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試探
前世蕭易成對傅凝霜并未太過注意,她要嫁他,他便娶她,如此而已。非關愛情,只是結親。既然傅家不要錢財,不要田舍,所能接受的唯一報恩方式只剩結親,他也只好認了——不是看不出這一家子的想頭,但,又有何關系?承恩公府偌大的家業,指頭縫裏漏出的一點都能叫人眼熱不已,傅家即使有所觊觎,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當時承恩公府也急需一位将來的主母來安定人心。
早在成婚之前,蕭易成便直白地将自己身體狀況告訴傅凝霜,并未有一絲隐瞞,那女孩子卻毫不在意,反倒感激涕零,直言自己願執婢妾之禮,只求能得一容身之所,仿佛能從傅家脫離,對她而言便是跳出火坑。
細想想,蕭易成當時以為她境遇凄慘,多少有過幾分憐惜,只是後來,這種憐惜漸漸卻被傅凝霜自己消磨殆盡了。當個一呼百應的世子夫人還不夠,意圖從他身上索求更多,明知他不能……卻還是端來那盞茶水,再醒來已成隔世人。
他不恨傅氏受人利用,怪只怪自己識人不清,只不過,心中多少存了幾分膈應,再見到傅家人,心中到底不夠暢快。
孰知這一世仍是傅氏救了他,當真是段冤孽。好在傅氏這輩子清醒理智了許多,不再揪着他一人不放——蕭易成面色陰沉飲了口微酸的果子酒,說不上心中是高興還是不快。
他本該松口氣,可見到傅凝霜汲汲營營尋求新目标的模樣,亦不禁感慨世間女子真是善變——也是人之常情,不是麽?
凝霜并不知對面人在感嘆什麽,雖隐約感覺蕭易成對自己注意得過了頭,不過,君子一言既出驷馬難追,總不成這會子反口要來娶自己——他要娶,還得看她願不願嫁呢。
宮門已開,內侍宮娥有條不紊地引着賓客們進去,女眷們皆在靠近太液池的沁芳苑賞花,男賓們則在碧波亭中憑欄遠眺,吟詩作對。顯然是預先安排好的,中間隔着一道無形的界限。
凝霜此時才模糊感覺到自己被孤立了。
此番前來的多是世家閨秀、名門之女,且身份絕非一般的小官小吏所能比拟。放在以前,傅家淑女都不可能有前來的機會,也就談不上差別。但,傅凝婉因着程夫人的緣故,時常走親訪友,多認識幾個手帕交,這會子見了人便忙不疊地迎上去,姐姐長妹妹短地叫起來。
她自然不可能替傅凝霜引見。
凝霜百無聊賴地站在太液池邊,看着那些花團錦簇的植物。天還太冷,各色香花嫩草都是從暖房裏抱出來的,裹着琉璃罩子,精致而脆弱,可遠歸而不可亵玩焉。
這樣賞花有什麽趣兒,違背自然常理,凝霜心想。
但這些小姐顯然不管合不合時宜,她們此行是來賣弄學識引人注意的,花開得好不好其實并不重要,只要将家中做好的詩照着一套就是了。凝霜就見其中一個袅袅婷婷走到池邊,也不曾彎腰看那些花兒一眼,就曼聲吟出一片辭藻華麗的詞賦來,端的是昆山玉碎、香蘭泣露。
凝霜發覺自己陷入了口拙的窘境,沒有人跟她說這是詩會呀,不是賞花宴嗎?她倒是可以将後世那些詩句搬來應急,可難免有抄襲之嫌,凝霜想想還是算了,何況,何必定要與人一較長短呢?
別人賞花、賞水,她可以賞男人。皇後特意安排這一空曠地帶讓男女遙遙相看,可不是為了立貞節牌坊的。
凝霜也就目光灼灼地觀察起對面的學子來,從他們的服飾打扮判斷家庭出身,為姻緣謀求後路。來者多是近幾年的新秀,學識上應該都沒話說,雖都穿着簇新的衣裳,可從質料來看,還是能分出三六九等。
凝霜對于家世不甚在乎,對她而言要緊的有兩條,一是不能太蠢,至少不能将她日後帶去的嫁妝掏空;二則,人品也得好,這個人品不光指脾氣,還指私生活,她可不想做了當家奶奶得同一家子姨娘小妾打交道,那太麻煩了。
蕭易成倒是兩個條件都符合,也沒聽說有什麽作風問題,可是,嫁給他免不了做寡婦,落個無兒無女的下場,太孤苦伶仃了,而且,何必上趕着找沒臉呢?
