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見面
傅二姑娘生得十分漂亮,這在南明侯府是一條舉家公認的真理。
傅凝霜望着鏡中的自己,心中亦不由得做如此想,可惜,這對她沒有半點用處。
時人以瘦為美,自昔年步貴妃以一曲翹袖折腰舞博得今上恩幸後,京中便油然生出一股節食之風,凡女子皆以體态優雅、弱質纖纖為美,雖不至“楚王好細腰、宮女多餓死”的程度,可但凡家世好些的女孩兒,莫不對身材管理極為嚴苛,哪怕腰上多出一丁點肉,都會如臨大敵。
在這樣的環境下,傅凝霜當然稱不上一個标準的美人,她的确漂亮,然而,豐潤的雙頰與白嫩的手臂注定她迎合不了時下人的審美——要她節食也是可以的,但,凝霜對于美的追求還沒強烈到可以抛下一切的程度,要她像傅凝婉那樣足不出戶,每頓只喝一碗薄粥,生生把自己餓成一根竹竿,她萬萬做不來。
況且,她也不覺得自己需要節食,青春期的女孩子,有點膠原蛋白才好看,把自己餓病了有什麽好處呢?盡管人人都稱道步貴妃的風姿袅袅,凝霜卻深深懷疑這位娘娘的健康狀況——真難為她怎麽生下二皇子的。
甘珠為她挽了個活潑靈動的發髻,眉眼盈盈道:“小姐這樣标致的人物,蕭世子見了怕是挪不開眼呢,就連皇後娘娘恐怕也會心折。”
凝霜一言不發任她誇贊,心中卻暗嗤:她要吸引蕭易成的注意做什麽?那人看起來就不像會被女色所惑的;蕭皇後就更不用提了,凝霜美則美矣,眉目之間似乎太過昳麗,絕非長輩喜歡的類型,反倒是傅凝婉這種清秀端方之姿更能得到誇贊。
甘珠猜不透自家小姐的心事,只覺得是個好機會,自然巴不得凝霜争奇鬥豔,在客人面前好好出盡風頭,遂越發盡力為她打扮。
凝霜暗嘆一聲,任憑甘珠将她妝飾成不茍言笑的瓷娃娃拉出去見客。惟願蕭易成的審美能随大流,別将她放在眼裏才好。
大房院落裏,程夫人也同樣在盡心竭力為女兒籌辦。一面将壁櫥裏的衣裳取出來為她比劃,一面敘敘道:“蕭世子這般前來,肯定不單為致謝,老太太特意命你們幾個孫女前去,此番用意難道體會不出麽?”
傅凝婉當然明白,她也想在世子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不過……她瞅着那幾件淡藍湖綠的襦裙,十分無奈道:“娘,确定要穿這麽素麽?”
她也年輕,她也愛俏,既然是去見心上人,為何不把自己最美的一面給對方看?
程夫人哼道:“糊塗!娶妻娶賢,納妾納色,蕭世子是來讨老婆的,難不成你想一乘小轎擡進承恩公府去麽?”
她沒說出口的是,論容貌,自家女兒肯定比不過三房那個狐媚子,既如此,不若反其道而行之。
傅凝婉模糊體會到這層意思,下意識噤聲,細想想,或許母親說的不無道理:步貴妃乃京中女子楷模,聽聞她素來便是一襲青衫,或許這樣的儀态才能引得男子注意吧?
程夫人塑造好了女兒,見她蓮步纖腰,檀口朱唇,與傳聞裏步貴妃的模樣殊無二致,這才滿意松手,又問:“你妹妹那邊可有商量好,到時候見了人該怎麽說?”
傅凝婉不解,“為何要同她商量?”
程夫人大怒,“愚蠢,這種事不得先通個氣麽?”
倘若蕭世子問起來,兩邊口風不一致,豈非漏了餡?
傅凝婉半點不放在心上,反寬慰母親,“娘,您別怕,她還敢和我争不成?”
傅凝婉可不信三房那丫頭有膽子在客人面前戳穿自己,何況她這些日子悶不做聲,顯見得已自認倒黴不是麽?
程夫人瞅着她自信滿滿的模樣,愈發恨鐵不成鋼,這蠢丫頭怎不想想,若姊妹倆真當衆鬧起來,那可不是誰勝誰敗的事,外人只會議論南明侯府缺乏家教,這名聲傳出去,誰的親事都不好找了。
程夫人好勸歹勸,總算哄得女兒答應先去找傅凝霜,堵住對方的嘴再說。
傅凝婉雖拉不下臉面去向傅凝霜讨情,可念及終身大事,只得振作精神,咬牙低頭。
不料當她邁着細步來到二房院落,卻發現裏頭人已不見了——原來傅凝霜比她走得更早。
還說不想搶婚事,死丫頭分明就是成心的!
傅凝婉恨得牙根癢癢,凝霜卻着實冤枉,她哪曉得大姐慢吞吞的,倒落後她一步,這會子松竹堂只她一個閨中女兒,她才覺得尴尬呢!
