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飛蛾打着旋兒撲閃在舊燈泡的四周,牆面也由此印下一片殘缺晃動的帷幕。房間內很悶熱,人們潮濕的呼吸夾雜着恐懼的情緒混在一起,像是一個孕育不安的蒸爐。
燈泡閃了一下,忽的滅了。
房間內立馬窸窸窣窣了起來,突然降臨的黑暗像螞蟻一樣爬到每個人的腦海中齧咬,刺激着病患們脆弱的神經。
在房間內駐守的士兵們一連暴怒的喊了好幾聲安靜才将這股躁動壓下,互相壓低聲音交談了幾句,似乎是決定出門看看。先是一個士兵出去了,但久久未歸,另一人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焦躁地來回走動,皮靴刮擦着地板。
護士長懷裏抱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兒,一邊安撫她的情緒一邊警惕地聽着黑暗中的動靜。
最終那名士兵似乎是再也等不下去了,重重一跺腳,打開門走了出去。關上房門的聲音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口——監視他們的人不在了,現在正是逃跑的好時機。
但是真要這麽做嗎?誰也不清楚士兵什麽時候回來,而一旦被他們發現逃跑的意圖,整個屋子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懷裏的女孩瑟縮着肩膀,她的身上本來就帶有傷,年齡小再加上受到現如今狀況的精神壓力,額頭不知何時開始變得滾燙起來。
護士長咬緊牙關,下定了決心。現在的機會可以說是再也不會有第二次,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病人們在這裏拖下去。她動作輕柔地松開女孩的手,緩緩站了起來。她的雙眼已經習慣了現在的環境,于是她一點點地朝着門口摸去。
屋內所有的人都看着她,像在看一個即将展現的奇跡。
她趴在門板上凝神傾聽,外面寂靜無聲,似乎沒有人的樣子。她将手放在門把手上,正欲扭動——
咔嚓。
門從外面被人打開了。
縫隙逐漸擴大,一個模糊的影子閃了進來。
“欸——姐姐為什麽要坐在地上?”俏皮的不合時宜的明快聲線響起。
“饴、饴村?”護士長驚魂未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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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是~是我哦!”即便看不清,護士長也能想象對方舉手眨眼的模樣。沒來由的,她對于這種沒心沒肺的語氣感到惱火。
“你之前都到哪裏去了......不對,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必須要快點把病人救出去,還有地下室的事!
“你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士兵?”
“說起這個,其實我之前一直躲在另一個地方,本以為能躲過去卻還是被找出來了,本來要帶我來這裏的,不知道為什麽走到一半整座樓的燈就忽然‘啪’的一下全熄滅了,大家都亂做了一團,帶領我的那個人也不知所蹤,嗚嗚......我真的很害怕就順着原路回來了......”一邊說着對面還傳來委屈的啜泣聲。
護士長的心情十分複雜。
“那、那是說我們可以趁機逃跑嗎?”從一個角落裏傳來怯怯的問話。
“嗯,大概吧。”啜泣聲戛然而止,饴村亂數快速道,“最起碼通往樓梯的那邊我沒看到有人。”
明明是漆黑一團怎麽能确定有沒有人。
護士長心中存疑,但對方的語氣太過篤定,況且如今情況不允許她繼續猶豫下去。
“大家,請動作輕一點,我們要出去了。”
她們如今的位置是在二樓,從左走經過一個房間就是樓梯口,往下到一樓樓梯間背面便是後門。要是到時候門口處有士兵把守......
只能賭一把了。
漆黑的走廊顯得越發靜谧,踏入其間有種周身都沒入另一片時空的錯覺,自身的存在也被淡化。但如此多人同時步行在其間,即便動作放輕了也還是不免發出動靜。
護士長一手牽着那個女孩,一邊摸着牆沿前進,心如擂鼓,腳尖忽的磕到什麽硬硬的東西,正要摔倒,一只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嘿嘿,抓到姐姐了~”饴村亂數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有種透明的不真實感。
“謝謝......”
