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緣定

程夫人到達花廳時, 傅老太太同蕭夫人正有來有往談笑風生, 一副相見恨晚的模樣, 俨然已成了親家,程夫人便笑道:“難怪府裏這樣熱鬧,原是來了稀客, 老祖宗也不命人知會我一聲。”

話裏有些隐約嗔怪, 但因着她這番親切的口吻, 旁人也不好說什麽, 程夫人說罷福了福身, 自顧自的坐下來。

傅老太太臉上便有些淡淡,“你不是身子不好麽?怎麽不好生歇着。”

程夫人明眸善睐八面玲珑,“兩位老姐姐親自前來, 媳婦又怎能不出來待客, 豈非有失禮數?老祖宗您說是麽?”

和蕭夫人一同前來的還有安國公夫人崔氏——崔氏是京中有名的全福人,蕭夫人特意請她來保媒,足可見得這次提親的分量——兩人對視一眼, 都覺得南明侯府這位大太太恐怕并非善茬,難怪老太太都懼她三分。

難怪臨出發時,成兒會反複叮囑, 生怕自己誤了他的事似的,敢情他也知曉此行未必容易。不過蕭夫人執掌公府多年,又同皇後交好,城府自是非同一般,哪怕再不待見程夫人, 她仍是微笑道:“你來得正好,正說起我家那孽障上次遇險,虧得尊夫與三老爺傾力相救,方保住我兒一條性命,因此今日特來道謝。”

程夫人經這一番奉承,舒服得渾身毛孔都熨帖起來,心道或許是她想差了,此事未必沒有轉圜,便道:“瞧您說的,我家老爺向來心腸仁厚,哪怕路上遇見叫花子都舍不得視而不見,非掏出幾個銅子兒不可,何況尊府的公子,那更是非同一般了。”

老太太心道這人越活怎麽越蠢了,拿蕭世子同乞兒作比,這是擡舉還是貶低呢?

蕭夫人卻不計較,只笑道:“所以我今日不敢空手而來,這兩箱銀子,還望尊府笑納。”

老夫人看着仆婦擡上來的白花花的銀錠,心道還是承恩公府會做人,這樣大的手筆不說,若送些別的古董字畫之類,還怕別人不喜,現成的銀子卻是無人不愛的。

程夫人亦露出喜色,為了好生将傅凝妙打發去莊子上,她賠了不少體己,正愁沒路子賺回呢,可巧蕭家就送上門了。可見三房跟自己處處一樣,程夫人又有些不甘,反正之前的聲勢已造了,倒不如索性讓三房自認倒黴吃這個啞巴虧,趁此機會挑明了也好。

她便盈盈道:“兩個大人倒也罷了,不過是錦上添花的功勞,世子爺能夠脫險,多虧婉兒目明心細,又懷着一顆慈悲心腸,這才如雪中送炭一般,也不枉我素日教導她的苦心了。”

老太太聽她自吹自擂,直氣得眉毛倒豎,這程氏到底有沒有一點當家太太的容人之量?人家好端端的前來致謝,你呢,卻忙着同自家人争高低軋苗頭,這般內鬥豈非叫人看了笑話?

只是老太太好面子,又不能當面呵斥,只好幹瞪眼。

程夫人說完話,便輕飄飄的喝着茶,似乎要等蕭家拿個說法來。

蕭夫人并不接茬,反倒莞爾,“說起府裏的小姐,我卻從未見過,不如将她們叫出來,也好讓我和崔姐姐幫着參詳參詳。”

其實是見過的,只不過那回皇後宮中隔着帷帳,二女并不知情。

崔氏笑道:“兩位小姐正當芳齡,聽聞俱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就連我都有些好奇呢。”

程夫人愈發心喜,暗道這不正是機會麽?可見連蕭家也還沒拿定主意該選哪個呢。

她不敢馬虎,抖擻精神就命人去後院傳話,不料傅凝婉稱是身子不爽已經睡了,三請四接也不肯來,程夫人只好暗罵爛泥扶不上牆——這時候自矜身份做什麽,蠢得要命!

凝霜原也打算推脫,可想着遲早得見的,早死早超生,故而還是大着膽子前來,見面便嬌怯怯地向蕭、崔二位都行了禮。

崔氏頭一回見到這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歡喜得不知所以,竟慷慨解囊從發上拔下一枚珠釵送給她,外加兩枚小巧玲珑的金锞子。

凝霜紅着臉接過,道了謝,又至蕭夫人跟前。

蕭夫人似乎早有準備,也沒說什麽,只笑着朝她點點頭。

凝霜悄悄打量這位婆母,只覺她鳳目威嚴,臉上的氣度卻是和藹可親,心中恐懼不由打消大半——蕭夫人或許是個很厲害的角色,但,那只對于外人,對親人似乎是很好的。

目前看來,她半只腳已踏入親人的行列。

正胡思亂想間,凝霜忽覺腕上一涼,卻是蕭夫人不知何時将一枚沁着玉色的潔白镯子套到她手上,她認得,正是蕭易成耍賴久久沒還給她的那枚。

敢情他還記着那番話哩,凝霜心裏不由甜絲絲的。

程夫人不知镯子的來歷,卻一眼認得不過是舊貨,心道莫非蕭家想給一個下馬威?那可再好不過了!

