地一改常态,刻意梳妝打扮……

……不僅在更衣時,專撿鮮豔顏色試穿,挑了許久,才最終擇定一襲淡櫻桃紅羅襦并石榴紅金泥缬花裙,還特意詢問侍女時新妝樣,在命她們依樣為她繪好了時下貴婦間流行的“飛紅妝”後,對鏡觀看許久,又親自執了小筆改妝,将頰處胭脂稍稍拂淡了些,将兩道暈黃,輕拂入鬓,如月色破雲後,又将眉心的一點桃花钿,改為貼飾同色芙蓉花钿,處處以求完美,那神情姿态,簡直同抄佛經時一般認真,他與她成親這麽久,還從沒見她在妝容衣飾上,這般費過心思……

……是了,都道女為悅己者容,天天同他一個傻子大眼瞪小眼,有什麽好費心妝容的,自然是要與情郎相見,才會這般認真梳妝,處處留心,務求完美無瑕了……

……完美無瑕……他看是花裏花哨……

坐在車內,面上一言不發,心裏叨咕了一籮筐的宇文泓,輕嗅了嗅鼻子,發現不僅妝飾衣裳不同以往,她今日身上的熏香,也比平日重上許多,不是從前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而是時下貴婦人常用的馥郁甜香,這自然也是為見情郎的緣故了,心裏甜,用香也甜……嗆人……嗆人……

嫌嗆的宇文泓這般想着,側過頭去,掀起了半卷馬車窗帷。

因車馬緩行,他這一掀,立叫外頭路人望見了車內情形,一個被父親架在肩頭的小女孩,眼尖地看了過來,立嚷了一聲,“爹爹~爹爹~那輛車裏有仙女~”

時人慕色,小女孩這一聲喊下來,路人們紛紛順着她手指方向看去,宇文泓在四面八方投來的熱切目光中,默默地垂了手,窗帷複又落下,隔絕了一切好奇窺看的視線,卻隔不了天真女童的驚奇嘆音,“爹爹、爹爹,仙女旁邊……好像坐着一個花臉夜叉……”

車中的“花臉夜叉”本人,耳聽着小女孩漸漸遠去的童音,想起那夜蕭觀音因酒藥之故,将他誤認作她的“玉郎表哥”的情形,玉郎玉郎,想來也是如他大哥那般玉樹臨風的俊郎君,至少不會如他這般一張夜叉花臉,否則醉中的蕭觀音,也不會一臉急憂不解地問他為何花了臉,暈乎着腦子還想着給他塗藥……

無聲暗想片刻的宇文泓,轉看向身旁的女子,故意問道:“什麽是夜叉?”

蕭觀音如實道:“夜叉為鬼名,生長于陰間,生活痛苦,形狀可怖,性勇健暴惡、多瞋佷戾,能食人。”

宇文泓“哦”了一聲道:“我明白了,那個小孩是在說我長得又醜又可怕。”

蕭觀音柔靜望着他道:“童言無忌,等她大些,便知不可以貌取人。”

“以貌取人好,大家都喜歡漂漂亮亮的人”,起了壞心的宇文泓,有意吓唬身邊女子道,“我聽人講,這世上有‘夫妻相’一說,說是做夫妻做久了,漸漸就會長得很像了,若時日久了,你慢慢地,長得越來越像我這個‘夜叉’,可怎麽辦呢?”

預想中的嫌惡和恐慌,依然沒有到來半分,甚至連一絲蹙眉都沒有,女子聽了這話,仍只是淺淺笑着看他,直看得宇文泓莫名心內一堵,繼續戳刀,嗓音涼涼地道:“你長得像我這樣,大家就都不喜歡你了。”

卻見蕭觀音輕搖了搖頭,聲音平靜而篤定道:“不會的,父母家人愛我,并非因容貌愛我,縱是我因故毀去面容,貌若無鹽,父母家人一樣愛我,真正愛我的人,并不會因為我容貌的改變,而對我的愛有所增損,若會因容貌有所增損,那也并不算真正的愛。”

穿帷而入的日光,耀得女子雲鬓步搖曳曳流金,搖映在她面身周圍,滟光四射,拂照過發間腕間珠玉琳琅,處處如波光耀眼、炫目迷離,卻不及女子一雙澄澈明眸,宛若琉璃,莞爾靜望着他道:“我對他們的愛,也是這樣。”

許是日光金光珠玉之光,太過錯雜耀眼,宇文泓只覺有一瞬似要溺在這雙琉璃清眸裏時,又見她淺笑着柔聲對他道:“愛你的人,也不會因你容貌如何改變,而對你的愛,有所增損的。”

蕭觀音是好心言語,但不知內情的她,不知這一句正直直戳中宇文泓最隐秘的心事,如一柄尖刀,深深地捅|入了他的胸|膛,叫他立時呼吸一窒,心裏如有氣血翻湧如潮,直要将他整個人吞沒,面上卻仍是如常,波瀾不驚,甚至彎起唇角,笑了笑道:“真好。”