好在那兩人并沒怎麽理她,兀自聊得十分熱鬧。凝霜也就眼觀鼻鼻觀心,把自己變成一團無形的空氣。
凝霜從未見過傅老夫人待客的态度這般殷切,從前南明侯府還有幾分勢力的時候,老太太向來眼高于頂,把誰都不放在眼裏,如今反倒需要巴結一個小輩——難怪都說時移世易,風水輪流轉。
幸好蕭易成并非那等纨绔子弟,表情雖不熱絡,對着傅老夫人亦恭謹地執子侄禮,并不肯以勢壓人,傅老夫人于是也寬慰許多。細究起來,傅老夫人與承恩公夫人或許竟是遠方表姊妹——當然是一表三千裏的那種。可有了這層關系在,許多話題便能打開,氣氛不至于太過冷落。
凝霜百無聊賴聽着老太太磕家常,就不知蕭易成是否也和她這般強忍着,她倒是能理解祖母不肯先介紹自己的緣故:若蕭世子此行真有相看的意思,自然得依照長幼次序,哪有先認識妹妹後認識姐姐的?
這令凝霜有些膈應,仿佛她們府裏的姑娘都是案板上的豬肉,任由旁人來挑選——看上去是傅家對蕭家有恩,可實際上卻是傅家求着蕭家,門戶之別,如同天塹。
但這更堅定了她“低嫁”的決心,若是嫁進蕭家這樣的名門望族,怕是受了委屈也沒處聲張去;若是挑個出身平常的舉子,無論今後夫君是否發跡,至少還有娘家為她撐腰——古時候的女子唯一的倚仗除了子嗣,不就剩娘家了麽?
凝霜正神游物外,就聽到老太太略顯責怪的語氣傳來,“霜姐兒,還不快來見過客人,這位是承恩公府的蕭世子。”
仿佛才發覺她的存在。
凝霜心道不是您老人家故意晾着我麽?她并不敢跟祖母強辯,只得嬌怯怯地上前施了一禮,“世子安好。”
蕭易成的目光如同蜻蜓點水一般從她身上掠過,并未過多停留,但聽他淡淡道:“在下家中排行第二,傅小姐喚我二郎即可。”
凝霜當然不敢這樣親切地叫他,而且二郎聽着也怪怪的,令她想到某個三只眼的神仙。
傅老太太撫掌道:“霜姐兒也是行二,當真有緣。”
兩人都沒接茬。
凝霜心道老太太真是越發昏聩了,一些說辭竟和媒婆無異,就這樣想攀一門高貴的親家?
傅凝婉再不來,她都要站不下去了。
好在蕭易成也沒太多工夫敷衍,略坐了坐便起身,“侄兒家中還有事,就不叨擾老夫人了,改天再來拜訪。”
傅老太太百般留他用膳都沒能留住,只得遺憾地命人送這位理想的孫女婿出去。
凝霜怕老祖母纏着自己,也尋了個契機告退,心中暗暗慶幸:看來蕭易成對她也沒多少興趣,這樣正好。
事實證明她慶幸得太早了。
從松竹堂的竹籬邊轉過去,繞過一叢開敗了的淩霄花,凝霜就被乍起的聲音吓了一跳,“二小姐。”
那人音色清冷,如山澗溪水泠泠,可對凝霜而言卻不啻于幽冥鬼泣,她只得僵硬的轉過身,“世子。”
一面留神附近有沒有人偷看——自然沒有,蕭易成真會選地方。
既來之,則安之,凝霜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世子找我有什麽事嗎?”
要是迷了路,她不介意當導游領他出去——就怕是為別的。
以南明侯府的規模,當然不至于讓這位金尊玉貴的世子爺迷路。可蕭易成卻不說話,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他看她的眼神就好像一只吃人的動物。
凝霜的氣勢漸次低下去,微垂着頭喚道:“……世叔。”
既然蕭易成在老太太面前執子侄禮,那她這麽稱呼想來不錯,念在親戚情分上,蕭易成總不至于在府裏為難她一個小姑娘吧?
凝霜心中打鼓,目光卻偷偷打量對面:她已經算很白的了,蕭易成卻還比她白上幾分,近乎半透明的玉質肌膚,隐隐能看到淡青色的經絡——看着就是活不長久的。
兩人正對峙間,凝霜近乎要被對方身上的威壓壓得喘不過氣來,卻見蕭易成驀地朝她拱了拱手,正色道:“還未謝過令尊相救之恩。”
壓力倏然消失,凝霜瞪大眼:就這?
真是虛驚一場。
她急忙賠笑道:“也不單是我父親的功勞,還有大姐姐她……”
本來想多吊幾日的,未免夜長夢多,還是讓傅凝婉得償所願罷。眼前這位世子爺一看就是難相處的主,合該讓更有毅力的女人去征服。
她正自滔滔不絕,忽覺對面人的目光停駐在自己手臂上,凝霜下意識看去,笑道:“不過是件首飾,世子爺看來想必尋常得很。”
乳白色的玉镯不大不小卡在腕骨處,襯得她肌膚欺霜賽雪,若換了傅凝婉,必定會虛虛滑落下去——自然,傅凝婉那種才叫符合時下審美。
凝霜窘迫地拉了拉袖口,避免別人過多注意自己的身材——她又不嫁他,沒必要。
蕭易成收回視線,淡淡道:“你這個镯子本來是一對的麽?”
這正是凝霜今日戴它出來的目的,忙道:“對,原是祖母賞的,我和大姐姐各有一只。”
太好了,看來蕭易成已得了信物為憑,凝霜忙笑道:“世子爺難得過來,不妨就去問問大姐姐,看您拾得的那枚镯子是否歸她所有?”
蕭易成的目光倏然變深,“你怎知我拾到玉镯?”他一字一句道,“此事我并未向任何人提起。”
凝霜的笑容僵在臉上,她忽然有種想要吐血的沖動,這劇情線不對呀!而且男主,您會不會機智過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