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006】(10)
無任何缺陷,我立在殿堂一角注視着他,暗暗期待今早就這麽混過去罷了崴。
誰料,竟然真的殺出了程咬金來——
這程咬金我認得。
戶部侍郎張吉瑞,為人品行怎樣先不說,他急功近利,一心想往上爬,這一點,卻是連我都曾聽說過的孤。
張吉瑞一身黛青色朝服,臉皮白淨,一雙眼睛小如縫隙,卻精光閃閃的。
他施了一禮,站出隊列,仰頭望着李公公說。
“公公,陛下昨日說今日要抽空見我,這……”
昨日?
我愣了一下。
昨日連夜自下朝起就同我一塊兒,緊接着便出了失蹤事件,幾時有空見張吉瑞了?
我正困惑,就見李公公臉面一凜,撣子輕輕一拂,淡淡地說。
“陛下龍體要緊,一切事宜,若非萬分緊迫,還是莫要去煩擾他。”
“可是……”張吉瑞眉毛一皺,一臉的為難神色,“随州災事不能等人……若是災情擴大,這罪責是微臣承接,還是公公擔着?”
随州災事?
随州幾時也有災事了?
我擡眼朝左安看了過去,正見他眉頭一鎖,一臉的猝不及防神色。
再看崔锲,更是濃眉皺起……
我心頭“咯噔”一聲,瞧這架勢,這張吉瑞所說的話,多半是真的了。
果不其然,李公公怔了一怔,似乎是也不曾料到張吉瑞會說出這話,他當即沉默了片刻,沒有立刻回答。
張吉瑞眸中精光一閃,頓時就來勁兒了,“随州幹旱,已持續數月,因着齊州的澇災力度更劇,故而才一直未被朝廷重視。近日據随州知州呈報,州內已有災田萬頃,百姓流離失所,我戶部上下認為,随州災事,實在不能再拖……”
他說得言辭鑿鑿,也句句都在點上,當即便惹得文武百官之中有不少點頭附和。
工部尚書石越像是等了許久,終于等到了此刻,他牛眼一瞪,拱手出列,聲若洪鐘地率先說道,“齊州災民是人,随州災民就不是麽?陛下病了無事,我親自到龍榻之前觐見,懇請他将此事交給我工部便罷!”
禮部侍郎史一海也是面帶贊同之色,他看了看張吉瑞,又看了看石越,一臉撺掇地建議道,“随州災情與齊州災情不相上下,實在不宜再拖,
張侍郎說昨日陛下已知曉了?不如,我們同去寝宮外面候着……”
史一海話音方落,立時便有幾個朝臣一臉迫不及待地說,“走走走,陛下病了要緊,随州也等不得人,我們不吵不鬧,去等着便罷!”
看這些人的架勢,幾乎是恨不得立時就飛到連夜的寝宮門口了,我忍不住嘴角一抽,我靠,要逼宮麽?
李公公咳了一聲,臉色很臭,聲音更是毫不掩飾地帶着惱火。
“諸位大臣,你們在殿上已吵成這般,讓咱家如何放心帶你們去見陛下?”
殿下瞬間靜了一靜。
下一秒,以張吉瑞為首,索性卸下先前那副憂國憂民的姿态,而是語帶奚落,陰陽怪氣地朝李公公說。
“公公息怒!我們一幹文武朝臣,全無用處,可統統仰仗着您來提攜指點呢!”
這話說得李公公當即臉色就青了。
我端坐角落,捏緊了筆,心底暗暗琢磨,一向聽說張吉瑞尖嘴猴腮,其貌不揚,今日見他這般故意出頭,這才知道,原來他說出口的話,同樣不中聽的很啊……
張吉瑞的話堪堪落定,石越及史一海頓時就冷笑起來,他們睥睨四周,見周遭不少都是附和自己的人,立刻就無所顧忌了。
“李公公。”據爺爺說是最善笑裏藏刀的史一海,甚至笑眯眯地說,“陛下得了怎樣的病,連人都不能見了?莫不是……昨夜***帳暖,體力損耗,起不得身了?”
