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空氣裏彌漫着濕乎乎黏答答的水汽。
天空依然是陰着的,今天卻顯現出一種不一樣的壓抑。大片的烏雲旋繞在頭頂,互相擠壓、堆聚,預示着一場暴雨的到來。
房間裏令人非常得不舒服,悶熱、閉塞,到處是飄散的灰塵和堆積的碎石。入間铳兔将貼在手腕上的西裝袖口微微往下拉,看了一眼表,臉上露出不耐的神情。
這時從門口處傳來了腳步聲。
他将手按在腰後的手槍上,一直到來人的樣貌清晰地出現在他的視野中他才不滿地啧了一聲,移開了手:“好慢,你遲到了。”
“在路上看見了可愛的小貓,不小心就和它玩過頭了~嘿嘿!”饴村亂數雙手抱住後腦勺,一只手纏着繃帶,神情舉止十足地像個未成年的少年。
“真是,你應該知道從邊界進入這裏有多不容易吧,再給我認真一點。”
入間铳兔有些受不了似的推了推眼鏡。
沒想到上面合作的居然是這種人......
“給我的東西呢?”
“這裏。”入間铳兔示意了一下自己旁邊的兩個箱子。饴村亂數蹦蹦跳跳地走過去蹲下,先打開了第一個箱子,裏面全都是五顏六色的糖果和漂亮幹淨的衣服。似乎所有這個區域不存在的顏色都濃縮在了這一個小小的箱子裏面。
“這是事先說好的報酬。”入間铳兔這麽說着,移開了視線,好像會被那堆花花綠綠的光景閃瞎眼。即便和對方已經見過很多次面,他還是無法理解眼前這個人在想些什麽。正常人會有那麽惡俗的品味嗎?不.....準确來說居住在這裏的人會有這麽奇怪的需求嗎?不是食物、不是逃離DDD區的途徑,合作的條件居然是糖果與漂亮的衣服。
“還有你另外要的東西上面也批下來了,就在另一個箱子裏,雖然不知道你要這麽危險的東西幹什麽,但是我們運出來也是費了很大的力氣的,你這筆交易不虧。”
“嗯嗯,準備得很完美呢。”饴村亂數眼睛亮晶晶地合上了箱子,朝着入間铳兔的方向敬了個禮。
“等等,樣品呢?”
“唉,你真的是個很心急的人欸——”饴村亂數嘆了口氣,從大衣的口袋裏拿出一個巴掌大的鐵盒子,随手一抛。入間铳兔心髒都快吓停了,手忙腳亂地接過後一臉黑相地瞪着笑得前俯後仰的饴村亂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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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幹什麽!”入間铳兔勉強扶正眼鏡,狼狽至極,看起來掏槍的沖動都有了。
“有什麽關系嘛,反正盒子都是防摔的。”
這個冷藏盒是他們特地交給饴村亂數的,就是為了在有機會時獲得最鮮活的樣本。
入間铳兔打開看了一眼內部,見一個紡錘型的玻璃管還安穩地躺在固定架中,琉璃色液體映在他的瞳孔深處,閃耀着奇詭的光,頓時松了一口氣。
“總算......”他關上盒子,緊緊的攥住,語氣中帶着沉甸甸的情感,“為什麽忽然說可以交出樣品?”
“嗯~因為平時她們對樣品的流動都掌控得非常嚴嘛,忽然少一個什麽的我可交不了差,最近有了空子我想着不鑽白不鑽就這樣了呗。”
“總感覺很可疑。”
“嗚......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嚴厲嘛,人家明明很努力。”饴村亂數哭唧唧的,吵得入間铳兔心情煩躁,“而且....你們不是已經被納入中央區了嗎,為什麽又要來這地方找她們的把柄?”