對方的手腕纖細,力道卻大的驚人,手心帶着夜晚的寒意,護士長一瞬間竟戰栗了起來。腦海中浮現出一種不可名狀的違和感。
“有很多雜物都推翻在走廊上了,我回來的時候也不小心摔倒了,姐姐要小心哦。”聽起來像是真情實感的關心。
整棟樓的病人雖然是分開關押,但似乎并不是關在相連的幾個房間,就像她們如今經過的這個房間就是個空房。
衆人下了樓梯,探查性地往後門那邊望去,發現并沒有士兵的影子。
這樣就可以逃了。
走下最後一級臺階,護士長的腳步忽然停住了,衆人也跟着她的步伐一頓。她無言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将手上牽着的女孩遞到一個女病患手上,對方不解地望向她。
“其他房間的病人現在肯定也處于驚慌之中,我要把他們帶出來,你們先出去。”
衆人立馬又騷動起來,聲音壓低:“可、可是那些地方有士兵把守吧!”
“一定有辦法引開他們。”
“怎、怎麽辦!”門口處傳來一陣沉重的鐵鏈聲,混雜着病人顫抖的聲音,“這裏被鎖上了!!”
空氣一下子凍結了。重新歸來的絕望、恐懼充盈着這塊狹小的地方,逐漸扼住每個人的咽喉。
頭頂上的白熾燈忽閃了幾下,忽然又亮了起來。衆人驚悚的表情曝露在光線之下。
“為什麽......”護士長恍神地盯着天花板,“停電......來電......停電......啊...啊,那扇門!那扇門!!”
那些士兵打開了那扇門!!!但是為什麽!為什麽這麽快,是已經知道了裏面有什麽了嗎?!
“不行,我不能在這裏.....我得過去......”她踉跄着後退幾步,。
“啊啊!啊啊啊啊!這裏!”身後的病人裏面忽然傳來一聲驚叫,一個女人捂着嘴,用手指着一角,只見一個面色慘白的護衛正身體扭曲地蜷在樓梯的下方空隙裏,捂着腹部痛苦地喘息,子彈恰巧從他的側腹擦過,雖不致命,但也折磨人。
又有人短促地叫了一聲。只見他們來時的路上全是血跡,其中許多是從樓梯延伸下來,似乎是在二樓時被人的鞋底不小心沾上了。
人們終于知道,那時候并不是二樓沒有士兵看守,而是所有人都已經“無法看守”了。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黑暗中經過的走廊到底是一副怎樣的慘狀。
“這到底是誰幹的......”
“不行、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一個男人像是終于受不了這輪番刺激,死命地抓着門上的鐵鏈搖晃。
“等等......有人來了!”
“喂!你們在那裏幹什麽!!”
他們如今身處的走廊的另一端走來兩個叛軍士兵,見此立馬飛奔而來,卻在中途被另一個突然竄出的身影擋住了去路。
“你這家夥......怎麽在這裏!?”來人穿着和他們一模一樣叛軍的服裝,耷拉着腦袋,正是之前押送饴村亂數的士兵。
“......救.......”破碎的字節。
“......救.....救.....”顫抖的手扶上肩膀吊着的沖鋒槍。
“啊?”
“救救我!!!”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病患們都下意識的蹲下捂住耳朵,尖叫聲此起彼伏。那名士兵一邊發狂似的吼叫一邊将對面的兩個戰友打成了篩子。
“這是什麽!滾開滾開滾開!啊啊!啊啊啊啊啊!”
護士長坐在地上,出神地望着不遠處的情景,動彈不得。
這個場景、這個場景——
“是不是覺得似曾相識?”吐氣聲噴灑在耳邊,護士長周身一悚,猛地回過頭。
“啊,對了!”又是那個明快得讓人不舒服的聲音,“之前回來的時候,我趁亂拿了一樣東西。”
饴村亂數抓着護士長手腕引導她摸到一個冰涼沉甸甸的物件,冷硬的質感和具有代表性的外形都向她告示着一樣物品。
“......槍?”
“他有槍?”
“太好了,這樣就可以用槍打破鎖鏈了!我們可以出去了!”
