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狗糧
衆人唬了一跳。
老太太有些不樂意, 起先還以為大兒媳婦冷不防來這出是在裝病, 直至命人上前在人中處死命掐了兩下, 程夫人只是不醒,這才相信她真暈倒了——想是急怒攻心。
當務之急自是請大夫診治,蕭、崔二位眼看傅家要亂一陣子, 自是不便久留, 便相繼起身告辭。
老太太有些讪讪, “那麽二丫頭的婚事……”
大房鬧出這種醜事, 連她都覺得面上無光, 外人心裏指不定怎麽笑話呢。
蕭夫人溫言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改日我就命人将聘禮擡過來, 還請老太太做主将二姑娘的生辰八字寫與我, 好拿去請普陀寺的高僧合一合。”
老太太這才吃了定心丸,只要婚事不受影響就好,一面忙忙地布置下去, 又着人請最好的大夫來看程氏——雖說程夫人只是凝霜的伯娘,她死了用不着守孝,可若府裏這當口鬧出喪事, 終究也不夠圓滿。
凝霜也就心安理得的繼續繡嫁妝,她對程夫人本就無多少感情,自然懶得前去伺候湯藥,再說,程夫人還有她那個寶貝女兒傅凝婉呢。
阮氏經這一出, 對程夫人的心卻冷了,她向來将程家看成娘家,對程夫人這個遠房表姐亦比親姐還尊敬,誰知程夫人因為婚事不成,就這樣诋毀她的女兒——這人的心眼竟比針尖還小!
阮氏惱火之下,也懶得仔細詢問程夫人的病況,只命人送了兩截山參了事。
傅家大房。
程夫人院裏,一股濃濃的藥味彌散開來,連草木都染了幾分苦澀。
傅凝婉看着程夫人由仆婦攙扶着偎在床頭慢慢喝藥,有心想上去幫忙,可又覺得自己笨手笨腳怎麽也做不好——前兒她就打碎了好幾個景德鎮的茶盅,還險些割破了手,看得程夫人心疼更兼肉疼。
眼見女兒束手無策在一邊站立,似只離巢的鴉雀,程夫人忍不住嘆道:“你若無事,就回房練你的字畫去,傻愣着做什麽!”
又看着傅凝婉紅腫的指頭,“記得包紮一下,再不許做這些力氣活了。”
程夫人一向要強,盡管傅凝婉自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她卻從來不加責怪。在她看來,大家閨秀只要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好,那些粗使活計合該交由下人。
誰知她這一病倒,大房卻似塌了天,傅凝婉不擅管家,連下人都約束不好,這段時日院裏便多了不少偷懶懈怠的;程夫人有心讓她去看看莊子裏這季送來的賬簿,可傅凝婉雖頗有詩才,賬本子上那些東西對她而言卻似鬼畫符,光是辨認起來就得費半天功夫——記賬的多是田莊上的粗人,哪有本事寫一筆簪花小楷,都是有什麽記什麽罷了,程夫人看慣了不覺得,可放在傅凝婉眼裏,那便是一團亂麻般的天書。
事到如今,程夫人不禁後悔自己的教訓方針是不是錯了,她光顧着把女兒往大家閨秀的楷模培養,教會她什麽是風花雪月,于人情世故卻半點不通,若非如此,蕭易成也不會輕易被二房那家狐媚子搶走!
一步錯,步步錯,程夫人嘆道:“蕭家已來下過聘,承恩公府的婚事你就別肖想了,且讓二房風光一陣子吧。”
她就不信,二房能永遠風光下去,而況男人皆是喜新厭舊,這會子蕭易成因着恩情才對傅凝霜多幾分好感,過上幾年說不定就淡了,傅凝霜一個商賈女,怎能擔當世家大族宗婦之位?等着瞧吧,她必将遭人厭棄!
傅凝婉滿臉委屈,“可,女兒也等不了幾年呀……”
就算傅凝霜到時候遭人厭棄,難不成她倒嫁進去做填房?況且這論起長幼來,誰才是長?豈非都亂套了。
程夫人見她還做着嫁進承恩公府的美夢,險些再噴一口血,她氣極反笑,“天下的男人都死絕了不成,你非得巴着他?”
眼看女兒面色蒼白,程夫人到底有些不忍,遂安撫她道:“放心,沒了這個,娘定會為你尋一門比蕭家更好的親事,斷不讓你落人笑柄。”
似是讓婉兒定心,又似是讓自己定心,程夫人喃喃道:“三房也休想拿着雞毛當令箭,等着瞧吧,誰笑到最後,誰笑得最好!”
