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提親
凝霜回到府中時, 天色已經半昏黑了, 她愈發不敢張揚, 生怕惹出動靜——凡事都須講究章程,蕭易成雖已答允娶她,可在兩人正式成親之前, 還是不宜過從甚密。
至于她差點在城隍廟遇難的事, 更加不能宣之于口, 無論對方是否得逞, 這對于一個女孩子的名譽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故而她去向阮氏請安時, 絕口不提今日經過,只說自己踏青之後,順勢又到城中鋪子裏逛了一遭——也順便解釋她為何換了衣裳, 女孩子嘛, 哪有不愛新鮮的。
阮氏見女兒這樣懂事,自然欣慰,卻又怕她過于勞神, “生意上有你爹操心呢,你何必把自個兒累着?”
凝霜摟着她的脖子撒嬌,“可是娘, 爹早說過待我嫁人之後那幾間鋪子交由我自己打理,你想我能一竅不通麽?”
傅三老爺講究防患于未然,更怕自己萬一有何不測,女兒會遭人算計了去,故而不惜餘力也要教會她當家理紀, 不求財源滾滾,但求有個安身立命之本。
阮氏比起生意更關心婚事,“你程表哥呢,今日有沒有送蘭草給你?”
說起程遲凝霜便有些默然,她知曉自己本該立刻告訴母親那樁婚事已無可能了,但,以阮氏與程家的親近關系,恐怕未必能夠接受,還是等蕭家來人再說吧。
凝霜只得支吾過去。
母女連心,阮氏何等敏銳,一眼就瞧出不對來,“你倆可是發生了什麽?”
想到三丫頭回來時胸前佩戴的蘭草,阮氏不禁怒上心頭,“好呀,這程郎竟是個負心漢,娘得找他理論去!”
她是看着程遲長大的,早就視如親侄兒一般,這般背叛更叫她難以忍受。
凝霜哭笑不得,忙按着她,“娘,不過是場誤會,等我親自去問他吧,您就別摻和了。”
阮氏一想,兒女家的事長輩到底不宜在其中攪和,鬧得太難堪就有違她的本意了,且她并不願這樁婚事作廢,到底得留着點轉圜的餘地——這樣想,倒是讓霜兒自行解決更好些。
阮氏便不再多話,只囑咐凝霜好好休息,別掏壞身子:瞧瞧,才剛到三月,臉上就跟中暑一樣了。
凝霜道完晚安就從母親房中告退,出來時下意識揉了揉臉頰,只覺又熱又燙,可想而知定是紅得跟猴屁股一般,難怪阮氏會疑心她中暑。
想到蕭易成那幾句纏綿動聽的情話,凝霜竟也覺得心旌搖蕩,險險不能自持——她覺得自己幾乎撞了邪了。
回去後就準備上床安枕,誰知甘珠卻前來回話,說是大房三姑娘幾番遣人過來查看,像是很擔心她的去向。
擔心?擔心她安然逃脫虎口吧?凝霜冷笑,“這麽晚,就說我已經睡下了,請她明日再來。”
甘珠見她面色不善,疑心三小姐同自家姑娘有何龃龉——不過這也是常事,聽說三姑娘還霸占了表少爺送給二姑娘的蘭草呢。
大房裏沒一個好東西。
甘珠便神色輕慢的打發走來人,一句廢話都懶得多說。
傅凝妙沒打聽到消息,一宿無眠,次早便急煎煎地跑來凝霜院裏,關切的道:“二妹,昨日因我常去的那間胭脂鋪子關門了,不得已趕去另外一家,因此耽擱了些工夫,二妹你沒出什麽事吧?”
凝霜一覺醒來神清氣爽,對鏡慢理雲鬓,乜斜着她道:“我能出什麽事?還是你希望我出事?”
傅凝妙心中有鬼,忙道:“怎麽會呢?我是關心你才這麽說的。”
一面暗暗泛起嘀咕,瞧傅凝霜的模樣,似乎并未遭到劫掠,且昨日并未聽到動靜,若她衣衫不整歸來,府裏很該引起驚動才是,怎麽卻是死氣沉沉、悶聲不響的?