絕處逢生,衆人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語。
“不行!!”令人鼓膜發震的大吼,遠處的士兵動作一滞,機械地回過頭來。說話的是之前蜷在樓梯底下的那名護衛,他蹒跚爬起,一手捂着側腹一瘸一拐走到護士長與饴村亂數面前,伸出手:
“把槍給我。”
饴村亂數眼底的溫度漸漸消逝,站起來,緩緩退後,将身子隐匿在陰影裏。只剩下護士長一人拿着槍與護衛對視,她的手心裏沁出了汗,感覺手上沉重無比。
“但是——”
“把槍給我!”嘶吼出來的語句。
護士長抽氣,将槍遞給對方。護衛滿頭都是冷汗,捂着側腹的指縫間透露出暗紅色的痕跡,他握住槍柄,在護士長的頭上示意了一下,聲音裏都是冷厲:“你知道現在這個情況你應該幹什麽。”
護士長震了一下。
“他、他朝我們過來了!”只見剛才還對着血肉模糊的屍體不斷開槍的士兵似乎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扶着牆沿一步一步向這裏走近,雙眼上翻,嘴裏無意義地念叨着什麽。
護衛來到門口,對着粗重的鎖鏈開了幾槍,鎖鏈應聲掉落在地上。他趕忙用身體撞開後門,冰冷的空氣灌入。
一個男人見狀也想跟着他出去,正欲上前,幾聲槍響,他腳尖前的地板上多了幾個孔洞。
“噫!!”男子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
“你們留在這裏。”護衛毫無感情道,一邊用槍指着面露驚恐之色的病人,一邊用原本捂着傷口的手撿起地上的鎖鏈,緩步後退,走出門後猛地将門關上,從外面傳來鐵鏈纏繞的摩擦聲。
“操!他把我們鎖起來了!”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把我們丢在這裏!!!”
“我不要在這裏求求你求你打開門!”
恐懼,栖居在深淵的邊緣,一旦開始腐蝕人心便不會停下。病人們哭喊着拍打、抓撓紋絲不動的鐵門,像是地獄裏亟待回歸人世的冤魂。
“大家冷靜一下!我們先逃去別的地方!”此刻護士長的聲音完全沒有傳達到衆人的耳朵裏,而發瘋的士兵已經步步趨近,端起他罪惡的槍口朝向猶如肉泥一般攀附在門上的人群。
“快躲開!”護士長猛地抓住士兵的手臂。
“啊啊啊滾開滾開惡心的東西!”士兵痛苦地嚎叫,神志全無,周旋之中他按下扳機,血霧升騰,幾個病患被擊倒在地。
小女孩捂着耳朵蹲在一旁凄慘地哭泣了起來。
女人的力量根本無法阻擋發狂的士兵,護士長很快被推開在地,槍口重新對準抱頭鼠竄的人們。
“全部!全部去死!啊哈哈哈哈哈哈!”
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全部都死了。頭頂上的燈管被子彈擊中,這片區域重歸黑暗,護士長連滾帶爬抱住小女孩躲到一旁的角落,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看清面前的一切。
“這是噩夢......醒來就好醒來就好......”冷硬幹澀的聲線根本不适合說這種溫情夢幻的謊言,小女孩吓得大氣都不敢出,身體僵硬得像個玩偶娃娃,但護士長只是不斷的重複這句話,像是同時在安慰自己。
然後她忽然“看見”了。
原本正處于深夜的外界,此時卻突然散發出強烈的亮光,透過玻璃耀眼奪目,仿佛外面正迎接新一輪的朝陽。
饴村亂數悄悄走近瘋狂亂掃的男人的身後,注意到了護士長的目光,像是被抓包了似的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狡黠一笑。
這個人——
光亮越來越大。
當觀音坂獨步趕到現場的時候,那棟建築就像是一塊墓碑一樣死氣沉沉,從上到下都隐沒在夜色裏,連棱角的界限都分辨不出。
心下一涼,他趕忙叫伊弉冉一二三停車在路邊,跌跌撞撞地打開車門,不敢相信自己遲來了一步。但是建築四周既沒有出現掙紮的痕跡也沒有屍體,如若是裏面所有人都遇難了的話這裏不應該是這幅安靜的模樣。
“獨步!你看!”伊弉冉一二三從車窗探出腦袋,向他示意不遠處的一片空地。
那是......
