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贏了
徐風最終還是從青城不聲不響地消失了。
沈家因為采青同流年的身世鬧破了天,甚至沒有人注意到他的蹤影。就連武志強都以為,少爺終于是把與徐風的關系“辦妥”了。這樣一來,少爺該收收心了吧。
然而所有人卻都同時注意到,方少陵的行事,開始變得比以往,更霸道、更大膽、也更加不顧後果了起來。他想要采青的那股熱情,就跟要瘋了一樣,好像無論什麽事他都可以做,無論什麽手段他都願意使。
武志強為他擔心,追問過他幾次是不是想好了一定要為個丫鬟弄得滿城風雨,可方少陵從不正面答他,唯獨最後一次,方少陵忽然重新在他面前提起一個人。他對武志強說,想讓他找幾個人,去上海待着,幫他打聽一些消息。
“少爺……!”這下連武志強也忍不下去了,他極其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甩下一句話,
“你這是和誰賭氣呢!”
賭氣?方少陵望着武志強負氣離開的背影,心裏覺得有些奇怪。
難道他賭氣就不可以嗎?
徐風說他搞不定采青這個丫頭,說得那麽篤定。他憑什麽?難道他還當真以為,方少陵沒了他就不行了?
他要證明給誰看?天知道……反正有人給他從上海帶回了消息,說聲名赫赫的鳳凰樓就快要添一位新姑爺了,姓徐,今年正好二十八歲。
是不是他,還能是誰呢?方少陵想這件事的時候手裏攥着酒杯,不覺苦笑。走了這麽久,他……應當都不記得自己了吧。
之後的日子也還是如常,他為他的采青繼續幹着他大逆不道的事情,而新的小道消息也雪片一樣源源不斷地寄到青城來。
徐風真的和藍屏結婚了。
他們是奉子成婚。
藍家老爺賞識他,連生意場上的事都交給了他打理。
他同藍屏生了一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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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方少陵将讀完的電文點燃,丢進火盆,火光掩映下他的面孔裏沒有表情。
昨天是平安夜,小地方的人們并不慣于過這樣的節日,他卻收到一張賀卡,徐風寄來的。
“我聽人說了,還沒放棄啊,方大少爺?”
依然是那樣玩世不恭的口氣,一如他第一次在火車站等他的那天,佯裝成好友的那股熱絡和親密,絲毫沒有因為歲月而有所生疏。
方少陵恨自己,他恨自己居然還沒放下徐風,更恨徐風原來永遠比他棋高一着,竟然從頭到尾都知悉着他的動靜,還有閑情逸致,在這舉家團圓的好時候特地寫一紙風涼話來揶揄他。
他恨自己竟依然可以為之心動。
于他,徐風早已變成一場似乎永遠也不會結束的游戲。方少陵偶爾喝多了酒,也會心不甘情不願地妥協承認,他慶幸它并未結束,他慶幸自己生來厭棄死水一般的生活,而在上海遇見了徐風。
也好,同采青攤牌的日子就近了。也好,迫了她這麽些日子,連他都有些倦了。反正徐風總有把握能贏他,這場角力,他輸了,也就輸了罷。只是,要是能見着一面,就好了…….
那天夜裏,真喝醉了酒以後的事,方少陵就記得不大清了。
武志強告訴他,他問過醫生,醫生解釋說一則因為酒精,二則是因為在鬼門關走過一趟,腦子受了些損傷,有些記憶就找不回來了。
武志強看着方少陵說這些話的時候方少陵是躺在一間茅草屋裏的。
他思維斷線完全連不起前因後果,又覺得頭痛欲裂渾身都像快要散架一般。他什麽也不記得,只清清楚楚地聽武志強對他說,采青走了,她在方少陵的胸口留下了那道疤,走之前,還為他落了淚。
啊,是麽……方少陵恍恍惚惚地想。沒想到采青還會為他落淚,而他竟然弄丢了那段記憶。他覺得自己應該可惜,可惜到骨子裏,事實上卻又沒有。
武志強把他扶起來,一邊喂他喝水,一邊斷斷續續把那天的事全給他說了,從采青簪子上的忘情草,到方少陵朝自己開的那一槍,再到他和幾個信得過的仆人趁着月黑風高,把他的“屍身”偷運出來,等到藥效過去,一個死人慢慢清醒。
方少陵沒有多少情緒,他“哦”了一聲,推開武志強的手,伸手去摸自己的前胸想去看那道刀傷或是槍傷,他發現前襟的口袋裏似乎有什麽東西,一模才發現是張銀票,原本打算拿來買采青用的,整整二十萬大洋。
“這是少爺您去之前特意叮囑的,讓我們一定備好了放在你的貼身口袋裏,絕對不能丢失了去。”
武志強喃喃說。
方少陵皺了眉頭。
他說的?他現在卻是一點也不記得了。他說這些做什麽?難不成這些事情還都是自己親手安排的,他無力地搖搖頭,怎麽偏偏就把關鍵的一段給忘了呢。
“少爺……”武志強欲言又止,他知道方少陵許是都忘記了,但他仍舊不敢不告訴他,他始終記得方少陵拉着自己叮囑後事時的神情,方少陵說得太認真了,仿佛日月皆不能為之轉移,仿佛今生今世,他就只央求過別人這唯一一次。
