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蕭平旌本就沒有殺心,那一劍下去,蕭元啓雖重傷倒地,卻并未被傷及要害,尚可喘息。

“還是沒練到家呀…”他喃喃自語,眼睛卻死死盯着蕭平旌腕上那只手環,“那是赤焰軍的手環吧?”

“赤焰少帥果真戰無不勝…”他看着蕭平旌,又瞥了瞥站在他身後滿臉怒意的小皇帝,“可他自己身受火寒之苦尚不可解,如今也救不了我們這大梁陛下了。”

還沒等蕭平旌作出反應,他并聽到那兩個字,比那年大哥帳外的寒風更讓他害怕。

“霜骨。”

“長林王對霜骨不陌生吧。那年平…長林世子舍命舊弟,真是叫人感動啊。如今你長林軍舍命相救,十萬将士千裏勤王,卻不知,長林王是否願意效仿兄長,再舍你長林王府一條命,去救這個草包陛下呢?!”

蕭平旌沒有回答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着。

蕭元啓似乎對這樣安靜的局面很滿意,他努力撐起身,試圖端坐在大殿金階之上,徐徐開口:“放心,看在你我曾是朋友的份上,我不會使濮陽纓當年那樣的手段。更何況,我倒是希望這天下,不如在你蕭平旌手裏。”他又看了看那小皇帝,嗤笑一聲,“一切,全憑長林王決斷。玄螭蛇膽,我倒是有一只的。”

蕭平旌仍沒有說話。他聽見東青和魯昭的聲音,“末将願代将軍渡血”;他聽見岳銀川持劍威脅蕭元啓交出解藥;他聽見元時那句幾不可聞的“平旌哥哥”。

金陵大殿,固若金湯,他卻好像聽到了北境陣陣風起。

大概過了很久吧。他終于定了定神,低聲吩咐魯昭:“去請杜大夫來吧。”

“将軍!”

大殿之上,所有将士竟都朝他跪下。

只有元時,十四歲的少年天子,低頭站在烏壓壓的人群中。

他朝蕭元啓伸出手:“玄螭蛇膽,給我吧。”

蕭元啓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明白。蕭庭生可以這樣選,蕭平章可以這樣選,可他蕭平旌!玩世不恭逍遙江湖的長林二公子,為什麽也這樣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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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們一起長大,而此刻,他站在他面前,穿着先長林王的铠甲,戴着先赤焰少帥的手環,要他交出以命抵命的東西。

“長林…”蕭元啓努力端坐着的身體複又倒下,從領口掉下一瓶綠色的蛇膽。

“二公子…”杜大夫不知何時已來到殿前,猶豫地朝他作了一揖。

“還要麻煩杜大夫了。”他也朝他深深一揖,溫聲請求。

“平旌!”

熟悉的聲音從人群中沖出來,蕭平旌看着眼前嬌小卻着軍裝的人,眼淚忽的就掉下來,委屈開口:“林奚,對不起,我必須…”

“不!”

蕭平旌從未見過姑娘如此慌亂的樣子,嗓音都已嘶啞,“我有辦法!我有兩全之法,不用渡血,不用你渡血!”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似乎是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上次渡血後,師父與我找到了兩全之法,無需渡血,我可以救你的!我可以救陛下的!有蛇膽就好…”

在東青和魯昭如釋重負的歡呼中,林奚逐漸恢複了平日裏清冷的模樣,朝平旌淺淺一笑。

“林姑娘聖手,倒是元啓無知了。”

陰冷的聲音傳來,林奚的身子顫了顫。平旌迅速擋在了她身前,蕭元啓卻并未有什麽動作。

她努力平靜下來,繞開平旌,直視蕭元啓,并未行禮,只是尋常語氣:“小侯爺。”

蕭元啓怔了怔,冷笑一聲:“倒是很久沒人這樣叫我了。”

