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政府與叛軍的內戰,是大約五年前開始的。
其實直到現在大部分民衆還是不太清楚爆發這場戰争的原因到底是什麽,只是當反應過來時,一切日常的生活都已被打亂。政府打着保護普通民衆的幌子肆意征斂財物與士兵,社會秩序扭曲,階級屬性被模糊,什麽算是犯罪什麽又算是特殊情況下的正當舉措,一切都亂套了。
內戰進行到第三年,戰況膠着了起來。
早晨的陽光有種稀薄的膠狀感,醫院的走廊浸泡在這光影之中,呈現一種不真實的虛幻,但這虛幻很快就被來往的人流沖散了。身着白色制服的男女穿梭在走廊上,載着藥劑的推車哐當作響,不知從哪裏傳來病人的呼喊,到處彌漫着緊張忙碌的氛圍。忽然之間,一位推着推車的護士停下腳步,朝着前方露出微笑:“早上好,醫生。”
就像是一句信號,周圍的人都擡起頭來。
“早上好,神宮寺醫生!”
“早上好,您今天來的特別早呢。”
“醫生!早上好!”
問好聲接連不斷,圍繞着從走廊盡頭走來的白袍醫師,他沐浴在光輝下,周身都散發着柔和的氣息。就像是一種儀式,就算是看起來再怎麽着急的人都會停下腳步向他問好,而他則會投以淺淡的微笑,一一回應衆人的問候。
一位清瘦的護士從對面走來,一邊用筆杆抵着下巴一邊看着手上的花名冊,擡頭望見對方,疾步上前:“醫生——”
“知子小姐。”神宮寺寂雷颔首,溫聲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并沒有的事。倒是您的臉色和上次來的時候相比好像更差了,假如實在沒有時間的話不用勉強過來也行。”身為統領着所有護士的護士長,知子的個性可謂相當一板一眼,連說話都是硬邦邦的。
但是神宮寺寂雷并不讨厭她這一點,在這個醫院需要這樣的人存在。兩人邊走邊聊,大多是關于醫院最近的現狀、物資的補給、設施的損耗程度,最後護士長沉默了下來。
“發生什麽事了嗎?”
護士長遲疑:“不,也并不是什麽重大的事,只是有關您不久前帶回來的那個傷患。”
神宮寺寂雷了然:“是亂數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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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嘆了口氣:“沒錯,您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那個人有些不安分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神宮寺寂雷和護士長在階梯處分開後來到二樓的一間病房,房門大敞着,可以看見兩三名護士集體站在一道床簾前,緊張兮兮的巴望着裏面。
他咳嗽了兩聲。護士們頓時短促的叫了一聲,又彼此把對方的嘴捂住,生怕吵醒了什麽。看到神宮寺寂雷她們的臉立馬就紅了,心虛的走上前鞠了一躬:“醫生......”
神宮寺寂雷好奇:“你們在幹什麽?”
“也、也沒有幹什麽,只是因為對方說睡着了身邊沒有人陪會很寂寞,所以我們才、才......真的很抱歉我們現在就去工作!!”那幾名護士看起來像是不好意思再說下去,道了歉之後就灰溜溜的從門側跑走了。
神宮寺寂雷似乎明白了什麽。
他來到病床前,将床簾拉開,只見病床上躺着一個體型嬌小的“少年”,半張臉埋在枕頭裏,雙眼緊閉,有些不安的蜷縮着身子,白皙的指尖揪着被子的一角,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說少年有些不準确,因為對方聲稱自己已經成年了。
“亂數君,別裝了。”神宮寺寂雷找了張椅子坐在一旁,雙手交疊在膝上。
回答他的是一串嬉笑,躺在床上的人睜開了眼,一片碧藍裏滿是狡黠:“果然瞞不過寂雷。”
“護士長很頭痛哦,如果你再這麽向其他護士撒嬌的話。”
“但是啊,人家都快無聊死了~”饴村亂數大大的伸了個懶腰,不滿的抗議,“又不能随便活動又沒有人陪我玩!嘶!”