他叮囑他,一定要找到徐風。彼時,上海那樁天大的事情已經見了報,連犯事人的照片都登上了,不日,就要處決。
他只要想到這件事情,渾身就開始簌簌抖個不停。
“少爺,我……我們找到徐風了。”
而方少陵,終于還是聽到了那個名字。那個瞬間,往事如同狂潮。
不快的,氣憤的,大多數還是不快的,徐風的笑湧入他的腦子,如同幹旱過後反撲的洪水,各種各樣的笑,讓方少陵禁不住擡手想要緊緊抓握一把空氣。他想攥緊他,今生今世他這樣的脾性是不會改了,無論是什麽,只要他不曾結結實實握在手中,他便感覺自己沒有活過,而此刻沒有徐風,他當真好像就從不曾真的,從鬼門關中歸來。
他想起來那張銀票會在他前襟口袋裏的原因了。
“他們什麽時候收錢?”方少陵聽見自己聲音沙啞地問。
“明天,”武志強回答,“明天我就找人,帶他來這裏。”
“不了,”方少陵打斷了他,“帶我去上海吧。”
然後他就在上海見到了徐風,法律意義上已經“死”去的徐風。
一條命值多少錢,方少陵見到他的時候是真想問他,猜着了沒有,還真是二十萬,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想說你怎麽這麽有本事,兩根手指頭一伸,就向我買了自己一條命。
他還想說,武志強已經全都告訴他了,所以他知道,采青抹在簪子上的忘情草毒是徐風給她的。徐風還給他寄了一封信,在信裏,他同他打賭,他說方少陵這輩子是注定得不到采青了,他說覺得方少陵實在是不長記性,因而自己決定大發慈悲,給采青一味毒,那是千門八将常用的詐死□□——他要讓方少陵清清醒醒地認識到,采青不過是一場幻夢——但是又好像太過殘忍?所以他額外附送了方少陵一場眼淚,聊作回憶。
哭吧,哭吧,徐風在信裏寫,他說自己的同門背叛了他,所以他心血來潮,也想讓方少陵吃點苦,被自己心愛的女人給捅上一刀,那樣他才舒服。
真好笑不是嗎,最終也看不出來他到底懷着怎樣的心眼。但方少陵并不在乎,他望着徐風,眼裏是連對采青也沒展露過的柔和。
直到徐風冷漠地揮開他的雙手。
“夠了,我根本不叫徐風。”他依舊穿着行刑時的那套衣服,盯着地面,眼神發直,“我叫茅智,是個騙子。”
他放棄了,多年以來第一次沒有以一種張揚到令方少陵炫目的樣貌呈現在眼前。他很安定,安定到讓方少陵覺得不安,讓他想起自己曾經養過的一尾鬥魚,鬥到最後,便停在魚缸的底部,尚且活着,卻不再動了。
他甚至放棄到把真實身份都同自己交了底,就因為他翻了船。不是陰溝裏那種一時失手,而是真正的,徹徹底底的,帶着徐風曾經最引以為傲的那部分手腕,連同這次的失敗一道,好像是真的死了。
沒了那股争強自負的徐風,甚至連茅智也不是。
他誰也不是了。
方少陵緊緊箍住了他。他的動作太大,以至于牽扯了胸前的傷口,弄疼了自己。他在徐風的身側發出一聲□□。徐風慢慢轉過臉來看他,眼睛裏一閃而逝的脆弱如同一塊龜裂融解的冰片,他替方少陵解開扣子,一只手覆蓋到了那道槍傷造成的疤痕上。
他沒想到方少陵會真的朝自己開槍了,他聽武志強講過了,即便是有他的藥,那一槍,也九死一生。
神經病,他想,他原本還以為在東窗事發之前能最後尋一把開心,用采青的決絕和置之死地而後生來氣得方少陵七竅生煙。他原本覺得,一個騙子,倘若失手了,死了也就是死了,畢竟栽在高處,并不丢人。誰想方少陵當真花了二十萬大洋,贖了他一條命。
一個被吊死的騙子,也強過一條喪家之犬。
他撫摸着那道疤痕,眼神一黯。繼而他的手被方少陵給握住,一個不妨對方的唇就欺了上來,壓住自己的,絲毫不容許他猶豫、又或者拒絕。
許是那道槍傷太深,方少陵動作一僵,再次發出半聲痛呼。徐風嘆了口氣,拉開他,終于還是自己跨了上去。
“你願意叫徐風就随你叫吧。”他說,
“先把傷養好。”
方少陵躺着,仰望着他,手指摩挲過徐風蒼白光滑的面頰。他答了他一個“好”字。
第二天日頭升起的時候,武志強給他們送了一只裝吃食的籃子和兩桶水,徐風還在床上卧着,方少陵卻早早地起來了。
他檢視着自己胸前的那道疤,想看看痕跡是不是變淡了。
武志強張羅着飯桌上的事,一面壓低聲音問他,
“當初少爺明明是打算得整好的,你說配合徐風的計劃,連補的那一槍都是做樣子給夫人看。怎麽現在還要繼續裝下去?”
“我沒有裝。”方少陵系着扣子,懶懶答他,“只是他教過我,假相裏總要摻雜一些真相,不騙過自己,就誰也騙不過。”
他說這話時,特意回頭,瞥了徐風那間房的房門一眼。照昨夜的情形來看,他算是得手了吧。
方少陵想,如今,他已是青出于藍了,徐風這輩子要想再勝過自己,怕更要難上加難。
也好,雖然來得晚了點,他方少陵,總是要贏的。
想到這兒,方少陵在晨曦中展露出一個久違的,志得意滿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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