莫非,是那些人不曾下手?真是些沒用的東西!虧她還特意給那些流氓遞了消息,說傅家三房有錢,随便他們怎樣折騰,保準不會吃虧。誰知他們竟這樣懦弱,沒本的生意也不敢接——這世道連賊人都沒擔當。
凝霜見她面色變來變來,不由得哂笑道:“三妹你似乎很失望。”
傅凝妙心下一驚,忙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架勢,“二姐你誤會了,昨兒我買完胭脂立刻就回去找你,誰知你已不見了,多方着人打聽,只是沒個消息,因此一夜不曾睡着。若你真出了事,我心裏怎生過意得去,怕是唯有自裁以謝祖宗,如今見你安然無恙,我這顆心才終于放了下來,也不枉咱們姊妹之情了。”
饒是凝霜見慣了她巧舌如簧的模樣,也不得不佩服傅凝妙着實擅長應變,都這個地步了還能死不承認,看來只有等自己拿到證據,才能将這張假面具撕下來。
傅凝妙見她不言不語,只牢牢盯着自己,心下亦有些悚然,胡亂敷衍幾句之後,便匆忙離去。
之後幾日,凝霜并未尋她麻煩,傅凝妙也終于放下心——就算猜到是她做的又如何?無憑無據,誰也不能拿她怎樣。何況,傅凝霜若愛惜名聲,就該将這事憋在心裏,鬧破了對誰都沒好處——因為一旦醜事傳出,便再沒男人敢娶她。
傅凝妙以己度人,覺得凝霜也該投鼠忌器,自己理應毫發無損,因此也就心安理得地繼續蹦跶起來。只不過,她暫時也不敢去傅凝霜面前刷存在感,還是決定避避風頭。
凝霜自然懶得理她,直到數日之後,接到蕭易成差人送來的信箋,凝霜這才長舒一口氣,知道大仇得報的機會來了。
甘珠見她神情奇異,不禁咦道:“小姐,怎麽了?”
凝霜微微一笑,“沒什麽,咱們該去向老太太請安了,可不能耽擱。”
此時正是每逢旬日請安之時,衆人齊聚松竹堂,就連程夫人都特意趕來,将月底的賬簿拿來給老太太過目——當然是做過手腳的,程夫人還想攢點體己銀子,當然不願老太太把銀錢都攥在手心裏。
傅凝妙一見她便有些不自在,傅凝婉倒是好脾氣的打了個招呼,“二妹。”
凝霜對這兩位都視而不見,直直的上前行了禮,便道:“孫女有一事容禀,還請祖母聽孫女一言。”
程夫人狐疑的瞥她一眼,心道這侄女莫非是來拆自己臺的,不對呀,就算那賬本裏有何貓膩,三房怎能知道,何況她一個小姑娘——但這種事或許小姑娘來說才顯得情真意切,老人家也好有借題發揮的機會。
三房真是狡猾!
程夫人心下惱火,正要阻撓,傅老太太卻笑吟吟的道:“老大家的,你別急,先聽聽霜丫頭怎麽說。”
她當然是巴不得大房同三房打擂臺的。
凝霜遂恭謹的将信箋遞上去,傅老太太拆開一看,面色就變了,目光更如冷電一般直射向程夫人。
程夫人暗暗叫苦,莫非真是跟賬簿有關?她正欲陪着笑臉解釋,一旁站着的傅凝妙自瞧見那封顏色殊異的信箋時,冷汗便涔涔而下,這會子便站出來道:“祖母,我身子有些不适,想先回房休息。”
正欲邁步,凝霜便冷冷的攔在她身前,“怎麽三妹心虛不敢聽下去了麽?想必你也知道此事與你脫不了幹系罷。”
程夫人倒有些糊塗了,不是說賬本麽,這兩個女孩子怎麽倒鬥起來了?
她正欲上前問個清楚,誰知老太太卻奮力将枯瘦手臂一揚,聲音尖銳的道:“老大家的,你自己看!”
在她眼裏,大房本為一體,傅凝妙有何過錯,當然也與程夫人這個嫡母脫不了幹系。
程夫人顫抖着将信箋展開,一目十行過去,嘴唇便哆嗦起來,她萬想不到會是這個庶出女兒在背後捅她一刀,真是賤人生賤種!