他的面部忽然扭曲了起來,被子裏的身子蜷縮成一塊,神宮寺寂雷臉色一變,趕忙起身查看。
“寂雷......”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耳際,帶着微弱的鼻音,“這下是我贏了。”
神宮寺寂雷感到頭發被人拽了一下,力道不重,長而濃密的發絲從身側滑落一下子鋪滿了半個床,饴村亂數被包裹在發絲之間,笑的開懷。
那笑容着實讓人生氣不起來。
“亂數君......”神宮寺寂雷直起身子,無奈的将頭發別到耳後,“看來你的身體恢複的差不多了。”
“這都是寂雷的功勞哦!”饴村亂數坐了起來,雙眼彎彎,像只貓,歪着頭将下巴抵在膝蓋上,“假如沒有你的話,那天我可能就死了。”
病房的窗戶未關,風拂過白色的窗紗,窗外的天藍的透徹,毫無雜質。
和眼前這個人——饴村亂數的相遇,是在一個星期前。這麽想來,或許有點命運的味道,因為那天他原本不應該出現在那片區域。在實驗上遇到了瓶頸,陷入無意義的思考死角,于是想着出來透透氣,然後他就看見了被士兵用槍指着的“少年”。
那一片不是戰場,士兵們的制服也模糊不清,既不像政府也不像叛軍,似乎是特意不想讓別人看出來自哪裏。
“少年”示弱般的微笑着,舉起雙手上前一步,然後一顆子彈就打入了他的腹部。
沒有緣由。戰争總是教人放棄思索道理。
他跨過士兵的屍體,緩緩抱起少年,對方艱難地睜開眼,出乎意料的是裏面既沒有表現出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于現狀的茫然,有的只是一種索然無味的冷漠,然後那雙眼在轉向神宮寺寂雷時倏地亮了起來。
異樣的波紋在內心深處漾開。
雖然不可否認有興趣的原因在裏面,如今想來卻又不完全是那樣。那到底是什麽,神宮寺寂雷直到現在也沒有明白,所以不免對饴村亂數多上了幾分心。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再這樣聊下去就會錯過探望其他病人的時間了。
“你要走了嗎?”饴村亂數托起腮幫子,眼睑低垂,露出一副失落的模樣。
即便知道對方的情緒不會這麽容易受到打擊,神宮寺寂雷還是拿他沒辦法似的揉了一把對方的頭發:“假如不想睡的話跟過來也可以。”
他的手掌大而暖和,饴村亂數拉下來用臉頰蹭了蹭,小聲歡呼,十足的像個孩子。
神宮寺寂雷被他逗笑了,他的笑容總是很淺,帶着克制,眼裏卻蘊着誠摯的光:“亂數君真的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是嗎?”饴村亂數笑嘻嘻的,忽的認真道,“我也覺得寂雷很有趣哦。”
神宮寺寂雷眯了一下眼,不置可否。
在這戰火紛飛的年代,大部分的醫療機構都已經停運,剩下的小診所茍延殘喘但無法發揮應有效能,普通百姓飽受硝煙之苦卻沒有一個能進行治療的地方。然而就在大約一年前,這間立于郊區的中立醫院突然向周圍的廢墟伸出了援助之手,不僅有潔淨的環境、完整的設備,甚至還有專門的士兵駐守。
一定是個騙局,周圍的人都這麽想。但當他們實在沒有辦法,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敲開醫院的大門時,前來迎接他們的長發醫生在給予了一切力所能及的幫助後只說了這麽一句話:
——請好好休息。
傳言、試探、實證,原本空蕩蕩的建築不知不覺間已經變得充滿了各式各樣的人,變成了現在模樣。雖然後來新加入了許多醫師,但只有對最初向他們伸出援手的人,他們僅以“醫生”稱呼,那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醫生!您來了啊!”
