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吾妻·斷續令

·《吾妻》系列第三篇,杜仲視角。

·前文指路:《吾妻》 《吾妻·念去去》

·部分私設,祝各位閱讀愉快。

杜仲是什麽時候意識到姑娘不在了的,他自己也記不得了。

已經過了很久吧,已是景和四十年了。

長林王離京已經整整十三載,他也已過古稀。新的太子冊立東宮,朝堂清明,海晏河清。百姓們過着近百年來最安樂的日子,都稱贊當今聖上有當年武靖爺雄風。

他是醫家,只知治病救人,于世事本就不敏。這些年的變化,于他而言,大概只是濟風堂遷了新址,教出了幾個不錯的大夫,後院裏再沒有總長不高的竹子和其華灼灼的一樹木桃了。

說來奇怪,他與那些人并非至親,也非知己,可年年歲歲至今,常常出現在他眼前和夢中的,竟都是那些人與事,和那些年的甘州、大渝和金陵。

沒記錯的話,是萊陽之亂那年,萊陽王被當殿誅殺的第三天。

他早晨起來,發現姑娘獨自在後院中松土植樹。

他看清那是一株木桃的幼苗,心下覺得奇怪。姑娘素來只觀草植不喜花木,為何一大早要植一樹桃花。

“姑娘這是?”

她這才發現他在身後,輕咳兩聲才開口:“植樹。”

“姑娘向來不喜豔麗,怎麽今日要植桃花?”

她晃了晃神,愣了幾秒,才淺淺一笑:“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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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覺得奇怪,卻也知道姑娘是個有主意的人,且不喜多話,便也閉了嘴,去前廳抓藥了。

哪知姑娘從後院一出來,就将濟風堂堂主印交給他,說要去雲游四海,遍訪草植,請他代理堂主之職。

這一串動作利落得很,他還沒反應過來,姑娘已經從卧房裏拿出行李。

“姑娘不留在金陵嗎?”

“醫家之職,神農之志,怎可安于金陵繁華?”姑娘朝他笑了笑。

“可二公子…”

姑娘立刻打斷了他,“杜大夫,長林王身擔朝堂重責,我濟風堂不可與他交往過密,更不可遇事求其偏私,還請謹記。”

他要問的當然不是這個,可看着姑娘嚴肅的神色,也說不出話來。

“如若…平旌偶爾有心煩之事,也許會到院中飲酒,還請杜大夫照拂着些,為他煮碗葛青茶。”

“林奚此去,行蹤不定,歸期未知,大概難寄書信,還請杜大夫幫我轉告師父,不必挂念。”

姑娘還說了什麽,他記不清了,只記得這幾句。

一句要濟風堂與長林府劃清界限,一句要他照拂二公子。

這般決絕,這般不忍,他那時竟沒察覺這言語中的不對。

後來,果真如姑娘所言,那長林二公子總往濟風堂院裏跑,沒喝醉時就望着那樹木桃發呆,喝醉時就要舞劍,滿院竹子折了一地,偏那桃樹分毫未損。

二公子還總嫌棄他葛青茶煮得難喝,前兩年還委婉些,後來便張口就說“學學我們林奚”,毫不在意濟風堂中人給他的白眼。

二公子在濟風堂還有一大樂事,那就是炫耀他收到的信。一開始聽說濟風堂從未收到過姑娘來信,他還有些愣。後來便得意起來,整日念叨着林奚今日去了哪,發現了哪種草植,見了哪些風物,仿佛他就一直跟在她身邊。每每說完,這公子哥兒還要得意洋洋地加上一句,“果然,信是給最緊要的人寫的。”

好厚臉皮。

他一面不屑,一面也留神聽着,他當然也是關心姑娘去向的。

有幾次他聽到的藥材和地名實在古怪,不知為何,卻不願多想,只當是二公子念錯了,便多給他幾個白眼。

年年歲歲過去,姑娘竟真的一封信也沒來過,各地濟風堂從沒報過姑娘行跡,《百草新編》也再沒出過第二冊 。就連荀大統領大喜,琅琊閣少閣主都破天荒進了京道喜,姑娘也沒回來。

