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巳節
凝霜對于即将到來的上巳節興致缺缺,一來她本就不擅長曲水流觞吟詩作對,而她一貫的豔麗裝束怕是與詩會上的清雅氣氛不大相符,難免被貶為俗氣;二來,她最近與程遲少有見面,兩人之間其實生分了不少,相處起來難免尴尬,她怕程遲再來找她,當然,他要是不來,凝霜同樣丢臉——上巳節是有贈送蘭草的習俗的,且多半是對心儀的女子。
她倒是想不去,可程夫人發了話,凝霜也不好推脫,若是以生病為借口——偏趕着傅凝妙的病好了,她卻接着病了,一聽就是故意。
至于傅凝婉麽,她這些日子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凝霜本來疑心那夜與蕭易成的談話被其聽去,細查情狀,又似不然——以傅凝婉的個性,若真懷疑她跟蕭易成有私,必定老早就到程夫人那兒鬧去了,如今卻沒聽到半點風聲。
如此平靜自然甚好,只是凝霜總隐隐覺得有些不對,出于一種純粹的直覺,仿佛有什麽将對自己不利:是蕭易成要來提親,還是程遲打算退親?兩者對她而言都算得噩耗。
哦,後者或許算不上,畢竟她跟程遲就未定過親。
甘珠見她呆呆托着腮凝望窗外,只當她為了衣裳發愁,遂勸道:“小姐放心吧,以您的姿容,不管什麽衣裳都能駕馭的,還怕被她們比下去嗎?”
說着便尋了件湖藍色的馬面裙出來,齊肩虛虛一比,贊道:“小姐容貌端正,氣質超群,穿這件正好呢!”
凝霜卻望着鏡子蹙起了眉,她果然不适合這樣的顏色,非但壓不住過分顯眼的五官,穿上去生生顯出一種名妓從良的既視感。
果然還是适合自己的最重要,凝霜丢開那件裙裝,一轉首,就看到角落裏擱置的大紅燈籠——仍是蕭易成送她的那盞。
那日回來,凝霜幾番想扔,卻總是下不去手,若蕭易成別無他想,倒像是辜負人家一番好意;那燈籠也古怪,明明好些天未經擦拭,依舊紅得亮眼,跟抹了誅砂一般,像極了蕭易成在京中的存在感。
她跟蕭易成算合适麽?凝霜很不願意朝這方面設想,卻又不得不想,畢竟這世蕭易成對她的态度親近了許多,樂觀點看,或許她與他能過上好幾年相敬如賓的夫妻生活,可,在那之後呢?縱使世界線發生偏移,一個人的壽數是由上天注定的,難道她注定要落得個鳏寡孤獨的下場?
做寡婦再怎麽自在,也無非守着牌位過日子,用幾十年清苦的生活去換幾年的滿足,值得麽?
凝霜只覺煩惱不已,一想到在外很有可能遇見蕭易成,就更令她感到焦躁——那人豈止陰魂不散,現在幾乎連夢裏都不肯放過她了。
想到自己幾回夢見花燈夜上的景況,兩人甚至拉起了小手,凝霜便覺面紅耳熱,她再不肯承認自己對蕭易成已經有了愛情的萌芽,只認為那是單純異性間的吸引——誰叫他長着那樣一張好臉,簡直造孽。
甘珠的打岔将她從神游中喚醒,“小姐,表少爺來找你。”
凝霜終于冷靜下來,“告訴表哥,我更衣之後就出去見他。”
她最終還是沒有改變固有的風格,穿着一襲嫩黃繡纏枝蓮紋樣的錦繡襕衫,簡簡單單,卻又明豔大方。要是程遲不能接受,就由他吧。
程遲見到小姑娘時眼前着實一亮,倒不如每一次見面都能有新的歡喜——正在發育期的女孩子,本就是一天一個樣的。