四周靜了一靜,下一秒,立刻嗡嗡議論起來。
張吉瑞甚至不管禮度地笑起來了……
“史一海!”
惱火出聲的,正是李餘,老爺子素來脾氣暴烈,此刻更是忍受不住,當即就氣得眉毛直豎地罵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豈容你如此污蔑?!”
“污蔑?”張吉瑞小眼一眯,原本可能并不是怎樣猥瑣的表情,可到了他那張臉上,竟然莫名有些淫邪。
他小眼滴溜溜轉着,将李餘通身兒打量一遍,末了,笑嘻嘻地說,“李大人昨夜莫不是也在?不然,怎說得如此篤定?”
石越那個大老粗愣了一愣,下一秒,哈哈便笑起來了。
李餘先開始也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老臉一白,“你說什麽?!”
撸起袖子便朝張吉瑞沖過去了。
左安和崔锲少不得要上前拉他。
殿下頓時亂作了一團……
此時此刻的朝堂,根本就不像朝堂,甚至有些像菜市場了。
此時此刻,我才真的領悟,為什麽,爺爺會說今日将有巨浪波濤。
石越史一海張吉瑞等,他們雖嬉玩笑鬧,卻不離一個主題——
要見連夜。
他們……
該是知道了什麽。
“住手,住手啊大家!”
李公公奔下殿來,表情很差,白淨的臉上雖依舊沉穩,眼睛中卻依稀有了慌亂之色。
他會慌亂,我能明白——饒是他在連夜面前算得上是忠誠老仆,可是面對這班支撐社稷的臣子,他畢竟不敢多說多做。
殿下很亂,我火速卷起《要錄》,心中想着:平日裏靜如死水的朝堂,原來,也能這麽激烈?
直起身,我掃視衆人,李老爺子氣得眉毛胡子一起豎,已然将張吉瑞的臉給揍腫了,而張吉瑞也不甘示弱,他用手扯掉了李餘的官帽,兩人的模樣都狼狽極了……
就更不用說氣急敗壞地在勸架的左安崔锲,以及冷眼旁觀甚至依稀有幸災樂禍之色的史一海和石越了。
這裏不像朝堂。
沒有了連夜,竟會亂成這般模樣……
我莫名開始想念那張不妖而媚的臉了。
懷中抱着《要錄》,加之我又是大殿之中唯一一個女的,李公公勸架無效之餘,轉眼掃到我正立在牆角愣愣站着,轉頭便焦聲催我,“風史還愣什麽?快走啊!”
他濃眉之間盡是急色,顯然是怕人誤傷了我。
我不是愣,我是在思索,正不能确定之間,被李公公這麽一催,我擡眼問他。
“陛下不在,我可有資格說話?”
李公公怔了一怔,“風史?”
下一秒,他一跺腳,一副沒空理我的姿态,“此處亂成這樣,風史有何好說?聽咱家的,快走才是上策!”
我不會走的。
我既然來了,就沒準備什麽都不做,灰溜溜就走的。
抱緊《要錄》,深呼吸了一口氣,我擡起腳,繞過矮桌,走向了那座全天下至尊至貴的椅子。
我步履穩健,在丹墀之上站定,垂眼望着殿下。
好亂,人好多……我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輕咳一聲,嗓音清亮地說。
“諸位!”
我聲音不高,卻足夠沉靜,就像是在原本正沸騰的油鍋之中滴入一滴冷水,“呲”的一聲,頓時帶起了一片水波。
先前亂如集市的朝堂,有那麽一瞬間,突然死寂死寂的。
正打架的,正勸架的,尤其是李老爺子和張吉瑞,霎時間齊齊扭頭朝這裏看過來了。
我抿着唇,伫立不動,冷冷地站着。
衆人都愣了幾愣,最終,竟還是張吉瑞率先回神兒,他小眼一眯,鄙夷地說,“風史有何指教?”