傅凝妙知曉這回逃不過去,瑟縮着想躲,程夫人卻已快步來到她跟前,劈手就是重重一巴掌,眼中怒火迸發,厲聲道:“那是你親姐姐,你怎能如此?”
傅凝妙栽倒在地,早已釵亂鬓松,唯有痛哭道:“不是我做的,我沒讓他們害二姐姐!”
凝霜冷笑道:“你沒有嗎?那上頭可還有郭七的手書呢,要不要請他們來對一對指印。”
傅凝妙啞然,這會子自知辯解也無用,唯有極力垂頭下去。
程夫人當真怒急攻心,她知曉傅凝妙一向有些尖酸小心眼,因是庶出,也懶得費力教導,可怎麽也想不到傅凝妙會做出這種蠢事——她以為壞了傅凝霜的名譽就能得到程遲了?當真無腦!若此事傳遍京城,整個傅家的女孩子都別想嫁人!
想到此舉幾乎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程夫人銜恨又踢了傅凝妙幾腳,傅凝妙不敢閃躲,只能抱頭啜泣。
倒是老太太看不入眼,叱道:“行了!你現在教訓她有何益?還是得拿個主意。”
程夫人冷靜下來,也漸漸有能力思考,這件事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老太太的意見顯然也是如此。
為今之計,還是先安撫住傅凝霜再說。程夫人難得陪着笑臉道:“凝霜,伯母知道你受委屈,只是……你三妹雖說一時糊塗,”狠狠瞪了傅凝妙一眼,努力緩和了些口氣,“可到底不是成心的,看在她尚且年幼,你倆又是姊妹的份上,姑且饒恕她這回吧!”
傅凝霜不吭聲。
老太太面上淡淡,“老大家的,這種事豈能輕描淡寫掩蓋過去?你是主母,若不能拿出妥善的處置來,別說三房了,怕是這府裏的下人也不能心服口服。”
程夫人暗罵一聲老不死的,分明是借機讓她出點血!她可不信老太太真心偏幫三房,不過是看大房不順眼,趁機踩上兩腳罷了。
可這回自己的确理虧,程夫人亦只能忍辱承受,她橫一橫心,咬牙道:“侄女兒,你看這樣如何?将來出嫁時,我将婉兒的嫁妝分出三成為你添妝,保準你風風光光尋個好人家,你看如何?”
傅凝婉原本樂得在一旁看好戲,這會子觸及自身利益,不由得驚叫起來,“娘!為何是……”
“閉嘴!”程夫人惡狠狠地呵斥她。都什麽時候還計較這個?若不将人安撫下去,傅家幾個女兒還有嫁人的機會麽?至于為何是婉兒的而不是傅凝妙那個賤人的,自然是因為程夫人本就不打算給庶出女兒太多嫁妝,說出來也不夠看。
傅凝婉從未被母親這樣厲聲指責過,不由得十分委屈,兩眼一酸,金豆子便要掉出來。
程夫人懶得安慰她,只面向傅凝霜賠笑道:“霜霜,你覺得如何?雖說程家不在意嫁妝,可女孩子多有些錢財護身,別人也更瞧得起些。”
這話其實已在暗示程夫人屬意她嫁給程遲——能做出這樣的讓步,對程夫人而言已算得極大的犧牲了。
就連老太太也不禁點頭附和:大房這次辦事還算厚道。
然則凝霜瓷白面容上卻還是那副平淡無波的神情,她靜靜道:“不,這還遠遠不夠。”
這回連老太太都覺得她有些得寸進尺了,程夫人更是氣結,“那你待如何?”
凝霜轉頭看着她,“大伯母若真有誠意,請将三妹送去莊子上,永不許再回來。”
程夫人斷然拒絕,“不行!”
想得倒美!傅凝妙若真被送去田莊,那毀的便是大房的名聲,就算旁人不知底裏,也難免會猜測是否有隐疾或者別的什麽,流言一出,婉兒作為嫡姐,也很難再許個好人家,想嫁進承恩公府更是千難萬難。
這個侄女兒看着乖乖巧巧,誰知卻是貌美心毒,眼看着要将她們大房一網打盡哪!程夫人望着她目眦欲裂,幾乎能噴出火來。
老太太亦覺得凝霜此舉太過了,委婉勸說道:“霜丫頭,你可得想清楚,這件事鬧大了,對誰面上都不好看,當心得不償失啊!”