她這廂默默相親,那廂蕭易成也在不露聲色打量着她,傅凝霜往哪個人面上掃過,他便也跟着看去——沒別的意思,他是真的很好奇。
其中有一個,傅凝霜多看了兩眼,他便覺得胃裏有些不舒服——不過是個尋常員外郎的兒子,因着與步貴妃娘家有些沾親帶故的關系,才得以初入宮闱,學識雖算得出色,人卻生得傻裏傻氣,還足足比他矮了半個頭。
傅凝霜也太不挑了些。
尤其那人望着傅凝霜癡癡憨笑,傅凝霜卻也不知避諱,反倒微微點頭致意——何必如此恪守禮貌?
蕭易成恨不得鑽進她心裏問問她是怎麽想的,從公府世子一下降到這種貨色,她的眼光會不會放得太低了些?
有那麽一剎那,他幾乎想過去找她——先前在傅家,已經證實他對這女子有種特殊的感應,傅凝霜倘有什麽心事,一定瞞不過他,而他甚至無須多問。
只是,這樣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些?
正猶豫間,适才那同僚又擠上前來,這回卻帶幾分慧眼如炬,促狹地望着他道:“蕭兄,哪家的姑娘把你的魂兒都給勾去了,何不讓小弟見識見識?”
蕭易成面無表情甩開那只鹹豬手,“你想多了。”
雖然知曉姑母也和母親一樣,老早就想讓他成家立業,可對于蕭皇後安排的這場賞花宴,蕭易成着實興致缺缺,。
何況,在座也并沒有一個分外出色的,如今步貴妃勢大,明知蕭皇後舉辦的宴,貴女們還是不約而同地淡妝素裹——清雅過了頭,便成了寡淡無味。
唯獨傅凝霜穿得分外熱鬧,那樣五彩斑斓的顏色,照說是容易顯得俗氣的,在她身上卻格外服帖得宜,愈發顯出粉嫩的腮頰與吹彈可破的肌膚——可惜,在京中風氣的影響下,不知有多少人懂得欣賞。
幸好,他尚是其中一位。
等蕭易成将目光從那身衣裳上收回來,同人寒暄兩句,再轉頭時,卻發現傅凝霜已不見了。
傅凝霜此刻正和長姐行走在紅磚密布的宮道上,自然是蕭皇後請她們過去的。若非适才那內侍過來,傅凝霜險些忘了那封請帖的目的——皇後和蕭夫人都在,自然是想問一問救命之恩的歸屬,讓這件事盡快有個定論。
姊妹倆并道而言,傅凝婉素來對她不加理會,此刻卻故作殷切地挪過來,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妹妹,宮中居大不易,還望你謹言慎行。”
傅凝霜望見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只淡漠側了側身,“我明白。”
哪怕為了自己終身着想,她也不會跟傅凝婉撕個魚死網破,何況,她本就不在乎這樁親事,又怎麽會在皇後面前拆自家人的臺呢,那等于是給自己的前途添堵;倒是傅凝婉,若想挾恩嫁入承恩公府,怕是得頗費一番周折。
當然,這些也不關她的事就是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兩人總算在一棟巍峨宮殿前停下,自有從人引她們進去,一個字都沒多問,顯見得訓練有素。
凝霜一面詫異宮中布置謹嚴,一面也有些驚奇,她以為照蕭皇後的淡泊性子,椒房殿也會走簡約優美風,誰知一路看去卻是分外富麗熱鬧,倒讓她無形中感到親切許多。
就連蕭皇後本人,也未依照儀制穿明黃鳳袍,而是一身荔枝紅曳地宮裝,端的是美豔動人。
二女規規矩矩行了全禮,蕭皇後便笑容滿面地命她們入座,又讓侍婢奉茶來,一壁莞爾道:“早就聽聞傅家雙姝,一個才比曹班,一個貌若桓娥,如今瞧來,果然名下無虛。”