……真好……就像他幼時因痛恨自己的容貌,故意摔入荊棘叢中,落得滿身滿臉傷痕,夜半忍着痛爬起身來,攬鏡照看着自己難辨本來面目的臉龐時,忍疼咧着嘴笑,心想,真好,他那時想,以後,以後一切就都好了……

……可不會好,永遠不會,他的這張臉,是他生來背負的原罪……

……幼時他也曾不解,他長得并不醜陋,為何母親一看他,眼底就潛藏厭惡,為何旁人看他的目光背後,也潛藏着各種不敢見光的閑言碎語,後來他明白了,明白因他生得不似父王,明白那背後的隐因……明白他生下來,就是個令人厭憎的錯誤……令生母痛恨至極的錯誤……

懶懶靠上車廂後壁的宇文泓,于唇際銜着淡淡的笑意,如小孩感嘆道:“真好,沒人愛夜叉,可宇文泓是有人愛的,好多好多。”

身邊的女子,聽他這句話後,卻認真地回想佛經道:“佛愛衆生,有的夜叉,受佛陀教化,是可成為護法之神,列為天龍八部衆之一的。”

宇文泓其人,不信天不信地不信命不信人,獨獨只信他自己一個,哪裏會去信佛,咬着笑,懶洋洋地望着蕭觀音,語氣輕浮道:“是什麽佛陀這麽好心,來渡醜陋暴惡的夜叉?觀音娘娘嗎?”

蕭觀音似聽不出他言中的惡意調侃,仍是認認真真地回答道:“這就不知了,得看緣分天定了。”

宇文泓看她始終如一團棉花般的雲朵,絮絮軟軟,看着輕柔無力,承受不了任何打擊,可無論他出何“重拳”,都打擊不了她分毫,她自有本心,就似那朵棉雲,外力幹擾不了半分,心裏又莫名湧起一股煩躁,幹脆不再說話,閉眼假寐。

初夏陽光燦爛,盡管有窗帷遮蔽,仍是随着前行的車馬,在他緊阖的雙目處,跳躍着一閃一閃,內心本就因舊事陰郁低沉的宇文泓,正因此愈發浮躁、皺鎖眉峰時,忽有一方涼涼滑滑的帕子,如一道如水的月光,被一雙柔軟的手,輕輕折覆在他的雙目處,令他沉入了清涼安逸的黑暗中,不再被惱人的陽光所擾。

她像是以為他真的睡着了,動作輕輕柔柔的,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喝茶的聲音輕輕,翻書的聲音輕輕,如輕沙地細雨,一絲絲地吹落在燥熱的心弦上,漸漸熄滅了那灼人的火星。

阖着雙目、浸在黑暗裏的宇文泓,起先心也沉在黑暗的爛泥裏,糾纏着噩夢般的陳年舊事,被腐爛之氣包圍,不得安寧地愈發頭暈腦脹之時,忽有如絲如縷的清甜香氣,飄萦在他的鼻端下,逸入了他的心境裏,他心裏恍恍惚惚明白,這是帕子所攜的香氣,是他所讨厭的嗆人甜香,但雙手卻又似倦沉得很,好像真的困得厲害了,沒力氣擡起将搭在目上的帕子拿開,最終仍是一動不動,由着自己在絲縷甜香所織就的夢境裏,松懈身心,沉入了香甜的黑暗中。

車馬抵達目的地——曲江之畔游仙苑外時,陽光正好,蕭觀音剛被侍女扶下馬車,即見妹妹妙蓮高興地迎上前來,牽握住她的雙手,歡欣地喚道:“姐姐!”

她上下打量她的衣裳妝容,笑音清脆如鈴,“姐姐,你今天好漂亮啊!”

蕭觀音正是為妹妹妙蓮的緣故,才特意盛妝出游,上次,她回門歸家,身上恰穿的是一件農婦裙裳,妹妹妙蓮因她衣裳簡樸,覺得她在雍王府的吃穿用度,遠遠不如家裏,婚後生活過得十分心酸,為此紅了眼睛,她哄了妹妹好久,妹妹妙蓮都不盡信,仍覺得她是在安慰她,故而今日出行,她才特意盛妝華服,以此來告訴妹妹,她并沒有被她夫君宇文泓苛待,她在雍王府長樂苑,一切都好。

和妹妹妙蓮說話的功夫,一衆家人都圍了上來,在場年紀最長的蕭羅什,正要笑引弟弟妹妹們入苑游玩用宴時,聽妹妹觀音道:“等等。”

他随妹妹目光向車廂看去,見車簾一掀,一人鑽了出來,在陽光下伸着懶腰,懶洋洋地朝他們看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