顯然她以為凝霜這樣咄咄逼人,是為了從大房多撈些好處。
殊不知凝霜根本已不在意大房那些銀錢,今日她敢來讨說法,便是抱定了魚死網破的決心,拼着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要除了傅凝妙這個禍害。
她的語氣不見絲毫猶疑,“大伯母若不同意,也可,明日我就找人往順天府遞狀紙,等三妹妹被押去監牢,大伯母你可別後悔才是。”
她可真敢說!程夫人幾乎驚呆了,不過看這女孩子臉上的決心,又覺得她不像在撒謊——難道她真不打算嫁人了?放着好好的親事都不要?不嫁給程遲,她還能嫁給誰?
程夫人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先聲奪人,“侄女兒好膽色,連我都不禁為你叫一聲好,可是侄女兒,就算你要鬧得府裏不得安寧,你可有想過你的母親,你就願意她後半輩子被人恥笑麽?”
凝霜眉頭微不可見的蹙了一下,她的确是瞞着阮氏,正因阮氏與程家一向交好,才不願母親夾在裏頭為難,倘此事被阮氏得知……
程夫人見她躊躇,覺得勝利有望,正欲乘勝追擊,忽聽一個溫婉卻堅決的聲音道:“嫂嫂,你無須為我挂懷,我支持我女兒所做的一切決定!”
凝霜詫異回頭,“娘!您這幾日不是着了風寒麽,怎麽不好好将養着?”
“府裏鬧成這樣,我哪還睡得下?”阮氏氣喘籲籲的過來,撫了撫她的臉頰,柔聲道:“傻孩子,出了這樣大的事,怎麽也不同娘說一聲,以為我會偏幫外人而不幫你麽?”
凝霜有些愧怍,她的确是以私心揣度,覺得以阮氏的個性會勸她息事寧人,殊不知女子本弱為母則強,阮氏平時再怎麽向着程家,可到了關鍵時刻,也還是同自家女兒站在同一陣線上的。
眼看三房上下都表了态,程夫人無法,只能恨恨的閉上嘴,老太太更是當機立斷發了話,“好了,三丫頭身子不适,還是送她去莊子上好好養病罷,老大家的,你也別總想着攀龍附鳳,看着哪戶家境稍微殷實點的,就将她許過去吧,不必再折騰了。”
傅凝妙這輩子都別想回京了。
程夫人心中雖然遺憾,卻也暗暗慶幸,好歹省出了一大筆嫁妝,只是婉兒的婚事難免會受到連累——大房的女孩子無端端被送去莊子裏,難免引起諸多猜疑,日後不知道用多少工夫才能彌補回來,且未必能完全消除流言,程夫人只覺得頭疼無比。
待得傅凝妙一灘爛泥般被人拖下去,松竹堂才終于平靜下來。
傅老太太望着眼前若無其事的小姑娘,深深說道:“二丫頭,你今日這件事做得很好,很幹脆利索,可惜,凡事過猶不及,你可明白?”
這個孫女兒的聰慧她一直看在眼裏,也很欣賞,尤其是那次主動謙讓救命之恩的作為,更是在傅家乃至宮中都收獲了一片美名,可惜,她今日的舉動無異于自毀長城,等程夫人回娘家将此事一提,程家怎麽還敢要她?就算程遲心如匪石,程家那位舅母也不會願意的——女子當以柔順為美,傅家這位二小姐性子卻太剛強決絕了些。
凝霜知曉老太太是為自己好,可她實在聽不進去,更不願照做,只恭謹道:“祖母的教誨,孫女必定銘記在心,若無它事,孫女就先告退了。”
等到傅凝霜攙扶着阮氏退下,傅老太太方朝着身側常嬷嬷無奈一笑,“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到底年輕呀!”
常嬷嬷道:“許是二小姐福澤深厚,根本不懼流言呢?”她瞧着二姑娘是個有運道的,今日此舉沒準真有她的底氣。
傅老太太嗤道:“什麽福澤,拒了程家,我看她到哪裏再尋一門好親事。”
說罷淡淡抿了口茶,“罷了,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随她去吧。”
直至三日後,承恩公府的蕭夫人親自上門來提親——
傅老太太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這二丫頭真是撞大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