“那群女人在中央區濫用這種惡心的東西怎麽可能坐視不理......”入間铳兔說到一半,忽然反應了過來,厭惡地看着露出壞笑的饴村亂數,将手中的盒子收了起來,“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
“怎麽這樣——”
入間铳兔推了一下眼鏡,哼了一聲,徑直走了出去,拐了個彎兒便不見了。
“啊啊~還真警惕。”饴村亂數随便在靠窗的位置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腿的膝蓋處,撐着下巴,透過空氣中薄薄的塵埃看着放在一旁的兩個箱子。
不過這也和他沒有關系。他只要拿到需要的東西就好。
他瞄了一眼模糊不清的窗,透過其看到混沌的一團灰色,緩緩呼出一口氣。
“.....要下雨了啊。”
“這一次的話.....配尼西林和醋托啡的消耗好像有點大.....”觀音坂獨步站在後巷中,一手拿着寫字板一邊用筆撓着頭,然後擡起頭和配藥人充滿歉意道,“不好意思,每次都要這麽麻煩你們。”
“您說的這是什麽話!”配藥人臉色驟變,“只要是需要的盡管和我們說,我們會盡量優先處理這邊的數量。”
他的身旁停着一輛小型推車,被灰色的布所蓋着,從掀起的邊角處可以隐約看見裏面擺放的藥物。在汽車接連被損毀的情況下,這種原始的人力工具被重拾起來。免去發動機的聒噪,這種工具能更隐秘地運送東西。
物資缺乏加上疾病泛濫,使藥物在DDD區成了極其珍貴的資源。只有極少一部分能通過特殊的渠道從中央區或者其他城市走私出來。
“醫生最近如何?”
“醫生......挺好的......”觀音坂獨步欲言又止。
“是嘛!那就好!醫生可是我們區不可缺少的人物!但可不要累垮了才好!”配藥人哈哈笑着拍拍觀音坂獨步的肩,拍得他筆都快從手上掉下來了,被默默握得更緊。
觀音坂獨步無法将事實說出口。那徹夜未滅的從門縫下透出來的燈光,無意中窺見的疲憊又偏執的背影,還有從桌面上傾瀉而下寫滿算式與英文的稿紙。
他們解剖了那個男人的大腦。然而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會診室有另一具屍體。
那天左馬刻親自來了一趟,畢竟在神宮寺寂雷的地盤上如此頻繁地發生死亡事件還是第一次。觀音坂獨步看到了那個腦袋上插着筆的女人時,驚愕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神宮寺寂雷只是淡然地、甚至是有些淡漠地敘述來龍去脈:女病患因為受不了同居人暴力對待精神壓力過大而自殺。
他覺得那樣的醫生十分陌生。
所以不管是饴村亂數的行為,還是從那個男人那裏聽到的故事,他都沒有機會,可以說是沒有辦法告訴對方。他害怕醫生可能說出的話,哪怕是一個簡單的音節。
只有昨天,他聽到從辦公室內傳出來一聲巨響跑去查看時,發現神宮寺寂雷的拳頭正壓在桌面上,長發未束,像是紗幔一樣垂下來。聽見開門聲對方擡起頭,在那一刻觀音坂獨步忽然感受到了一種濃烈的悲傷,從對方身上溢出的悲傷與憤怒幾乎要令人窒息。
這是他最近唯一一次看見醫生表露出情感。
一聲吼叫打斷了他的思緒。
觀音坂獨步也愣愣地順着聲音望去,忽然反應了過來:“配藥人先生!”
似乎是推車停在這裏太久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一不留神間就竄出了好幾個暴民想要搶東西。配藥人看來似乎是想阻止他們,但寡不敵衆,很快便被幾個人制服在了地上,而一個人正在推車裏瘋狂地拿藥。
“你們.....這些混蛋!!!”配藥人發出一聲怒吼,被其中一個人踹了肚子一腳,頓時疼得倒吸冷氣。
“這些、這些可以換食物,好多好多食物哈哈哈......”拿藥的那人兜裏懷裏都是東西,神經質地笑着。
觀音坂獨步爬上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個場景,頓時腿就軟了,但還是哆哆嗦嗦地開口,要求對方放下東西。
“那、那都是救命的!”他大聲道。
轟隆隆的雷鳴從上方傳來,天色越發陰沉,氣壓低得讓人有些呼吸不順暢。
對方聽到他說的話,臉色立馬就猙獰起來,一手抱着藥瓶一手從後邊的牛仔褲口袋裏掏出一把折疊刀:
“你這是什麽意思?難道我們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觀音坂獨步看着刀刃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全喪失了語言功能。
“喂,說話啊?反正這些藥都是要拿來救人的,不如給我們拿去換食物,還不一樣是救命嗎!”