傅凝婉唯有垂眸,心中卻很明白,她不可能找到比蕭易成更好的兒郎——這一局,終究是她輸了。
想到自己先前破罐子破摔揭發傅凝霜險些遭人擄掠的醜事,程夫人又有些懊惱,“早知如此,不該急着跟蕭家撕破臉,且是當着崔夫人的面,真是失算。”
自己怎就這般沉不住氣呢?若兩家結了親,看在三房面子上,蕭家多少會在婉兒的親事上搭一把手,崔夫人在京中見多識廣,又家家戶戶一團和氣,由她出面牽線是最好的,再适當加以利誘,不怕找不着高門顯宦——只是想到要沾三房的光,程夫人又有些不悅。
傅凝婉卻想着,蕭崔兩位都是守禮之人,想來不會到處宣揚傅家的醜事,只是傅凝妙——當初她私底下跟傅凝妙說那番話,只是想誘導她給傅凝霜一個教訓,誰知傅凝妙比她想象中還要大膽,竟私自聯系上郭七那夥流民,意圖讓傅凝霜失貞,她可真做得出來!
如今傅凝妙被送去莊子上,萬一她心有不甘,污蔑是自己指使她幹的,那自己的名聲不就……傅凝婉難免有些害怕,巴巴問道:“娘,萬一三妹的口風不緊,将這事鬧破了……”
程夫人自是比她周全許多,冷笑道:“放心吧,她沒機會再開口的。”
一輛馬車辘辘朝城門駛去。
傅凝妙斜靠在堅硬的木料上,只覺如坐針氈,她以往的座位都是鋪了軟綢的,華貴無比,哪像眼前這樣寒酸,她不禁埋怨起來,“這是人用的東西嗎?我是去莊子,又不是絞了頭發做姑子,就算犯人也用不着這樣苛待吧?”
她倒不覺得自己會在莊子上待一輩子,等着瞧吧,等去了田莊,她立刻就給程夫人寫信,不怕程夫人不恭恭敬敬将她迎回來——要知她手上還握着她寶貝女兒的把柄呢。
傅凝妙如今細想想,覺得自己當初會想到對付傅凝霜,純粹是受了傅凝婉的啓發,還巴巴的來跟她說傅凝霜要嫁進程家,結果卻是蕭家前來提親——這傅凝婉跟她娘一樣的黑心爛腸,專會害人。
如今傅凝霜有了歸宿,傅凝婉有大太太在後臺撐腰,亦是毫發無損,而自己呢,卻要被送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去吃苦,老天爺憑什麽這樣偏心呢?
傅凝妙心中憤懑,遂拉着對面人的手恨恨吐露不平,不外乎她怎樣上了傅凝婉的當,總有一天,她得将這筆賬讨回來——大房難道還想來個壯士斷腕,撇下她麽?
當然,還有傅凝霜,她同樣不會放過。這回算她逃過一劫,等自己重新得勢之後,傅凝妙總要叫她知道厲害,等那時傅凝霜就不會這樣走運了。
她生母秋姨娘就坐在對面安靜聽着,秋姨娘是個沉默寡言的女人,這些年既不得寵,在大老爺跟前也說不上話,她平生所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女兒送到程夫人膝下撫養,由此既成全了程夫人的名聲,又成全了女兒的前途。
因了這個,傅凝妙勉強原諒了她對自己這些年的疏離,也唯有在生母面前,她才能展示自己最真實的一面——無論好的還是壞的。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任何時候都會順着自己,依着自己。傅凝妙知道,她就是這麽一個懦弱毫無個性的人。
秋姨娘見她滿頭大汗,遂溫柔的用衣袖為她拭了拭額頭,又從陶壺裏倒了碗茶給她,“累了吧?喝點水,歇口氣再說。”
雖是粗茶,可傅凝妙心頭燥熱,她匆匆接過一飲而盡,便繼續抓着秋氏訴說蕭家對她的不公,漸漸的,她覺得喉嚨裏如被火燒,仿佛有針紮在那兒似的,先是刺痛,再是鈍痛,到最後,便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仿佛她的聲帶整個兒黏住了。
她錯愕的望着母親。
秋姨娘的淚已然落下來,“妙兒,原諒我,娘只願你活得好好的,那些不該有的東西,咱們還是別肖想了。”
當初正是為了女兒的幸福,她忍着思念之苦,足有五年沒和女兒私下見過面,為的就是怕大太太猜疑;如今,同樣為了女兒能平安度過後半生,秋姨娘不得不忍痛灌下一碗啞藥,有了這個,大太太就不會盯住她們不放了。
