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沖喜

室中倏然安靜下來。

凝霜知曉自己失态, 忙彎腰将那枚香囊拾起, 吹了吹表皮的灰, 一面笑道:“正想問問府裏幾時開飯,不想祖母和母親都在,是我莽撞了。”

阮氏嘆道:“瞧你, 怎麽慌慌張張的, 若餓了, 就先回房吃些點心吧, 廚子應該快好了。”

她情知女兒很可能已聽見适才那番話, 可茲事體大,阮氏并不想女兒傷心,故而打算能拖一時是一時再說。

凝霜嗯了聲, 便要告退回去。

老太太卻是個有見識的, 一拍膝蓋道:“行了,老三家的,你這樣瞞着也不是個辦法, 二丫頭大了,她總得學着自己拿主意的。”

因将現今京中的消息娓娓道來,七分真三分假, 唯獨有一條是可以确定的——承恩公府的蕭世子的确病得不輕。

老太太說罷,便長長嘆了口氣,“二丫頭,你看該怎麽辦?”

現如今是兩頭為難,若是退婚, 難免會被人議論傅家薄情寡義落井下石,二丫頭再想尋一門稱心如意的婚事也難;可若是依原樣嫁過去,蕭世子眼看着活不長了,難道等着做寡婦?

阮氏想到此處,只覺心中無限酸楚,不由得拿帕子輕輕拭起淚來。

凝霜面上鎮定,心中卻已一片恍惚,她沒有想到蕭易成會這麽快不久于人世,總以為待兩人成了親,還有兩三年的日子好過——足夠她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誰知這一世許多事都發生了變化,她都認命了準備嫁進承恩公府,結果忽然間,這門親事卻如鏡花水月一般消散,她都不知該同情蕭易成還是同情自己。

可是——或許事情并不像外頭傳說的那樣。蕭易成這樣聰明又有野心的人物,不該一支小小的弩-箭就叫他喪了命,他最終落得命喪九泉的下場,更多是因為運氣不好喝了一杯毒酒——而非現在這出小小意外。

不行,她得先将事情弄清楚,才能知曉今後該怎麽做。凝霜輕輕擡頭,緩慢而堅定的道:“祖母,我想親自去承恩公府看一看。”

老太太立馬就答應了她,心道還是二丫頭機靈,知道小孩子說話有時候比大人還管用,這時候若由南明侯府出面,難免會落人口舌,倒不如二丫頭親自去承恩公府訴一訴委屈,賣一通慘,讓蕭家主動退了這門親事,那才叫兩全其美呢!

凝霜坐上府裏的馬車,很快就來到蕭家門前。

蕭夫人最近雖頗為事忙,可得知準兒媳婦前來,還是親自出門相迎,只是凝霜在瞧見她的時候,心卻重重地向下一沉——蕭夫人比她先前所見憔悴太多,鬓邊竟已出現斑發,足可見得傳言屬實。

凝霜按捺下胸中驚濤駭浪,袅袅屈膝下去,蕭夫人忙将她攙起,嘆道:“好孩子,無須多禮了,快去看看成兒吧。”

放在平時,哪怕訂了婚的未婚夫妻也不能随意見面,可蕭夫人知曉事态緊迫,自然顧不得那些俗禮——誰知道是不是最後一面。

凝霜頭一次來到蕭易成的卧房,覺得比自己想象中簡樸太多,許是蕭夫人嫌那些華麗的裝飾病人看了礙眼,才叫仆婦撤了下去。

除此之外,便是一股濃重的藥氣,從窗棂一直延伸到回廊,府中到處彌漫着愁雲慘霧。

揭開紗簾,凝霜猶豫了一瞬,方挪步進去,她其實并沒多少與病人打交道的經驗,聽聞重病的人多半脾氣不好,喜怒無常,萬一哪句話不對頭争執起來……她懷疑自己過來是個錯誤。

然而在見到蕭易成的剎那,凝霜所有的擔憂消失于無形。蕭易成确實卧病,不過精神看起來仍很好,見到她時,還有空朝她一笑,“想不到你肯來看我。”

就是臉色着實太差了些,若說從前蕭易成是翩翩如雪的濁世佳公子,如今卻連半點血色都沒了,他探出來的一截手臂亦是枯瘦的,能看到皮下淡青色的經絡,哪像是生病,倒像是中了毒。

凝霜尋了張錦杌坐下,不露聲色的道:“聽說世子爺身體已大好了,因此過來瞧瞧,如今見着果然不錯。”

病人是受不得刺激的,哪怕明知是假話,也須竭力安慰,這是人之常情。

蕭易成笑了,“你我之間還須這樣客套?”

心中卻有一股暖流滑過,只為了女孩子體貼他的一番心意,他想他理應知足。

凝霜輕咳了咳,不自然轉換話題,“果然是那日圍場出的事麽?”

難不成是蝴蝶效應,傅凝婉這輩子劍走偏鋒去勾搭皇子,由此也就造成了一系列不可預知的後果?

蕭易成眼中掠過一絲古怪,又怕凝霜起疑,遂輕輕撇過頭道:“為太子殿下擋了一箭,這傷受得還算值。”

将來若是他死了,看在這救命之恩的份上,太子多少會對母家多幾分眷顧。凝霜如此想着,心中頗不是滋味——從前是她錯看他了,蕭易成其實比她想象中有情義。

這令她亦有了幾分不舍,凝霜忍不住道:“你一向身子健壯,怎的胳膊上中了一箭就傷得這樣厲害?宮裏的太醫都是擺設嗎?”