石越和史一海同樣驚訝而又輕蔑地望着我。
我沒怕,也沒惱,而是微笑着說,“我要說的不多,只有一句罷了。”
張吉瑞冷哼一下,“什麽?”
我揚起笑,眼神灼灼,“我是風史不錯,可也還有另一身份……諸位顯然忘了。”
衆人頓時錯愕。
靜。
很靜。
死一般的沉靜着。
也不知過了有一秒,還是一刻,終于有人回過神來,失聲喊着,“她,她同陛下持有婚約!”
我翹起唇,“是了。”
【073】我回來了
我同連夜持有婚約,于情于理,在公在私,在場的所有人,都比我矮一截的。藺畋罅曉
卿安說得其實沒錯,無論我喜不喜歡連夜,無論他有無移情別戀,至少,我們的婚約,未到他所說的七日之限,便是仍存在的。
我是他昭告天下要娶的女人,他既然不在,我,理當為他應付這一混亂的局面。
記得昨日,迎春居裏,卿安說我能夠不妒,且主動為丈夫的尋花問柳把風兒……
他說錯了崴。
我其實沒那麽好,也沒那麽雍容大度——
連夜那日摟那個姑娘,我胸口便悶悶的,而今時今日,有人說他***帳暖,說他縱欲過度,說他因為房事太過激烈而起不得身……雖然明知這種事情根本沒有可能發生,可是……我得承認,我不高興。
很不高興孤。
恨不得扇張吉瑞一耳光才覺得快活。
我覺得惱,因而必須說話,我立在丹墀之上,冷冷地注視着他。
“陛下雖病,卻也還是陛下,他昨夜做了什麽,今日又為何不朝,沒必要一一向張侍郎說吧?”
張吉瑞的臉色一忽兒青,一忽兒白,顯然是被方才那不知誰喊的一句“她同陛下持有婚約”,給弄怔住了。
此刻聽我這麽一說,他漸漸回神兒,其貌不揚的那張臉上,怔忡之色瞬間褪去,重又現出了那副猥瑣德性。
“哦?”他眯起眼睛看我,“風史這般篤定,可是昨夜同陛下在一起了?”
說來說去,他不過會這麽一句,我冷嗤一聲,眼神不屑。
“在一起如何,不在一起,你又如何?”
——自打連夜登基,我便來了朝堂,數月時日裏面,我只負責伏案記載,從不多話,也因此在朝臣眼中,我這個違背舊例、從連夜這一朝才突然設立的女史,幾乎算透明的。
今時今日,我驟然間冒了出來,還敢于衆目睽睽之中立于丹墀之上,着實讓不少人又驚又詫。
而他們,更加沒有見識過風史同人吵架。
張吉瑞果然被我噎了一噎,那張臉上浮起惱怒,他小眼一眯,怒瞪着我,竟是順着我的話繼續往下說,“若在一起,你便說出陛下下落,若非一起,你有何資格在此指手畫腳?”
下落?
也就是說,他果然知道連夜不在宮中了?
确定了這一點,我篤定了他們是在故意尋釁,因而冷眼看他,“張侍郎心直口快,耳朵卻似乎不大好使吧。方才李公公已然說了,陛下微恙——既是病了,自然是宿于崇元殿中,怎的還要問陛下下落?”
張吉瑞再次微噎。
我款款笑着,“若非如此,那麽,張侍郎以為,陛下是在哪兒呢?”
張吉瑞一張五官平凡的臉,終于白了。
殿下,禦史中丞左安、兵部尚書李餘以及刑部尚書崔锲,齊齊用驚訝而又驚豔的目光,仰視着我。先前一致贊同張吉瑞一方的,也有不少都愣住了。
官服袖中,我攥了攥拳,暗暗為自己抹掉掌心滲出的汗。
他終于敗下陣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吉瑞倒了,工部尚書石越卻是瞬間就氣憤至極地跳了出來。
“陛下在哪兒不重要,你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會見朝臣,他要親自授意,我們大家才好安排随州赈災事宜!”