神宮寺寂雷乍一來到病房,躺在病床上挂着吊針的人們便争先恐後的想要坐起來,被護士們嚴厲喝止才罷休。在這個醫院幾乎所有的病人都認識神宮寺寂雷,哪怕對方并不是經常有時間來探望他們,但幾乎每一位病患最開始時都受到了他的恩惠。神宮寺寂雷每次來時都會坐在他們的病床前,輕聲詢問他們的身體狀況和康複情況、或者是是否還有什麽需要的。明明是及其瑣碎耗費心神的活,對方卻從不馬虎,耐心的傾聽每一個人的話語。饴村亂數乖乖地跟了一路,竟沒有添什麽亂。
“不會無聊嗎?”走在前往下一個病房的路上,神宮寺寂雷不禁問道。
“畢竟發現了有趣的東西嘛~”饴村亂數快步走到他前面,背着手倒退着走路,俏皮的歪着腦袋,“寂雷的眼睛,在和病人說話時是閃閃發光的。”
“閃光......?”神宮寺寂雷不太習慣這類詞放在自己身上,思考了一下,“嗯.....畢竟和大家聊天的确很愉快。”
“并不是那種哦。”饴村亂數用食指抵在自己的眼角處,嘴角向上翹起一個弧度。
“是像蛇一樣的眼神,總覺得在窺探着什麽。”
神宮寺寂雷的腳步停了下來。
這裏正好是三樓走廊的拐角處,三樓僻靜,大多給需要靜養的人居住,此時離中午剛過半刻,四下無人,只有他們兩個。
“哦?蛇嗎......”神宮寺寂雷靜靜地望向面對着自己的人,“很有意思的比喻。”
“因為——我怎麽看都感覺是這樣嘛。”饴村亂數拖長音調,“吶吶,告訴我吧,你看到的東西。”
神宮寺寂雷垂下眼,淡淡道:“既然對別人的事感興趣,不如先說說自己的如何,亂數君。”
“欸,難道生氣了嗎?”饴村亂數雙手合十,露出可憐兮兮的樣子,但是轉而眼珠子一轉,又笑眯眯道,“不過你想要知道也不是不可以啦,畢竟我和寂雷是朋友嘛。”
“朋友......”
神宮寺寂雷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麽稱呼,不由的怔住。饴村亂數握住他的手,指尖冰涼,像是不知名的水底生物逐漸纏繞了上來:“不過作為交換,你也要告訴我你的事哦。”
這時從樓下傳來了腳步聲,神宮寺寂雷看了一眼他們交握的手,點頭:“我知道了,那就下次。”
“耶!和寂雷約好了!”饴村亂數的笑容幹淨得沒有一絲陰霾。
一名護士拿着花名冊從樓梯處拐上來,急匆匆的,似乎找神宮寺寂雷有什麽重要的事情。饴村亂數看着對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盡頭,心情很好似的哼着歌,慢慢踱到了窗戶處。
這一片都是曠野,風勁十足,上方是深灰色天空,雲層厚重,看起來像是又要下雨了。雖然這棟樓的高度不高,但好在附近沒有什麽障礙物,風景一覽無遺,看向遠處便是一望無際的淺麥色的田野。只見不遠處的空地上停着一輛黑色轎車,旁邊站着兩個人。
饴村亂數所有的情緒表情就像變戲法似的從臉上褪去。
左邊的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
有着一頭黑色的長卷發,披着一件白色外套,像個學者,但雙手插在兜裏,顯示出的慵懶氣頓時消磨了一些嚴肅的學者氣質。內裏是簡單的白襯衫與黑色長褲,黑色高跟鞋使其本就高挑的身影更加出衆,即使是和在她身旁的黑衣保镖相比也毫不遜色。
“那是安博士。”從旁邊忽然傳來說話聲,饴村亂數轉頭,看見護士長不知什麽時候站在那,對方本就清瘦,這就顯得那雙大大的眼睛越發突出,甚至有些瘆人。
“嗯~她看起來可不像醫院的人,來這裏幹什麽?”
護士長往窗外看了一眼,又轉過頭來,似乎并不感興趣:“她是醫生的朋友,偶爾會過來看看。”
“但她是政府的人吧。”
護士長露出一種驚訝的目光:“你為什麽......”
饴村亂數撐在窗臺上,自顧自的恍然大悟起來:“原來如此,這家醫院之所以能撐下去,是因為有政府做後盾嗎?”
“請不要說這種話!”護士長的嗓門一下子拔高,“這裏并不是某一方的陣營,只是一家普通的醫院。”
“普通?”饴村亂數重複了一遍。
“沒錯。”護士長斬釘截鐵,“醫生成立這家醫院只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即便安博士的确有所幫襯,那也是不出于私心的善意饋贈。”
“所以她确實和這家醫院有關系。”饴村亂數像只狐貍似的彎起眼。
護士長哽住,臉色唰的一下白了,她低下頭,死死的咬着下嘴唇。
似乎是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下方的女人擡起頭,看見三樓窗戶後一閃而過白色病號服的袖口,以及像尊石像一樣杵在原地的護士長。護士長轉過頭來,對上了女人的視線,然後朝着這邊微微颔首,最終也消失在窗口。
“怎麽了嗎,安博士?”旁邊的保镖順着她的視線望去。
安收回視線,笑道:“沒什麽,和一個朋友打個招呼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