她并未親去湖畔看閨秀們作詩,這話等于在說傅凝婉長得不夠漂亮,只能誇一誇別的。傅凝婉的笑容不禁有些僵硬。
凝霜則坦然受了這番贊譽,她反正聽不出言外之意——蕭皇後評價得很對嘛,她最喜歡別人吹自己美貌。
二女神色皆落入皇後眼中,蕭皇後微微一笑,并不多話。
寒暄一陣子,蕭皇後總算将話頭拉到正題上,“二郎養了這麽久的傷,我這個姑母還未親去慰問,正好今日你們過來,便想打聽些究竟,總好過出宮一趟,不勝其煩。”
傅凝婉并未去承恩公府侍過疾,可說起蕭世子養傷時候的情狀卻是侃侃而談,連他喝什麽藥、每日要起夜幾次都一清二楚,竟好像親眼所見一般——傅大老爺跟女兒體同一心,豈有不命人抄錄下來的道理,傅凝婉自知曉要進宮,就将那幾頁紙反複揣摩,背得滾瓜爛熟了。
蕭皇後微笑道:“難為你這般細心,本宮聽着都深覺感動,更別說成兒了。”
傅凝婉羞答答的道:“為世子盡心,本就是臣女分內之事。”
話說得毫無纰漏,只是太純熟了,反而不像是真的。蕭皇後不由得瞥了側座上的傅凝霜一眼,只見那身量嬌小的女孩子安安靜靜端坐着,臉上并無半點不耐煩之色。
好似今日之事與她毫不相幹,她只是個聽衆。
蕭皇後胸有丘壑,略一思忖過後,便笑起來,“這麽說,那日的确是傅姑娘你發現的二郎?”
這話是對着傅凝婉說的,傅凝婉有些微的緊張,不露聲色地瞥了傅凝霜一眼——她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傅凝婉這才稍稍放心,整理好情緒,坦然道:“是。”
蕭皇後臉上看不出半分懷疑,反倒愈發笑容可掬,命侍婢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盒,“如此說來,世子那日拾到的玉镯,也應為傅大姑娘所有?”
玉镯?什麽玉镯?傅凝婉有些發懵,虧得她應變及時,忙起身應道:“是,那日臣女不慎失落,原來是被蕭世子拾到,臣女好糊塗。”
臉上還帶了點微微的紅暈,好顯得更情真意切些,說罷便恭恭敬敬地從宮娥手中接過來。
蕭易成不是不願跟傅家結親麽,怎麽又将那玉镯拿出來了?凝霜正自愣神,就見傅凝婉珍而重之地打開錦盒,裏頭寶光閃耀,可見得十分貴重。
只是,凝霜有些奇怪,蕭易成拾到的分明是一枚羊脂白玉镯,怎的蕭皇後拿出來的材質卻不十分溫潤,隐約還有金色夾雜其中?凝霜忍不住開口道:“姐姐,能否給我瞧瞧?”
傅凝婉警惕的躲開那只伸來的手,冷聲道:“妹妹若是喜歡,不妨親自向皇後娘娘讨賞,怎的你也稀罕這白玉嵌金镯麽?”
顯然她因為凝霜隐瞞手镯一事,已然生出妒意,這會子更是寸步不讓。
凝霜瞧着她喜孜孜的模樣,只能扶額不再理她——人蠢沒藥醫,傅凝婉還以為自己揀了天大的便宜呢。
蕭皇後将這姊妹倆的神情收入眼簾,只是含笑不語。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功夫,蕭皇後借口身子乏了,命人送客出去。待傅家二女離開,蕭夫人才從簾後閃身出來,臉色并不十分好看。
蕭皇後向她撫掌道:“嫂嫂你瞧,只消這麽輕輕一試,真假便出來了。”
蕭夫人嘆道:“娘娘神機妙算,我是再也比不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