秋姨娘緊緊抱着失語的女兒,神情有悲有喜,“放心,娘會為你尋一個殷實些的人家,不會讓你過請苦日子;再不濟,總還有咱娘倆相依為命,至少今後,你我再不必分開了。”
傅凝妙癱倒在母親懷中,兩行眼淚靜靜淌下,不知是高興與親人的重逢,還是惋惜她逝去的雄心壯志——那些都已化作夢幻泡影。
大房裏程夫人的病雖不見好,可傅家卻結結實實熱鬧起來了,雖說定在八月裏成親,算算還有百日有餘,可蕭家乃是有名的望族,承恩公膝下又只有蕭易成一個嫡子,兩邊自是不敢馬虎,務必要将婚事辦得熱鬧而又隆重。
天雖然漸漸熱起來了,到傅家來拜訪的賓客竟是有增無減,因老太太年紀大精力不濟,大房裏程夫人卧病,二房那位一直吃齋念佛甚少出門,這般算下來,能分出工夫應酬的唯有阮氏一人,直把阮氏累了個半死不活——她出嫁的時候也不見有這樣盛況哩。
凝霜也沒好到哪兒去,那些貴夫人上門除找阮氏說話外,多半還會将她捎上,都知曉眼前的小姑娘便是以後的世子夫人,故而并不敢輕慢,寧可多攀些交情,日後也好走承恩公府的門路。
如此數天下來,凝霜只覺自己臉都快笑僵了,且喜她還能借着繡嫁妝推脫,否則這麽堅持不懈的假笑,怕是得老上好幾歲——等她嫁過去,要應付的人不會有增無減吧?凝霜想想都有些頭皮發麻。
唯一的好處是她的小金庫又充裕不少,因那些夫人很少有空手來的,多數甚至十分大方——也有可能是想着放長線釣大魚,做一筆穩賺不賠的投資。無論如何,凝霜都很感激她們的慷慨,她這個人是從來不嫌錢多的——至少在她活着的時候。
倘若被蕭易成知道她這樣財迷,那人恐怕又得取笑她了。凝霜想着,心頭有一種奇妙難言的滋味,她總覺得自己對蕭易成的态度十分複雜,有時候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睡裏夢裏還偶然出現,有時候卻又因他的言語氣得牙根癢癢,恨不得叫人亂棍打他一頓,簡直“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這不會就是傳聞裏的相愛相殺吧?
不知蕭易成背地裏是怎麽看她的,不會也和她差不多吧?那他倆可真是王八看綠豆——看對眼了。
凝霜正胡思亂想着,就見甘珠一臉沉郁的進來,默默道:“表少爺來了,小姐,您要不要見?”
“當然,快請進來。”凝霜正愁沒機會跟程遲說明,也是這段時日事忙渾忘了,要知她答允了蕭易成,要主動跟程遲劃清界限的。盡管到目前為止,她跟程遲僅止步于親戚關系,可以蕭易成那令人嘆為觀止的醋勁,她還是得細細叮囑程遲一番為好,畢竟,她馬上就要嫁人了。
甘珠答應着正要出去,忽又神情微妙的看她一眼,“小姐,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你可不要因一時沖動而後悔終身呀!”
凝霜很懷疑她偷看了自己私藏在枕頭下的那些話本子,這丫頭腦子幾時變得這般活絡了?還淨往不該想的地方瞎想。
而且,那番話隐隐還是站在蕭易成的角度說的——口吻都很像,該不會連她的貼身侍女也被那家夥收買了吧?
凝霜狐疑的瞪着她。
承恩公府內,忙于公務的世子爺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淮安忙知趣的遞上手巾把子來,一壁賣弄殷勤道:“這段時間忽冷忽熱,公子莫不是傷風了?不如請府中的大夫來看一看。”
蕭易成微微一笑,“不妨事,有人想我而已。”
他巴不得一天打十次噴嚏——想到成親還有數月,就巴不得這日子短一點,再短一點,最好壓縮成一天,連下聘帶拜堂圓房一股腦兒的辦了才好,省得等到心焦。
不過也好,這樣一天天慢慢挨着,未嘗不是一種甜蜜滋味——好東西總是舍不得一口吃光的。
淮安瞅着自家主子臉上的幸福模樣,忽然覺得胃裏噎得慌,一面琢磨着:他是不是也該抽空去雪地裏躺一躺,這樣姻緣就會自己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