“不、不行!”觀音坂獨步臉色煞白,手抖得跟篩糠似的,但還是這麽說道。
男子徹底被他激怒,舉着刀直直地沖向他來,像一條失去控制的瘋狗。此時觀音坂獨步卻忽地感到肩部傳來一陣沖擊,一下子坐在一旁。只見一個白色的影子順勢抓住男子的手腕,側過身子避開刀刃,然後微微一用力,男子頓時吃痛地松開刀。還未反應過來,對方的手肘就擊上了他的下巴,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的腦袋都要被震裂了。咬破舌尖的血腥味在口裏彌漫。
一切都在瞬息之間。
觀音坂獨步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面色如常站在原地的神宮寺寂雷。其餘的人看到此景,頓時作鳥獸散狀,紛紛松開配藥人跑走了。
“沒事吧?”神宮寺寂雷拉起倒在地上狼狽不堪的配藥人,看了一眼推車附近混亂的場景,喟嘆道,“不太走運呢。”
配藥人拍拍身子,罵罵咧咧地開始檢查藥品。
“非常感謝您......”觀音坂獨步被神宮寺寂雷拉起時不太敢看對方的眼睛。
“糟了!”配藥人忽然大叫一聲,懊惱道,“還是有幾種藥被他們拿走了!”
大概是剛才逃走時渾水摸魚從掉在地上的藥品中拿的。
“那種事并沒有關系,快下雨了,請快些進來吧。”神宮寺寂雷道,“我需要出去一趟。”
“欸?”觀音坂獨步驟然擡頭,“不行的不行的,您已經好多天都沒有休息過了!”
像是為了應驗他的話。伴随着一聲響雷,雨點稀稀落落的落了下來,由小變大,逐漸暈染着這片枯竭的土地。
神宮寺寂雷擡頭,面上滑過一剎那的恍神,伸出一只手接住往下墜的雨點:“沒關系,我很快就會回來。”
這麽說完,神宮寺寂雷就頭也不回的走入了雨中。好像他從診所出來就是為了迎接暴雨。
配藥人看着神宮寺寂雷白色的身影走遠了,才瞥了一眼地上不省人事的男人,疑惑道:“總感覺醫生有點不太對勁......”
見半晌無人回話,配藥人疑惑地擡頭,看見觀音坂獨步一臉快要哭出來似的表情,他的雙手沒入紅色的頭發,像是要找個洞把自己埋了。
“醫生他....以前在軍隊待過,但是自那以後就從來沒有出過手,為什麽......還有之前的事......”
斷斷續續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的話語。
“他一定是遇到了很大的煩惱,但是我卻沒辦法幫他,就像一二三那時候的事一樣,我什麽也做不到,全部都是我的錯,假如我能再有用一點......都是我的錯我的錯我的錯......”
配藥人被對方驟然的低沉給弄得慌了神,抓耳撓腮:“不、不管怎麽樣醫生肯定會沒事的!我們先把藥搬進去好吧?”
觀音坂獨步點了點頭,深吸一口氣,按照醫生教過自己的方法先專注于眼前的事。他和配藥人蹲在地上撿散落的藥品,視野中忽然出現了一雙黑色的皮鞋,他愣住了,視線順着皮鞋向上移,看到了一套嶄新的西裝,和黑傘下一個陌生男人的臉。
“下午好。”
觀音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你要找醫生的話他現在不在。”
男子微微一笑,但那笑容也像是紙糊上去的一樣虛假:
“我并不是來找他的,而是你,觀音坂獨步。”
“我、我?”
“沒錯,我們是來告訴你關于伊弉冉一二三先生的事......”
滿是英文的塑料瓶從手臂間滑落,掉在水窪裏,發出哐當的響聲。
他讨厭下雨天。
雨就像蛇,濕冷、粘稠、讓人不快。而且,雨是透明的,沒有顏色。沒有顏色的事物淋在身上會讓人産生自己也接近透明的窒息感。色彩一點點流失、溫度一點點降低,最後會成為泡在水裏的屍體,沒有人會看見。
他提着箱子,腳步驟然停下了。
“是你啊。”慵懶的成年男子聲線在雨中響起。
站在巷口中耷拉着背的男子聞此歪過頭,慢慢地咧出一個笑,露出滿口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