“豆蔻梢頭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馀,二妹果然姝色。”程遲贊道。
凝霜莞爾,“表哥你記性不好,我過年都十六了。”
“哦,是我忘了。”程遲不好意思的摸頭,仿佛每次在二妹面前都會顯得幾分傻氣,還好二妹不計較。
兩人敘了幾句閑話,等出門時,程遲還是委婉地勸說她另外換套裝束:并非這身衣裳不好看,只是世人總是從衆居多,到時候京中女眷一色青碧,唯獨她穿得這樣惹眼,難免會被視為暴發戶做派。
凝霜笑道:“暴發戶就暴發戶吧,別人想當還當不了吧。”
畢竟傅三老爺自從與承恩公府達成合作後,生意做得紅紅火火,傅家三房也是肉眼可見的變得越來越有錢,凝霜無須打聽都知道背地裏有多少人在羨慕嫉妒恨。
她樂在其中。
程遲心道表妹年輕,難免有些淘氣,日後等成了家,慢慢熏陶總會好的,趁她尚在閨中,讓她多高興幾回吧。遂不再多言,徑自出去命人備車。
凝霜見到傅凝婉時着實吓了一跳,雖說傅凝婉一向纖瘦,但也不像現在這樣吓人,她看上去簡直就像骷髅架子了,袖管裏更是空空蕩蕩——都說中國畫注重寫意,傅凝婉恰如那畫一般,徒有其神不見其形了。
許是在她注視下有些窘迫,傅凝婉急促的縮了縮手,往裏讓道:“二妹來了,快上車吧。”
可惜她笑得不夠真誠,因此也就少了幾分親切。
凝霜不以為意。
傅凝妙倒比之前老實了些,見她過來,不但側身往裏謙讓,還十分客氣的道:“二姐,請上座。”
凝霜正詫異于她何時轉了性了,目光一轉,就見程遲立在臺階下,目光卻悄悄朝簾內張望——敢情傅凝妙是故意在心上人面前扮賢惠的。
凝霜有些好笑,對于傅凝妙的做派倒不十分抵觸——她也說不上自己現在對程遲究竟抱着什麽樣的心情,可是,有什麽東西的确漸漸淡了。
馬車辘辘向城郊駛去,春回大地,夾道盡是芳草茵茵,垂柳細細,比起花燈會上的喧嘩熱鬧,別是一番清幽雅致氣象。
傅凝妙閑極無聊,于是故态複萌,挑剔起凝霜的衣着來,“二姐,咱們都與民同樂,你怎麽穿了這樣一身華貴的衫子,這樣不妥吧?”
眼中不自覺地噴出妒火來,雖說她也頗得傅大老爺鐘愛,可大房裏連嫡長女傅凝婉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更別提她這個庶出女了;反倒是傅凝霜這種遍身銅臭味的貨色倒能享盡榮華,老天真是不公。
凝霜盈盈笑道:“為人處世皆應順應天然,我喜歡這樣穿,這叫從一而終,倒是三妹你時而濃妝豔抹,時而淡妝素裹,總沒個定性,不覺得太善變了嗎?”
傅凝妙敏感的意識到她在借物喻人,怕是故意說給程遲聽的,忙回辯道:“胡說,我可是最專一不過的人了。”
一壁含情脈脈地望向窗外,好叫程遲認識到她有多麽“磐石無轉移”,可惜程遲昂首闊步目視前方,半點沒留意車內在聊些什麽,傅凝妙只好媚眼抛給瞎子看。
到了京郊一處莊園,自有裏頭的管事将馬匹拉進去哺喂飼料,停好了車,衆人便來到河邊一溜平坦草地上,此處早已有京中閨秀們三五成群積聚在一起,或折柳淺笑,或鬥草簪花,大約唯有在這日,才能顯出罕有的活潑與嬌憨來。
傅凝婉早尋了幾個要好的女孩子一同吟詩作賦去了,傅凝妙不會作詩,也不好厚着臉皮去湊熱鬧——她多少有幾分少女的矜持,何況當着程遲的面,愈發不能自降身份。
于是她親親熱熱的用手絹墊着坐到凝霜身邊來,“二姐你在做什麽?”