他與林奚并不相熟,可是細細想來,除了安如之外,林奚竟是他唯一認識的姑娘。他仔細看了看她的臉,算起來她竟年近三十了,卻與那年在大同府相遇時并無任何差別。

姑娘冷冷地望着他,大殿上所有人都對他虎視眈眈。這樣的時刻,他竟然在想,如若當年回京,他能像蕭平旌一樣沒臉沒皮地整日往濟風堂跑,是不是會有不一樣的結局。

罷了。

“姑娘聖手仁心,也不知是誰有福氣了。”

皇帝寝殿內,此刻只有元時、平旌、林奚、荀飛盞四人。

年幼的皇帝中毒已快三日,臉色愈發難看,只死死揪着平旌的袖子不放,虛弱地靠在床上。

“平旌哥哥,我會死嗎…”十四歲的孩子帶着哭腔問道。

“不會的,陛下。林奚會救你的。大梁的子民還等着你呢。”

“那…平旌哥哥,你會死嗎?”

“不會的。”

這次回答他的,是林奚。她向他行禮,又走進了些,輕柔開口道:“陛下和平…長林王,都會沒事的。”

年輕醫女輕柔的聲音和身上清淡的藥香讓這個孩子逐漸安下心來,他輕輕地朝林奚身邊挪了挪,開口道:“你是嫂嫂嘛?”

林奚低頭,并未回答,只是笑了笑。

“你真好看。”

孩子的聲音可愛,林奚拍了拍他的背,“陛下先睡一會兒吧,醒來一切便過去了。”

元時靠在林奚的懷裏,很快便睡着了。十四歲的少年自失去母親後,再沒有過如此溫軟的懷抱讓他安睡。

林奚仍一下下輕拍着他的背,還輕輕念着不知是何內容的歌謠。見他睡熟了,才輕聲開口道:“平旌,你和大統領先出去吧,我要行手術了。”

平旌卻有些猶豫,“林…林奚,你一個人可以嗎?要不要我留下來幫你。”

醫女露出了少見的甜笑,“不用了,小手術而已。況且你也不懂醫術啊,別添亂了。”

元時再次醒來時,看見林奚面色蒼白地伏在床沿,手掌上纏着厚厚的紗布。

“林奚姐姐!”他猜出大概發生了什麽,大驚叫她。

醫女原本就是淺眠,他一叫便醒過來,忙将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噤聲。

“為什麽…平旌哥哥會怪我的,他不會原諒我的。”元時無助地哭起來,仿佛做了錯事怕被父母責怪的孩子。

“不會的,陛下。”林奚淺笑,“平旌他不會怪你的,他願意舍自己的命救你呢。”

“可是你…”

“我是醫家,治病救人,是分內之事。”

“平旌哥哥沒有你了怎麽辦…”他尚未長大,并不同兒女情長,卻也看得出面前這個好看的姑娘對自己哥哥而言是多麽重要的存在。

“我了解平旌。眼下朝堂初定,百廢待興,陛下又身中劇毒死裏逃生,他本就不會走的。我與他,大概本就沒有結局。”

林奚起身,在元時床邊跪下,行了大禮。

“民女林奚,有一事相求。”

“姐姐快起,元時一定謹記姐姐所求。”

“陛下可知道當年的五王之亂麽?”

元時一怔,正襟做起,“元時洗耳恭聽。”

“景運二十九年,五王之亂血洗京城。赤焰主帥林燮千裏勤王,力保先祖皇帝登基。十幾年後,梅嶺血案,七萬赤焰忠魂冤喪北境,林帥含恨而亡。直到武靖爺做太子時,這樁冤案才得以昭雪。”

她本不是通朝堂之事的人,混在軍隊中這一路,卻将這個故事記得清清楚楚。

“陛…元時,我知道這話是大不敬,但請你多多包涵吧。今日平旌能以一枚廢黜的軍令召得十萬大軍,确實是長林二字的威望所在。從前老王爺和世子受過哪些非議,平旌以後也會經受。但平旌他是長林之子,家國于他,是刻在骨子裏的熱血。長林一脈,赤子忠魂,絕不會是功高震主的奸佞。将來,無論朝堂如何,請你一定要相信他。”