從密密麻麻的樹林縫隙中透出的一片亮光,仔細辨認才能發現是裝甲車探照燈發出來的,而裝甲車的上面,正插着再熟悉不過的旗幟。
“......是政府的部隊!”觀音坂獨步雙手撐住膝蓋,脫力似的呼出一口氣,“太好了,一定是上面收到消息了......”
他們兩人将車放在路邊,順着樹叢的斜坡跑到空地,探照燈的光線越發強烈,觀音坂獨步發現裝甲車并不僅僅只有一輛。
“你們是誰!”靠近到還有五十米的距離,在一旁把守的士兵發現了他們,将槍口擡了起來。
觀音坂獨步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将雙手舉了起來。伊弉冉一二三反應迅速,将自己口袋裏的證件拿出來,表明身份:“我們是神宮寺醫生的下屬。”
“神宮寺醫生......”這個名字似乎産生了效用,對方放下了槍,走過來檢查了他們的證件,确認無誤後才道,“你們在這裏幹什麽?”
觀音坂獨步急急忙忙解釋:“因為醫生打電話給我們說這裏......”
“哦對,我們也接到了通知,說是這裏窩藏着一夥叛軍。”對方點點頭,拍了拍他的肩,“沒事,我們會處理好的。”
“真的!?”觀音坂獨步回頭望了一眼伊弉冉一二三,對方朝他眨眨眼,像是在說“這不是很好嘛”。
驀的,醫院裏的燈全部亮了起來,政府的士兵們頓時面面相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與此同時,和觀音坂獨步對話的士兵的通訊器響了起來,似乎是接到了指令,他将頭偏過去低聲說了幾句什麽。伊弉冉一二三像是想到了什麽,驀的湊上前來,觀音坂獨步拉都拉不住,只聽他道:“話說——你們打算怎麽營救裏面的病人啊?”
“喂......一二三......”
“但是——假如裏面的人都被當成人質了的話不是很糟糕嗎?”
“你們安靜一下!”士兵不悅地轉過頭來,“我們都說了會好好處理。”
觀音坂獨步拽着伊弉冉一二三的手臂使勁往後拖:“對啊對啊,我們只要把情況反饋給醫生就行了!”
兩人在一旁你拖我拽,一個站在裝甲車蓋口上的士兵拿下望遠鏡,忽然道:“有人!”
确實有人。從觀音坂獨步這個距離來看,遠遠的有一個黑點在醫院的瑩白色背景中搖曳前來,跑到差不多還剩二十米的距離,他總算看清了來人的相貌。是一名醫院的護衛人員。
護衛受了傷,還沒接近就倒在地上,政府兵們趕忙上前攙扶他。然而他甩開了伸過來的手,跪着爬起,将手伸進自己的嘴裏,使勁一掰,面容扭曲地從嘴裏拿出一個小小的電子原片,直徑約零點五公分左右。
“我是......!”他啐出一口血沫,舉起電子原片,“元第二部 隊上條上校,奉上層之命駐守在此。”
聞此周圍的士兵頓時肅然起敬,集體敬禮,觀音坂獨步下意識的照着做,并拉着不情不願的伊弉冉一二三擡高了手。
“但是我們守護的秘密已經被叛軍們發現了,在他們攜帶秘密出逃之前,我們必須阻止!”
“是!”
“炸掉醫院!”
“是!”
一旁兩人的動作一頓,觀音坂獨步的表情空白了兩秒,怔怔地望着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裝甲車內部,沉重的炮口緩緩對準夜色中的樓房。
......诶?
诶?
“等......等等,是不是哪裏搞錯了......”觀音坂獨步試探性地提出問題。然而回答他的只有滿嘴血沫的護衛因恨意而瘋狂的眼神與長嘯的語句:
“炸掉!現在!全部殺了!不能讓任何一個人逃出來!”