“吃東西。”凝霜說着就從馬車上攜帶的東西捎下來,那是一個足有三層高的八寶攢心璎珞盒,裏頭各色幹果、糕餅點心、乃至炸魚炸蝦應有盡有。
“二姐厲害。”傅凝妙咋舌不已,她可真舍得下臉面,這麽多男人看着,她倒有心思吃東西?也不怕狼吞虎咽被人笑話。
“過獎,我只是習慣準備周全罷了。”凝霜姿勢優雅地往嘴裏塞了塊糕,本就閑得沒事做,不墊墊肚子怎麽能行,何況這裏可沒廚子。
傅凝妙看得眼熱不已,只覺胃裏的饞蟲都被勾起來,本想向對方讨要幾塊點心,想想還是算了——哪個男子甘願娶個能吃能喝的婆娘,這會子縱情,日後有她後悔的時候,還是忍耐些為好。
好容易挨到河邊士子們酒過三巡,各自有了三分薄醉,便進入了最引人注意的環節:互贈蘭草。當然,這種事一般是由男子主動的,女孩子們只消靜靜等待就行,一般而言,男子只可對一位心儀的女子贈送蘭草,而女子卻能收到不同愛慕者的贈禮——這大概是這些小姐們一生中最光彩的時候。
而在那些青衫潇灑的士子中間,最讓人關注的便是承恩公府的嫡子蕭易成,除太子殿下外,他可謂是在場地位最尊貴的年輕人。太子已有了正妃,自然不會參與這項活動,那麽,蕭易成手中的蘭草究竟會給誰,便很耐人尋味了。
饒是傅凝妙滿腔熱情都傾注在程遲身上,也不禁悄悄拉了拉凝霜的衣袖,“二姐,你猜誰會是蕭世子的意中人?”
凝霜淡淡道:“我哪裏知道,在場閨秀雖多,未必能有那位貴人中意的。”
入場以來,她盡量克制自己的視線別往河邊瞟——花燈會不過是個意外,在那之前,在那之後,她跟蕭易成不過是兩個最尋常的陌生人,最好不要再有交集。
傅凝妙還要追問,忽見程遲執着一株清秀蘭草向這邊過來,忙正襟危坐,同時含着殷切的目光向程遲望去——她都表現得這麽明顯了,程遲總不至于還體會不出她的意思吧?
程遲果然躊躇了一下,并非對于傅凝妙有何绮思,純粹出于兄長的考慮:二女并坐一處,花卻只有一朵,這樣做會否太顯眼了吧?
畢竟程家還未正式上門提親,他與凝霜亦只停留在表兄妹的關系。
傅凝妙卻是性急,劈手就将那株蘭草奪過去,喜孜孜的道:“表哥,我就知道你疼我。”
程遲無法,只得朝凝霜露出一個負罪般的笑。
凝霜心內雖略微遺憾,卻仍是溫婉說道:“不妨事的,我不愛好這些,表哥無須放在心上。”
程遲見她如此說,只得罷了,他當然不便再去折一枝過來——若被歷山書院的學子知道他同時給兩位女眷送出蘭草,勢必會遭到恥笑。
河水上游處,蕭易成遠遠望着那頭發生的景象,只是靜默不語。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被人捷足先登了吧?誰叫你小子不趁早,那姑娘移情別戀也是應該的。”
蕭易成見這位殿下臉上已有了三分醉态,只得無奈道:“不過是表親而已。”
“表親才得防哩,沒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太子乜斜着一只眼,嬉笑道:“你不去,孤代你去。”誰知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栽倒。
蕭易成怕出事,忙命淮安攙扶太子回別莊休息,自己遲疑片刻,到底還是挪步向下游走去。
傅凝妙得了蘭草喜不自勝,兀自拉着程遲說話,礙于情面,程遲也不好不聽,只能唯唯點頭,留神面上別顯出不耐煩來。
凝霜坐在一旁倒像隐形人,難免尴尬,她有點懊悔,早知道不該與傅凝妙坐在一處,雖說她并不在意程遲的蘭草會贈給誰,可在座的女孩子都得了,獨她沒有,難免有些尴尬。
凝霜自尊心作祟,想了想,還是決定換個位置,另擇了一處柳蔭坐下,看着潺潺溪水從面前淌過,心境仿佛也會好些。
她正要将食盒打開繼續野餐,忽然聞到一股極淺極淡的花香,隐約從耳畔傳來。
側首望去,就看到蕭易成長身玉立,手執一株碧綠蘭草,靜靜說道:“送給你。”
凝霜:“……”
莫名有種在拍浪漫喜劇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