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猜
按照徐風的話說,方少陵這次去青城,是帶着一點“真才實學”去的。
就連武志強都懂得說了,“少爺你怎麽突然之間懂了這麽多東西!”。不是方少陵不想得意,只是他看見徐風面不改色喝茶的表情,再好的興頭也要一掃而光的。
也不知道徐風是不是在他身上種了什麽魔障,明明他沒有笑,也沒有擺出什麽态度來,連聲音也沒發出一個,可方少陵就是有一種他時刻都等着看他戲的感覺。不僅看戲,還享受,端着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在心裏暗暗給他打分。野蠻,扣分;不解風情,扣分;連調戲一個女人也不懂得分寸,搞到和自己的小舅子動起手來,直接扣完。
徐風裝出一副惋惜樣子,放下茶杯,嘆了口氣,嘆給方少陵聽。
“你少惹我!”方少陵立刻出言警告他說。
“你呀,不成。”徐風自然是沒有聽他的。廢話,他是徐風,又不是方少陵的奴才,何況這大少爺還欠着他的銀子,他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要按照以前方少陵的性子,少不得也要掀翻個把案臺,給他徐風幾拳。但是現在,他已經不這麽做了。徐風甜膩膩的聲音同這熱天逼出來的汗一道黏在他的身上,帶着幾縷有意而為之的挑釁,方少陵只感覺體內的一股邪火又燃高了幾尺,喉頭卻卡着,連臉都繃得如同雕塑。
他都煩得懶得去和徐風吵架。
“幫我。”片刻過後,他才啞着嗓子說,而徐風都已經無聊到開始玩起了茶杯蓋子。
“你要哪個?沈流雲,還是采青?”
“我都要。”方少陵回答。他向來不是個稀罕成人之美的人,娶流雲能堵住爹娘的嘴,而娶采青,他樂意,他高興。他把徐風帶在身邊,原本就是為了解悶,所以他現在不僅僅是要高興,他還要圓圓滿滿、徹徹底底的高興。
徐風倒是沒有多推辭。
“給我兩個人差使,讓我離開宅子幾天去準備。”
而方少陵呢,也沒有攔他,徐風提的要求都很簡單,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
“我什麽時候能要上采青?”
“等我回來的時候。”徐風以一種懶得理他的眼神瞟了方少陵一眼,同時,還站起來,拿指節重重在桌上一叩,“準備好錢啊!不然別指望我出去這個門以後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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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這話的時候,徐風是認真的。這段時間裏,在改變的不止有方少陵——徐風已經比初離開上海時感覺煩躁了許多。無論是省城還是青城都好,方家二老、心怡、甚至就連癡心等了方少陵多年的沈流雲他都有把握拿下,可是那有什麽意思呢?終究不過是小地方,就算是真金白銀攥在手上,也比不得上海風光。
千門八将裏頭,他的一衆師兄師姐都以為他只是愛錢,然而在徐風心裏,最愛的,始終只是那種無往不利的感覺。這就和他挑選獵物的眼光一樣,富庶人家之後還有財閥家的女兒,再後面也還有官宦子弟,只有在上海這樣的大城市,他才能抓住那座通天塔,把住自己不斷向上爬——做他們這一行的,沒有金盆洗手這一說,那麽既然是要掀風雨,依舊是越往高處越精彩得驚心動魄,即便是行走于刀尖,他也要賭注夠大,才能贏得夠本。