扯回赈災一事?
方才被我的出現弄得恍惚的中立朝臣們,被他這麽一點,再次開始點頭附和了。
我側了側臉,眼神淡淡,含笑看向石越,“這話怎說?”
他氣沖沖的,“社稷大事,豈有你一屆女流之輩來幹涉的?莫說你同陛下有婚約了,便是你已然做了皇妃,後宮也是無權幹政的!”
話音落定,滿朝嘩然。
石越用字字铿锵的一段話,将我這個準皇妃的救場行為,定義為“後宮幹政”,霎時間,不少朝臣都用一種看禍水的眼神逼視着我。
局勢瞬間就傾轉了……
左安李餘崔锲更是齊齊色變,顯然是沒料到一向大老粗的石越,竟會說出這番話來。崔锲上前一步,想要幫我,“風——”
話未說完,被我輕飄飄地打斷。
“是麽。”我看向石越,笑吟吟的,“石尚書既然知道後宮不得幹政,想必,也該知道另一樁事了……”
“你說!”
見朝臣輿論頓時被他拉了回去,他不無得意地瞪着我。
我依舊笑着,聲音不高,卻足夠清晰,我一字一頓地說,“所謂工部,掌管各項工程、工匠、屯田、水利、交通等政令,與吏、戶、禮、兵、刑并稱六部。”
“是又如何!”
“如何?”我翹唇睨他,“齊州洪澇,死傷數萬,随州幹旱,災田萬頃,若是尚書大人将工程水利修繕好了,此種悲劇怎會出現?”
他猛然一呆。
我垂了垂眼,低低地嘆,“可憐我慈悲陛下,生怕石尚書過于羞愧,無顏見他,這才故意稱病在寝宮之中呆着,誰想……竟會遭人如此猜忌……真是委屈得很!”
石越粗犷的一張臉上,又羞又窘,當真是臊得不成樣子了。
那些剛被他那番冠冕堂皇的赈災說辭拉攏過去的中立朝臣,瞬間恍然大悟,齊齊和他拉開了距離,用譴責的眼神注視着他。
石越幾乎無法立足,讪讪退了。
我拭掉掌心汗滴,側了側眼,這就看到,自始至終都冷眼旁觀、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的禮部侍郎史一海,他正灼灼看我。
我挑了挑眉,以眼神詢問他,要過招麽?
他怔了一怔,繼而微笑——不愧是爺爺一句一個“笑裏藏刀”來誇的男人,他盯着我,盯了好久,終于徐徐搖頭,嘴唇微啓,無聲朝我做了個唇形。
“不了。”
我渾身一松,只覺後背全是汗了。
局面終于被控制了下來。
李公公又捏造了幾句陛下的病況,大臣們紛紛散了,一場鬧劇,終于暫時拉下了帷幕。
我從丹墀之上緩緩走下,只覺步伐飄渺,像是踩在雲端似的。
“風史。”
臺階之下,史一海噙着一抹微笑,正一臉無害地看着我。
我心頭一繃,卻也無處可躲,只得硬着頭皮往下,“侍郎有事?”
他點一點頭,“事稱不上,不過幾句閑話罷了。”
我擡眼朝他身後望了一望,左安、李餘連同崔锲,正一臉警戒地盯着史一海,我幾難察覺地搖了搖頭,示意他們無事,三人頓了一頓,這才朝我投以“速戰速決”的眼神,轉身朝外走了。
偌大宮殿之中,只餘下我和史一海兩個。
“侍郎有什麽話,請指教吧。”
我抱着《要錄》,同他隔開幾步,嗓音淡淡的。
史一海眼神一掃,就知道身後人走光了,他朝我迎來,距離我還有三步的地方,站定腳,笑眯眯的,“指教着實談不上,卻是有幾句閑話,想問一問風史大人。”
“你說。”
“第一句,風史可是接受陛下的求親了?”