強大的沖擊讓在場的所有人東倒西歪。
火。碎石。石灰塵。整棟樓像是要坍塌似的左搖右擺起來,不知從哪裏傳來爆裂的聲音。有縷縷紅光順着樓梯口傾瀉下來。
發瘋的士兵摔倒在地,幸存的人們驚慌成一團,沖擊的來源似乎是樓上,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士兵在地上不斷抽搐,掙紮着要去拿槍,被一只腳踩住了手腕,纖細的手臂搬起沉重的器械,而黑黢黢的槍口正對準了士兵自己。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一陣槍響,他的腦袋無力的垂在一旁。四下無聲,沒人敢說話,饴村亂數萬般嫌棄地看了一眼手上笨重的家夥,丢在一旁。
此時又傳來一聲爆破聲。整棟樓搖晃得更加厲害,原本陳舊的架構搖搖欲墜,天花板裂開了一條縫,且有愈擴愈大的趨勢。伴随着第三聲轟鳴,巨大的石塊砸了下來,有許多病人還未反應過來就一命嗚呼了。
死亡的恐懼鞭策着每個人的腳步,他們顧不上其他,全都一窩蜂地擠向門口,但無論他們如何推那扇門都紋絲不動。逐漸升溫的空氣中傳來女孩的哭啼,但誰也沒有回頭。
護士長低頭安撫懷中的女孩,用一種陌生的眼神望向不遠處的饴村亂數:“你......到底是什麽人?”
“不對不對,這句話應該是我來問才對。”明明四周都是塵埃與火光,有着天使般天真笑顏的“男孩”卻好像處在另一個時空,什麽也撼動不了他,“姐姐你又是什麽人呢?”
護士長冷冷道:“你指什麽。”
“嗯?到現在還要裝傻嗎,那我這樣說吧,地下室裏的東西,那個人知道嗎?”
護士長的瞳孔驟縮,眼前的、耳邊的都好像離她遠去了,她蓬頭垢面地縮在碎石屑裏,見不到平時的半點風光。直到懷裏的女孩發出不舒服的悶哼,她才幡然醒悟将箍緊的手松開。
半晌,她才小聲道:“醫生他.......不知道。”
饴村亂數雙手一拍,笑容燦爛:“啊哈,我就知道呢~”
“你這種人又知道些什麽!”護士長将自己的護士帽摘了下來,黑色長發散落,她透過發絲間的縫隙死死地瞪視對方,可怖如女鬼,“你以為在這個時代活命很容易嗎!是光憑嘴上說着‘想活下去’就能活下去的嗎!我真是他媽受夠這操蛋的戰争了,恨不得全部人都一窩的給我下地獄去得了!”
一口氣聲嘶力竭地說了這麽多,護士長垂下頭粗重地吐息,女孩完全被吓呆了,愣愣地仰視着對方。
“但是......但是那個人說了,‘想要結束戰争’‘想要更多的人活下去’‘想要創造沒有傷痛的世界’。”
饴村亂數嗤笑:“僞善呢。”
“才不是僞善!”護士長握拳,指甲陷入掌心,流出鮮血,“你根本不知道那個人那天的行為對我毫無希望的人生的意義有多麽重大,只有他的理想——才是我值得努力的目标。”
“所以就把病人當實驗體?”
像是被戳到了痛處,護士長的肩膀一聳,反擊得更加激動:“這個醫院需要存在下去!假如不提供實驗體的話上面就不會撥資金下來,不管你怎麽說依然有人因為這家醫院而獲救!”
“獲救嗎?”饴村亂數稀奇地瞪大眼,坐了下來——坐在被他殺掉的士兵的屍體上,托着下颔,“怎麽獲救?誰又獲救?”
護士長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喉嚨一哽。
“這樣就能讓‘那個人’的理想得以實現?”
“我......我....”
“并不是這樣哦。”饴村亂數覺得很無趣似的吐出一口氣,“啊,一個兩個都是這樣,難道就沒有人看出那個男人真實的面貌嗎?獲救的只有你一人罷了。”
“你在說——!!”