徐風知道,自己的這點争強自負之心是他的纰漏,可他不想改,也不願意改。
徐風徐風,就連這兩個字都不是他的名字,如果他連這點偏執也丢掉的話,他會不知道自己是誰。
他就這麽帶着方少陵給的人走了。徐風走後,很長一段時間方少陵都沒再見過他本人,回到青城府上的,不過只有隔三差五武志強送回來的手信。
徐風是個心思缜密的人,在信中,他已經一步步都計劃好,囑咐方少陵依樣去做。先是端了他沈家的鋪子,給沈家落了一大筆債務,又把這些年頭裏蕭沈兩家的生意往來交待得一清二楚,把柄穩穩當當地捏在手裏。方少陵不動聲色,果然用他的法子,逼迫沈夫人改了口同意将采青嫁到方家做妾,這才老老實實着手辦了同流雲的婚禮做了他的新郎官。
很多人都不知道,就在方少陵同沈流雲的新婚之夜,徐風悄無聲息地返回了青城。
隔着幾條回廊和一面薄到透光的紗窗,他目睹了方少陵喝到丢失神智,被丫鬟采青騙出洞房,又被騙進書房過夜的全過程。
在這個過程裏,西裝革履打扮完好的徐風始終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站着,一動也不動,直到提着燈籠路過的武志強連同幾個方家祖宅的小厮發現他,叫了他的名字。徐風回頭的時候,他們全看見了,這位即便在夜色裏也十分好看的少爺,眼眶子是紅的。而徐風所守着的那面,他們也全都認識,是祖宅書房的窗子,隔着搖曳的燭火,還能聽見方少陵抱着采青發出的憨憨傻傻的笑聲。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天,方家祖宅就開始不得安寧了。首先是因為醉酒誤事,害得妻子新婚夜獨守空房的方少陵對着流雲一通賠罪;其次,是一陣神秘的流言蜚語開始在下人們間流傳了開來,方少陵開始有種錯覺,無論他走到哪兒,都好像有人在看他,又或者在心裏議論他。
他所發現的最後一件事,就是徐風回來了,因為當他再次回到那間同采青一夜纏綿的書房想再次回味當初情景的時候,在硯臺下發現了一張徐風留下的字條。盡管徐風的字跡有好幾種,還總是變來變去,他也能确定那就是徐風留下的。因為上面落了徐風的名字,方少陵始終都記得徐風曾經說過:假作真時真亦假。
而那張字條上面寫着一句讓他極為光火的話。
“方大少爺,你被那丫頭耍了。”
他幾乎是當即就撕碎了它。
只要一想到這事讓徐風知道了,不,只要一想到當他和采青一道在房內時,徐風可能不知道站在什麽地方目睹過全程,方少陵就氣得想朝他開一槍。可他都還沒來得及要去找徐風算賬,就有人先一步找上了他。
來找他的人是武志強,方少陵覺得奇怪,因為他從來就沒有在這個人的臉上看見過“惆悵”這種情緒。何況這惆悵還與他自己無關。
武志強艱難萬分地開口了,他說“少爺,徐少爺的事,你還是趕緊處理了吧......”
方少陵對住這個老實人臉上的表情,在那個瞬間仿佛被驚雷劈中。
武志強對他說,
“其實我早也看出來了,徐少爺對少爺,不僅僅只有朋友那個意思。少爺啊,要我說你由小到大都是任性妄為慣了的,我絕不多說什麽,可是少爺您不知道,昨夜裏徐少爺來過,他......哎,他那副模樣我和幾個下人都看見了,別說夫人小姐都疼他,被她們知道了一定過意不去,就是老爺那邊,萬一要是被老爺知道了,可保不準要打斷少爺您一條腿的。和徐少爺這攤子事,您要是再不盡早處理妥了,以後遲早要招來禍患的!”