我愣了一下。
這,這個?
史一海含笑凝視着我。
我皺了皺眉,愕然不解地回看着他,“你問這個作甚?”
他低笑着,“随口問問罷了。”
我一臉防備地注視着他,看了一會兒,眸子一眯,一字一頓地說,“恕我失禮,無可奉告。”
他噎了一噎。
卻很快重又笑開,“也罷。”他繼續問,“第二,風史對我禮部蕭尚書,沒感情了?”
禮部尚書……是蕭祐。只是……他問這個幹嗎?!
我幾乎是有些防備地死盯着他,“我同蕭祐如何,與你何幹?”
他愣了一愣,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麽回答,卻沒再說罷了,而是搖頭苦笑,“齊州有災,随州同樣有災,風史為何不助我一臂,幫蕭尚書躲過此劫?”
我渾身一震,他,他們……果然是在幫蕭祐對付連夜?!
我手指直顫,恨恨瞪他,“是非黑白,一清二楚,蕭祐為人光風霁月,幾時需要你們來幫了?!”
史一海又是一愣,卻沒再說,而是笑了一笑,“罷,罷,我不問便是了……”
他轉身走了。
我氣得實在不行,怎麽也不能把張吉瑞那樣的人和蕭祐聯系到一起去,一邊快步走出大殿,一邊恨恨地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才不會信呢!”
正疾步走着,腰肢突然一緊,竟被人從後給攬了住。
那人款款地笑,“不信什麽?”他手掌一縮,将我摟得更緊一些,輕聲笑着,“我回來了。”
【074】他的表白
正疾步走着,腰肢忽然一緊,竟被人從後給攬了住。藺畋罅曉
那人款款地笑,“不信什麽?”
他手掌一縮,将我摟得更緊一些,輕聲笑着,“我回來了。”
如此輕佻的動作,如此諧谑的口吻,在我看來,只可能是一個人做的。
“連夜?!崴”
我先是怔了一怔,下一秒,幾乎是又驚又喜地脫口而出——
連自己都察覺到了,我的聲音裏,帶着那麽一絲哽咽。
“啧……”身後那人嘆了一聲,不無遺憾似的,“我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結果,風雅等的人……卻不是我麽?舉”
他的話音落定,我将臉轉了過來,入眼的,墨的眉,墨的發,他眉目如畫。
竟然是去齊州赈災的蕭祐?!
我的笑容在那一霎滞了一滞。
心情在那一瞬間也難免有着小小的起伏,說不出是失落,還是驚喜,我微微皺起眉頭望着他,“你,你怎回來了?”
他攬着我,我轉過臉,倆人面對面,離得極近,幾乎呼吸相聞了。
他不動,也不退,更沒有松手将我放開,而是就着那麽親密的距離,長睫微動,黑眸一眨,笑吟吟的。
“我想你了。”
晨風過耳,水流叮咚,一旁的木棉樹上,更有早起的鳥兒在啾啾地唱了。那一刻,四季清好,天穹高闊,我只覺自己的眼前,突然之間,有一樹又一樹齊齊盛放的繁花。
我渾身一繃,心頭巨震,他,他說什麽?