他不是沒懷疑過。

只是看着二公子仍常來濟風堂,受到姑娘來信時還是要喜滋滋炫耀一番,說些“我有你沒有”的蠢話,他就一如往常,還總拿“姑娘若是回來了”之類的話吓唬這位總把濟風堂後院竹子砍得稀爛的長林王爺。

姑娘會回來的吧,他想。

要不然這威名赫赫的長林王隔三差五跑到濟風堂來耍性子給誰看。

直至荀大統領的千金滿月,他知道長林王會去喝酒,便早準備了葛青茶候着。

可他沒來。

第二天傍晚,他才見蕭平旌慢吞吞踱着步子走進濟風堂後院。步子瞧着還穩當,應是沒有喝酒。

長林王來濟風堂自然是不需要招待的,他便沒理他。

可那人踱到他面前,開口卻是:“杜大夫,林奚不會來信了…”

他幾乎立刻就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僵着脖子擡頭看他。

他不知自己是怎樣的表情,以至于面前戰北境平叛亂收東境的長林王看着他的眼睛便大哭起來。

後來長林王是大病了一場,還是被陛下準了三個月的假,他都不記得了。他只還記得長林王哭得像個孩子,抱着桃樹不肯撒手,被紅着眼眶的魯昭拖回了府,過了幾天還是沒皮沒臉地跑進濟風堂來,開口便問:“我的桃樹怎麽樣啦。”

濟風堂衆人也很配合,仍照慣例一記白眼給過去。

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

姑娘還是會回來,長林王還是在等她。

景和二十七年,他看見院中桃樹折了,便知長林王要走了。

他細細寫好了葛青茶的方子,又在藥櫃裏抓了上好的紅棘果,正準備差人送往長林王府,卻見長林王親自登門。

長林王在雪裏伫立良久,他就在其身後站着。

“杜大夫,這些年,多謝了。”他雙手交疊,向他深深一揖。

謝謝你容我這大夢一場。

謝謝你仍叫我一聲“二公子”。

謝謝你說林奚會回來。

他沒說話,只将藥方和紅棘果交給他。

“平旌冒昧,敢問杜大夫可有神農之志,願嘗百草?”

“濟風堂中人各有所專,我善行針問藥,并不長于草植。不過濟風堂一直有人遍訪百草,編著藥典。”

“林奚自小有神農之志,一直想出一本新的藥典。我此去雲游,會時不時寄些草植回來,請杜大夫留心,将其編入藥典中吧。”

“多謝二公子仁心,杜仲一定謹記。”

“我識草植描圖樣的功夫都是林奚教的,這藥典也是她得志願和心血,将來藥典傳世,還請杜大夫加上林奚之名。”

姑娘仁心聖手,濟風堂中有許多人算是她的徒弟,于藥典上署名自然無可指摘。只是看着面前人再無生氣的眼睛,他還是開了口:

“逝者已矣,二公子為何執念?”

他笑了笑,避開他的眼神。

“既然林奚不想讓我們知道真相,那便讓她活着吧。

活在你們所有人的期待裏,活在我的心中,活在她想去看的萬裏河山的每一個角落。

江河湖海,日月山川,我代她去看。

我…想要她活着。”

景和二十七年,長林王離京。

只有濟風堂能收到他的來信,卻也沒有只言片語,只是些草植圖樣。

長林王再沒回過金陵。

有時杜仲是希望他別再回來的。

連濟風堂都遷了新址,他還能回到哪兒去呢。

“師父,起風了。”

他的徒弟為他披上披風,他顫巍巍站起來,看着庭中長勢極好的竹子在風中搖曳。

景和四十年,濟風堂《百草新編》全冊付梓,第一位編者為林奚。

《百草新編》由濟風堂少堂主林奚主張編著,長林王蕭平旌作小傳記之,題為《吾妻》,傳世百代,澤被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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