請你一定要保護好我的少年。

保護他的一身正氣,保護他的赤子之心。

因為我已無法在他身邊。

拜托了。

沉默良久,少年天子緩緩開口,鄭重回答:“好。林奚姐姐,朕答應你,平旌哥哥,絕不會是第二個林帥。”

“謝陛下。”

四目相對,均已是熱淚盈眶。

林奚支起身準備離開時,猶豫了許久,才又開口:

“陛下,還有一件小事,勞煩你記着些。平旌雖心系家國,心性卻是向着江湖悠遠的。朝堂之事,于他始終沉重冗雜。若陛下知道,有哪家姑娘性情活潑,歡快灑脫的,請陛下為平旌留意。”

林奚是在城樓上找到荀飛盞的。

“林姑娘,平旌正在城外清掃叛軍,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

“大統領,我是來找你的。”

“怎麽可以!”荀飛盞聽林奚講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已經急得跳腳,“姑娘不是說有兩全之法嗎?!”

“霜骨之毒,只能以命抵命,別無他法。”

“姑娘為何……!”

“孤女林奚,可以沒有知己,沒有摯愛;大梁天下,卻不能沒有長林王。”

“可平旌也不能沒有你啊!”

“那年若不是濮陽纓詭計,我本要給平旌渡血。如果是那樣,今天也許就會有不一樣的結局。如今,也算是回到那時候吧。”林奚鼻子一酸,忍了好久的淚終于落下來,“所以,林奚有一事相求,請大統領務必相助。”

她拿出一沓書信,均寫着“吾友平旌親啓”。只有最後一封,白皮素封,上書“吾愛平旌親啓”。

“請大統領務必保密,不要讓平旌知道我已渡血。我會和他說要去雲游天下,遍訪草植,請大統領定時寄一封信于他。還請留心,信的時間間隔要逐漸長些。若…平旌娶妻後,便別再寄信于他了。待他有了孩子,幸福和滿,再挑個時間将這最後一封送去吧。”

“林姑娘…”

“我時間不多,腕力又有些虛浮,寫不了太多,請大統領多費心,算好時間寄給他,不要讓他有所察覺。多謝。”林奚朝他跪下,又行了一次正禮。

“姑娘格局,飛盞敬佩。”

林奚站起身,“蒙姐姐那裏,我來不及細作安排,請大統領幫忙帶句話吧,祝策兒平安長大就好。”

征和十五年,萊陽王亂。長林王自北境千裏勤王。萊陽亂平,改年號為“景和”,封長林王為七珠親王,賜“護國柱石”,許輔政之權,直至皇帝弱冠。

景和六年,皇帝弱冠。長林王請辭輔政大權,漸退朝堂,閑居京城,飲酒舞劍,作詩寫文均有造詣,名滿天下。

景和十五年,護國夫人蒙淺雪殁于琅琊山。長林王親往廊州,扶靈回京,與先長林世子合葬。

景和六十三年,長林王蕭平旌夢,帝以帝王之禮祭之。

長林王一生未娶,膝下無子,無人襲爵。長林府門生滿天下,長林軍軍旗揚北境。

長林王遺骨歸梅嶺後,史載長林王妃為濟風堂少堂主,《百草新編》著者,仁心聖手,與長林王合葬北境。

世人都說,長林王與王妃,長林世子與護國夫人,一在北境,一在京城,護佑大梁,海晏河清。

很久很久之後,民間仍流傳着長林王醉酒時作的小文一篇:

“今一場大夢,夢中滿院桃花,吾妻所手植也,喜不自勝。”

金陵城中的小孩兒們都知道,長林王最愛去濟風堂後院喝酒。

那兒栽着一樹木桃,似是萊陽之亂那年哪個姑娘植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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