他話音未落,方少陵就再也忍無可忍了,他直接提了一條鞭子就闖出了門,武志強慌亂的叫喊聲還在身後緊緊跟着,可他根本顧不了這許多。方少陵這才算知道,這些日子裏徐風說那些話,做那些事的意圖。他以為随着離開上海的日子越久,徐風就越盡在掌握,可實際上由頭到尾,那人都抱着一顆要看他笑話的心。
方少陵想到他的那張笑臉,只覺得那是一塊玻璃,他迫不及待想把它擊得粉碎,将它們毀壞得體無完膚,即便這樣做可能會戳傷自己的手,也在所不惜。
方少陵找到徐風的時候,他正在哭。
一只不知道從哪兒被他搬出來的老式唱機還在轉着,唱出方少陵隐約熟悉的曲調,夜上海,夜上海,萎靡得像一朵開得過盛即将要頹敗的花。而徐風依在牆上,像個愁腸百結的多情浪子。方少陵想起來了,那是陸小姐最喜歡點的一首曲子。
他覺得莫名其妙,連他自己都沒發覺,那股無名的怒火早就如同一根燃着的火柴投進冰水裏,只噗嗤一聲,就淹沒得了無蹤跡了。他現在只剩下疑問。
“你在做什麽?”他問。
徐風紅着眼睛看了他一眼,不曾說話。
“別告訴我你在想那個陸小姐。”方少陵更急了,他忍不住向前跨住一大步,抓住了徐風的手。
“不可以嗎?”徐風望着他回答,“不管怎麽說,她也曾經有過我的骨肉,她也曾經為了我,願意豁出自己的性命。”
說完,他就笑了。在兩種情緒轉變的瞬間,有那麽一刻,讓方少陵錯覺他是真的瘋了。然而也僅僅只是一瞬,完成過後,徐風已然恢複了慣常的冷靜,就連眼角還閃着光的淚痕也被他漫不經心地抹去,仿佛是在抹去不小心滴落的雨水。
“你來有什麽事,說吧。”結束這一切以後,徐風懶洋洋地問。
然而方少陵卻沒有問。
“你說過,作假做得像是因為那并不全是假的,你沒在想那姓陸的,但你确實在為什麽事不開心。”他說。并且說對了。
“過了今天就不會了。”徐風回答,并且笑得十分滿足。
那笑容讓方少陵感到一陣後怕,因為他能感覺到,徐風在講真話。在所有他能從徐風身上得到的感受裏面,這恐怕是最讓他難以忍受的一種。
“你敢!”連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是在威脅些什麽,他只是死死攥住徐風的手,不讓他離開,
“志強都對我說了,我知道你背着我玩了些什麽花樣!”
“好玩嗎?”徐風問他。
“你這人的嘴裏沒有一句話是真的,我知道!”然而方少陵真正想說的并不是這個,這麽多天裏,他終于第一次從徐風身上抓到了重點,
“但你為什麽唯獨在我面前懶得說謊!”
說是不屑也罷,沒好處也罷,故意耍他的也罷,但方少陵很清楚,這就是事實,任憑這些時日裏徐風把那副面孔玩出花來,他也只對自己表露出原本的态度。方少陵覺得自己才是快要瘋了的那個,他想不通,自從與徐風遇上之後,就沒有一丁點關于這個人的東西,是他想得通的。
“方少陵,夠了,我玩夠了,我要走了。”
而徐風只是不以為然地抓住他的手,抽出自己的手腕,連看也懶得看他,連解釋也懶得解釋。到那一刻方少陵才發現,其實徐風不是沒有力氣,他的力氣很大,下手的時候落點也掐得很準,正好能把住方少陵的脈門,強行掰開他的五指。
“謝謝你這幾天借我使喚的人,上海那邊我已經擺平了。你剩下欠我沒給的錢,我也沒有興趣要,留給你在青城玩個爽快吧。”
方少陵沉默無言,方少陵被不甘所吞沒。徐風說他連錢都不要,他想破口大罵他不講信用,但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就覺得自己好笑,真是笑死了。
他覺得自己還可以找人來阻攔他,拖到拆房打一頓,再關起來。但他卻沒能那麽做。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徐風敢當面和他說這些,就是篤定了此刻的方少陵,他做不到。
“看在這麽長時間叨擾的份上,送你一句話。”
走到門邊的徐風回過頭來,
“我看女人從不會看錯,采青那丫頭,你是真的不行,還是趁早放棄得好。”
“你說講真的,還是騙我?”方少陵看着他問。
徐風留給他的是自己最慣用的那張面具,他眼底溫柔,溫柔得過院子中央的一池春水。
“你猜。”他說。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