又一聲巨響傳來,整棟建築搖晃得更加厲害。饴村亂數擡眼望向上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重新拿起地上的槍來到門口。躲在門附近的人們慌慌張張地躲到一旁,看見眼前人眯眼一笑,對着門鎖附近一陣掃射。
“你.......”有人正想說什麽,饴村亂數卻已經放下槍,回身一踹,鐵門一下子打開,內裏的灼熱向外湧去。
幸存者們驚呆了。
“愣着幹什麽?”饴村亂數好脾氣背過手,歪歪腦袋,“不逃嗎?”
一個男子聞此周身一震,狼狽地爬了起來,一邊爬一邊摔,他用驚恐的眼神看着饴村亂數,跑出門。其他人驟然初醒,紛紛跟着男人的步伐跑出去。
護士長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未回過神來,她黑色的瞳仁倒映出饴村亂數饒有趣味的側顏,對方雙眼亮晶晶的,嘴裏念念有詞:
“快逃吧,快逃吧,逃出這裏。”
“然後讓我看看。”
跑在最前頭的男子邁開步子,一邊感受着自由的氣息一邊向着光源的方向奔去。他會活下來,他會繼續活下來,他會一直活到最後,他在心裏不斷地對自己這麽說。
“——人類到底能做到什麽地步。”
然後一顆子彈就貫穿了他的胸口。
“啊......你們在幹什麽......你們到底在幹什麽啊......”眼睜睜地看着那名男病人面帶着錯愕的表情直挺挺的跪下,然後面朝地傾倒,而其他逃出來的病人還在不斷地被子彈掃襲,觀音坂獨步抱着腦袋,踉跄着向後退去。
呼吸困難。頭疼欲裂。喉嚨像是被火灼燒一般讓人想要徹底抓撓一翻。
“獨步!”伊弉冉一二三焦急的走了過來。
“他們都是無辜的人啊!!!”
這是地獄。
這一定是地獄。
“你沒聽到命令嗎,一個都不能留。”士兵雙眼不錯地盯着前方的場景,面容沒有絲毫動容。眼前的場景對他來說好像只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觀音坂獨步驟然暴起,死死地拽住士兵的領子,力道大得似乎要将對方揉碎:“你這家夥......!!”
士兵反手擰住觀音坂獨步的胳膊,稍一用力就讓對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用另一只手掐住觀音坂獨步的脖子,伊弉冉一二三見狀露出了可怖的表情,眼神裏浮現出了殺意:“你放開他!”
“再阻礙公務,我就把你們兩個就地處決。”士兵的語氣沒有任何開玩笑的成分,他用力一推,觀音坂獨步被趕過來的伊弉冉一二三扶住,猛烈的咳嗽起來。
這是錯誤的。
人想要活下去的願望不是用這種利益關系就能衡量的存在。
因為當初醫生向他和無處可去的一二三伸出援手時如此道:因為想要活而着去努力,這難道不是人類堅強的地方嗎?
身體在腦部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行動了。
身後傳來伊弉冉一二三大聲呼喊他的聲音。
肺部在灼燒,他本來就不擅長運動,從空地到達那棟建築的路好像有橫穿半個城市那麽長,他穿梭在密集的子彈中,将跑出來的病人撲倒在地。他從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內部還能爆發出如此強大的力量,他害怕得雙手都在發抖,但是感受到身下活人的心跳時,那種恐懼奇妙的減輕了。
他救下了一個人。
那個病人驚恐地環視着四周,不敢亂動。觀音坂獨步剛撐起半個身子,就感到背後被人猛地抱住,一股巨大的沖擊傳來。一瞬間他感到天旋地轉,強烈的火光,震耳欲聾的爆破聲,耳邊響起陣陣耳鳴,他的眼前昏花一片。
在他不遠處的空地上顯露出了一個巨坑。
是裝甲車。那個士兵兌現了說要殺了他們的話。
然後他的視線游移到了身旁,一個人正躺在他的旁邊,金黃色的頭發被黑泥糅雜得髒亂不堪,那張平日表情豐富的漂亮臉上此刻是一片慘白,雙眼緊閉。
觀音坂獨步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呼吸了。
【救贖并不存在。】
他張開嘴,心髒似乎要活生生的撕裂開來,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這是地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