“我想你了。”他重複一遍,喃喃地,喟嘆着,身子稍稍前傾,枕入我的肩窩。
那頭黑色的潑墨青絲,淋漓灑了我一個肩頭。
他将我摟緊,再摟緊一些,唇畔在我頸間摩挲,口中輕輕念着,“我去齊州幾日,見了不少死別生離,有男人為了心上女子而慨然赴死,也有妻子為了丈夫,自願被洪水吞噬……那時,我就想,幸好,幸好不是我……和我的風雅。”
我的身子難以遏制地緊繃了一下。
蕭祐輕輕地笑,他抱緊我,依舊是那副恍若夢呓的輕柔口吻,卻是極其認真地繼續說着,“你喜歡我,我知道的。”
“這些年來,我曾以為,守在你的身邊,看着你長大,如此安靜陪護,也便好了。可是,可是……”
“我突然發現,只是這樣……不夠的。”
“我想你。自離開京城那日起,我便滿腦子裏都是你。”
“我不曾喜歡過人,也不明白,喜歡一個人的滋味,該是什麽。可是,洪水來襲的時候,望着巨浪滔天,我眼前第一個掠過的人,是你……我不想死,我還沒說喜歡你,怎麽能就那麽死呢?”
他直起身,握着我的肩膀,将我和他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他黑眸如墨,靜靜看我,清好優雅的唇角徐徐翹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
“我想你,我喜歡你,所以,我回來了。”
我像是一個斷了線的木偶娃娃,完全沒了反應,就那麽愣愣的,愣愣由着他攬着我,愣愣聽他說着我從未聽過的情話。
我揪緊了官袍的袖角,局促得很,太……
太突然了。
“風雅。”他看着我,看了好久,眼神是如水一般的溫柔,唇角,也一如過往地微微翹着,他用像是哄小孩子一樣的腔調,一字一頓,莞爾地說,“同我在一起,好麽?”
我是渾渾噩噩地飄進太師府裏去的。
剛一進府,迎面就遇到了我的貼身侍女秋月,她手中端着托盤,上面是一盤香氣四溢的醬肘子,原本正要往宴客廳端,陡然之間瞧見了我,一臉喜色地就朝我迎上來了。
“小姐回來啦?”
她高興得有些令人生疑,我壓下心底那股子恍惚,擡眼看她,“你怎麽了?”
她掩唇直笑,“小姐還不知道麽?太師聽聞您今日在朝堂之上的表現,高興得啊,說要為您設宴呢!”
我懵了一下。
設宴?
就為了今日的早朝嗎?
我嘴角抽了一抽,對秋月說,“你先端過去吧,爺爺若是問起,就說我回來了。我先去看看少爺。”
秋月點頭應下,喜滋滋地走了。
來到顧朗的清苑,裏面靜悄悄的,我探頭瞧了一眼,丫鬟下人都不在,該是被摒退了,顧朗也沒睡,正擺着大字癱在床上,以一副十分憂郁的眼神望着房頂。
我擡頭朝房頂看了看,沒有東西啊?
擡腳走了進去,笑嘻嘻的,“哥!”
他吓了一吓,身子猛一激靈,側臉看到是我,當即皺眉就罵,“你有病啊!”
有病的是他。
好歹他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我不好同他對罵,忍了這句,笑眯眯地走到他的床邊,咧着嘴坐下,“想什麽呢?”
“炸藥。”
炸藥?我愣了一下,“你病了就該好生休息,想這個做什麽?”
他磨了磨牙根,牙癢癢似的,“我在想那個藍衣賤人怎麽能滅掉第二聲爆炸!”
唔,這個啊。我其實也好奇得很,就往前湊了一湊,“那,想出了麽?”
“沒有。”他秀美的臉滞了一滞,先前很兇的氣勢霎時弱了,許是覺得丢臉,那張秀氣美麗的臉孔剎那間便呈了豬肝色,“老子剛要想出點兒頭緒,你就蹦出來了!!!”
“怪我,怪我。”我從善如流地趕緊将罪名應下,繼而轉了話題問他,“吃過藥了?”
“嗯。”
“飯呢?”
“老子在等你啊!!!”他又吼我。
病了的男人都像是精神分裂?