她決定推波助瀾,假意為自家侄女兒鳴不平,“蕭姐姐,這玉色看來不似全新,莫非是那等養久了的古玉?”

是個人都聽得出她話中的幸災樂禍意味,的确有一種玉質是愈養愈溫潤的,但,沒人會拿這樣的東西來當見面禮。蕭夫人專程來送舊物,不是故意給傅家三房沒臉麽?

孰知蕭夫人卻微微一笑,“妹妹好見識,但這件事你卻弄錯了,本就是二姑娘的東西,何談相送?不過是先前偶然被犬子拾到,犬子托我轉還回去罷了。”

說着便拉着凝霜的手,溫和而誠摯的道:“阿成說,他還未親自謝過你救命之恩,因此今日特意托我來說這些話,還請你莫要怪他失禮。”

至于蕭易成為何親自不來,那自然是因為兩家正要說親,他不宜露面。

凝霜羞答答的垂頭,心道蕭易成其實已偷偷溜去後院了哩,不知蕭夫人怎麽會覺得他老實的?這大概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程夫人看着兩人一見如故,自個兒已然呆若木雞,她正要出言質問,老太太卻已輕咳一聲,“老大家的,算了吧。”

在她看來,無論是傅家大房還是三房得了體面都不要緊,程夫人這樣刨根究底,只會讓別人覺得傅家不識好歹。

程夫人當然不肯聽那老貨的,目光如火一般,“蕭姐姐,您這是什麽意思,什麽救命之恩?”

崔氏心道這莫不是聾子,說得這樣清楚了,還裝成聽不見。

她正要出來圓場,蕭夫人卻已擺擺手,淡淡道:“自然說的是二姑娘對成兒的救命之恩,否則我今日為何來提親?”

程夫人如遭雷擊,她再顧不得什麽體面,急遽道:“就因為一枚镯子嗎,誰知道二丫頭幾時同令公子勾搭上的,要說信物,婉兒還從皇後那裏……”

話音戛然而止。

老太太因她言辭不善,本待出言相勸,這會子見她呆若木雞的模樣,便知什麽也不用說了,她嘆息道:“老大家的,你還不明白麽?皇後娘娘何等聰慧,豈是你能糊弄過去的?算了吧,是你的就該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千方百計也奪不走,事到如今,你還執拗什麽呢?”

原來如此,早在婉兒進宮那日,她們傅家大房的臉面便已成了擺設,蕭皇後只用一枚鎏金嵌玉的镯子就試出了所有底細,虧她還沾沾自喜,做了好幾月的美夢,不知有多少人背地裏笑話她呢!

程夫人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燒,心中更是羞憤難言,難怪婉兒今日怎麽也不肯出來見客,敢情她也怕人拆穿,這死丫頭!

蕭夫人憐憫地看這婦人一眼,“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程夫人,事到如今,你就成全成兒跟二姑娘的婚事吧。”

這種同情的眼色更令她生不如死,好像她多麽可憐似的,不行,她不能淪為人家的笑柄,程夫人心中,一個念頭漸漸明晰起來。她微微肅身,鎮定自若地微笑道:“還有一件事,蕭姐姐想必不曾知道。”

蕭夫人蹙眉看着她。

老太太暗道不好,這賤婦擺明了想把三房的名聲也拖下水,好叫二丫頭的婚事泡湯——天底下怎會有這種人?自己不好過,竟也不叫別人好過。

老太太暗罵兩聲,正要出言呵斥,無奈程夫人口快如刀,又尖又利的道:“正是在上巳節那日,二丫頭獨自從城郊回來,險些叫一夥強人擄去,蕭姐姐,這件事你可有聽說?”

老太太微微阖目,心道這下是完了,本來一切遮掩得好便可當成無事發生,那賤婦偏偏要捅出來,還嚷嚷得衆人皆知,二丫頭縱使立身清白,如今亦如美玉沾上了污點,終究不那麽圓滿。

程夫人得意地環顧四周,她就不信,哪個婆母會願意要一個險些失了貞潔的兒媳婦;三房不是喜歡同她作對麽?如今便該叫他們知道,得罪了她,後果只有死路一條。

然則出乎程氏意料的是,蕭夫人臉上并未呈現多少震驚之色,她反而輕輕将凝霜摟入懷裏,撫着她的背柔聲道:“好孩子,如此說來,阿成那日救下的女子正是你?這可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緣分吶!”

崔氏原本愣愣聽着,這會子便喜笑顏開,“哎呀這可真是巧了,二小姐救過世子爺,世子爺機緣巧合下又救了二小姐,難怪人都說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依我瞧呀,兩人可不正是天生一對麽!”

老太太也終于放心,含笑道:“這話很是,斷不會有錯的。”

滿室的喧嚣中,唯獨程夫人呆呆站立,仿佛還未消化眼前其樂融融的景象。她忽覺喉頭腥甜,一口血驀地噴出,整個人亦軟軟地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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