我心下暗暗訝然,口中卻是趕緊安撫,“好,好,我帶你去吃吧。”
顧朗平素裏最愛鼓搗東西,他鼓搗的東西裏面,除了毒針和炸藥,還有輪椅什麽的。
這實在是太利國利民了。
我将他半扶半抱地弄了上去,推他進正廳,正見爺爺同左安李餘崔锲三人方說完話,正要等我們開宴。
我低頭喚了聲“爺爺”,推着顧朗走進裏面。二人在丫鬟幫忙之下落座。
席間,李老爺子繪聲繪色地将我在早朝上的表現對爺爺詳細至極地又講了一遍,爺爺聽罷,眸中明明有贊賞,嘴上卻是低哼着說,“難得她總算長大了些,也不至将我顧天的臉給丢盡!”
我讷讷應着,“是,風雅惶恐得很……再無了早朝之上那副坐鎮不亂的淡定。
左安李餘崔锲等人見了,先是一愣,繼而齊齊笑了起來。同爺爺年紀相仿的李老爺子更是幹脆指着爺爺的臉說,“顧天你莫要裝啊,風雅今日表現,你歡喜得很,做什麽擺出這副臉來?別以為我不知道,若是今日早朝亂了,哼,你可是要叫風雅爺爺的!”
爺爺老臉一沉,霎時朝我瞪了過來,“丫頭!”
我“撲通”一聲就跪下去了,“風雅什麽都沒有說!風雅發誓!是李老爺子昨夜落下東西又拐回來,無意之中聽到的!”
我慌得不行,幾乎要指天發誓了,顧朗從凳子上伸過手來,拉了拉我,一副很是嫌我丢人現眼的語氣咬着牙說,“你快起來!”
我惴惴擡頭,這才看到,爺爺沒怒,也沒發火,那雙素來銳利的眼睛裏面,竟隐隐地,帶着笑意點點。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失态,舔了舔唇,摸摸鼻子,借着顧朗的手爬了起來。
一頓飯吃得倒也算是歡然,吃罷飯,爺爺同三位大人商議繼續尋找連夜的事,我推顧朗回清苑。
路上,原本一直安安靜靜的顧朗,突然低着頭,冷哼一聲,“為了連夜,你倒是什麽都敢。”
我怔了怔。
他沒有解釋,也沒再重複,擡手拍掉我的手,自己劃着轱辘,冷着一張秀氣的臉,徑直朝前走了。
吃飯時他還好好兒的,雖說話少了些,卻也不至于這般,我不懂他是怎麽了,愣在原地,怔怔發呆。
待他走遠,我猛然回神,一拍腦袋,“糟了!”
蕭祐的事,我原本是要找顧朗商量一下的,這下可好,也不知怎麽就踩到了他的尾巴,我還怎麽去啊?
腦海中泛起蕭祐同我分開時那句,“我不催你,你慢慢想,今夜酉時,我在護城河邊等你,我等你的答案。”
酉時酉時酉時,只剩一個時辰了……
我心底好慌,腦袋好亂,不是該高興的嗎?我喜歡他,喜歡了八年,他也喜歡我,他說要我和他在一起啊……
風雅!你到底亂什麽呢?!
你,你到底要怎麽辦?!!!
【075】誰是顧歡
暮色四合,我趕到了護城河的河邊,到的時候,蕭祐已經在了。藺畋罅曉
一襲雪衣的他倚牆而立,靜靜站着,墨發随着夜風輕輕飄舞,整個人顯得既清冷孤傲,又出塵脫俗。
我望着他的身影,頓了一頓,抿唇片刻,終是硬着頭皮走了上去。
“風雅。”
他擡眼看到了我,唇角一勾,漾出一抹溫柔的笑,舉步朝我迎了過來犴。
我也笑,卻笑得頗有幾分不好意思,和不自然。
“我……來遲了。”
他微微搖頭,笑意不減,伸手極歡喜地牽起我的手,眸中似有碎玉點點戰。
“你能來,我已很高興了。”
這話聽得我睫毛一顫。
他淺笑着,修長瑩潤的手掌微擡,再自然不過的擁着我的身子,那副親昵的姿态,好像我們是這世間最最甜蜜的情侶。他垂眼,看着只到他肩膀位置的我,笑,眸中卻像是帶着幾分不能确定的恍然。
“你既來了,可是說明……答應了我?”
越到後面,聲音就越發的低。沒底氣似的,宛若呢喃。
我只覺胸口在怦怦地跳,一顆心險些要蹦出胸腔外去,腦海中勉強記得自己該說什麽,我幹幹笑了一聲,四下看看,擡手指向一處石椅,笑容幾乎都有些假了,“不如,我們先坐下?”
他笑容微窒,眸中異色一閃而過,轉瞬重又變成那副溫柔如水的姿态。
“也好。”
落了座,蕭祐依舊牽着我的手掌,不肯松開,不僅如此,他甚至同我單手交握,形成十指相扣的姿态。八年以來,饒是他對我百般呵護,也從未這般暧昧地在一起過,我只覺整張臉孔都燙了起來。
“你……”極力保持着理智,我一邊不甚自然地笑着,一邊難掩內疚地說,“你不怪我沒陪你去齊州麽?”
他低頭苦笑,“發生了什麽,我大致猜得出來。”
“……連嫣追你去了?”
“嗯。”他皺起秀眉,“我出京城許久,才将她給甩開。”
我咬了咬唇,“她确實很喜歡你……”
蕭祐擡眸看我,黑眸灼灼,“可我喜歡你的。”
我喉嚨一噎。
他凝視着我,看了片刻,忽地微微苦笑,“可是太師與家父的關系,令你為難?”
我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他握緊了我的手掌,低低地嘆,“太師尚文,家父重武,二人同朝為官這許多年,有些政見龃龉,也實屬自然。難道……家父已逝,過往的種種摩擦,太師仍不肯原諒?”
我垂着眼皮,字字艱難,“爺爺說,他……他不喜歡貪官……”
蕭祐面色一白。
我撩起眼,看着他,其實心底為難得不得了,卻也只得照着爺爺教給我的話說。我說,“齊州洪澇,災民無數,朝廷曾撥巨款赈災,那些錢卻像是泥牛入海。蕭相他主管此事……”
說到這裏,我絞着手指,欲言又止,“想必你也心中明白。”
“我不明白。”蕭祐俊臉泛白,手掌加力,幾乎是狠狠地攥着我了。他盯着我,黑眸如墨,有些焦急地說,“坊間謠言,最善中傷,家父已然駕鶴西去,功過是非,他們自然是随便編排!”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爺爺教給我的,只到這裏,眼看蕭祐氣到俊臉泛白,我心中又痛又喜,既高興他果然同貪污之事沒有關系,又痛心,自己居然這麽聽爺爺的話,竟以言語傷他自尊……
我擡起手來,拉住他的袖子,有些難為情,又有些不好意思地紅着臉。
我咬着唇,低聲說,“你,你別惱……你說沒有,我便信你。”
他垂眼怔怔看我,“真的?”
“嗯。”我點頭要說,頭頂忽然有什麽東西劃過,眼睫一擡的工夫之間,蕭祐已是臉色一變,左手稍擡,就将那樣東西給握到了手裏。
驚鴻一瞥之間,瞧清他手中那樣東西上面所寫的“顧”字,我愣愣的。
蕭祐手腕一轉,将那物事丢入身旁河內,“咚”的一聲,泛起水花,繼而再無聲息。
他擡眼瞥向我的身後,聲音很冷,“顧公子此舉何意?”
我轉過臉,就看到了坐在輪椅上面的顧朗,他一襲紫衣,臉色很是難看。
我愕然看他,“你來幹嗎?”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沒有理我,而是徑直就朝蕭祐冷笑着說,“蕭公子赤手空拳,敢接炸藥?顧朗佩服得很!”
我呆了一呆。
蕭祐薄唇微抿,墨色的眸子裏面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