看來她真是急昏頭了,竟會忘記素日的閨訓,公然稱一個男子“健壯”。蕭易成唇角微彎,看得凝霜臉上變了顏色,方黯然垂眸道:“傷口不大,只是那箭镞上塗抹了一種無色無味的毒-藥,太醫們皆不能識別,母親正在京中為我尋訪良醫,但想來多半也是無用的。”

凝霜無話可說了,她對醫術一竅不通,可想也知道,就算蕭夫人有幸尋得扁鵲華佗那樣的神醫,等人趕到時,蕭易成早涼了,那時又有何益呢?

她将袖間塞着的荷包取出來,幽幽遞向對面,“上次你托我繡的香囊,現在方才做好,正好拿來給你,放在枕下安睡。”

蕭易成珍而重之地接過,“多謝。”

他注視着凝霜微紅的眼眶,輕聲道:“我知自己命不久矣,再過兩三日,我會命母親去傅家取回聘書,不會耽擱你的終身。”

“那你的終身呢?”凝霜默默地望他一眼。

蕭易成自嘲般的一笑,“我這麽個廢人,除了家中親眷,還有誰會憐我心疼我?既無挂牽,這麽走了也挺幹脆。”

凝霜心口微微的揪疼,有那麽一剎那,她疑心蕭易成故意裝病來騙她——但,這也裝得太像了些,畢竟他看起來确是一副快死的模樣。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凝霜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她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婚事不必取消,我會請家中準備,盡快在半月內完婚,只當是沖喜。”

蕭易成沒有拒絕她這番好意,或許是知道心口不一便成了虛僞,于是他選擇安靜的接受,只道:“委屈了你。”

或許是有點委屈,但其實凝霜權衡利弊之後,覺得直接退婚也好不了多少。一則,她不可能找到比這更體面的婚事;二則,就算拒了婚,蕭易成總還是要死的,當個望門寡,還是直接守寡,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既然如此,何不為自己收獲美名?積點陰功,等下輩子再尋個合适的人家罷。

凝霜微微瞬目,道:“你不必替我為難,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這門親事對我只有好處而無壞處。”

她談的是利弊,蕭易成的注意力卻不在這上頭,他濃黑的眼睛像兩汪深潭,稍不留神就會被吸進去,“你是真心想陪伴我麽?”

凝霜替他掖了掖被角,避開那兩道過分惑人的視線,點頭道:“是,一直到你死,我都會陪在你身邊。”

反正他也沒多久好活了,這樣說并不困難。

蕭易成眼中終于迸出點笑意,像亮烈的晨星,他溫柔道:“我也是如此。”

凝霜心道他怕是燒糊塗了,都回光返照,還做着長相厮守的美夢呢,不過蕭易成這樣可憐,凝霜自不忍打擊他,只将桌上的湯藥喂他喝了兩盞,便急匆匆的告退——頭婚縱使一切從簡,還有不少事要料理,她忙着跟府裏打招呼呢。

蕭易成将藥碗放在床頭,便靠着玉枕出起了神,唇邊笑意如漣漪般緩緩蕩開。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幸福過,從來沒有。

凝霜自告奮勇要嫁進承恩公府沖喜,這在傅家雖是件大新聞,卻也談不上驚世駭俗。老太太只覺得蕭家真是狡詐,不定使了什麽詭計,才哄得二丫頭暈頭轉向、心甘情願嫁過去當寡婦,但,牛不喝水強按頭,二丫頭願意上當,她這個老人只好罷了。故而老太太由着三房忙亂,自個卻不多加置喙,她年紀大了,早該退居深宅享享福,小兒女的事就由他們自己去操心吧。

阮氏深知自家閨女外表驕傲,心腸其實相當柔軟,別說如今蕭家遭逢不測,換了尋常平頭百姓,她也不肯坐視不理的。故而阮氏雖心疼女兒,卻并不阻攔她的決定,更抱了點癡心妄想——說不定這一沖就把人沖好了呢?

當然,若是不好,等日後再想辦法。霜丫頭未曾給蕭家生下一男半女,那就不必守着,到時候将人接回來另尋一門可心的親事便是;若蕭家執意不肯,那就由族中做主,抱養一個年歲小的又乖巧懂事的記在名下,總好過無依無靠。

計劃已定,阮氏便一心操持起女兒出閣的瑣事來,只是因惦記着前路莫測,臉上便少了些笑模樣,府裏人亦不敢縱聲取樂——誰能保證沖喜一定管用?說不定這一沖倒把蕭世子沖去閻王廟了呢?這也不是沒可能的。

滿府裏要說真正高興的,大概就只有程夫人了。她瞧着三房喪事喜辦的慘淡模樣,只覺心中無比舒坦:還嫌棄她的女兒給人做小?三房有能耐,抱着牌位成親去吧!

因此她借口幫忙操持婚事,時不時便跑去找阮氏說話,實則是給對方添堵。阮氏被她擾得不勝其煩,只好回禀老太太。

程夫人可不怕老太太,以為擡舉了三房就能壓過她了?做夢!她的婉兒現今可是皇子側妃,日後保不齊能撈個貴妃當當,運氣更進一步,做皇後也不是沒可能的,三房有什麽?一堆骨頭渣子罷了。

傅老太太瞧着程夫人趾高氣揚的模樣,便知這個大兒媳婦又飄起來了,連婆婆都敢不放在眼裏。她倒也不跟程氏計較,只閑閑抿了口茶,含笑道:“老大家的,先前你答允将公中的嫁妝分出三成給二丫頭添妝,不知可還作數?”

程夫人滿面喜氣化為烏有,這老不死的,原來還記得這樁呢!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更是補昨天的缺,不出意外的話,晚十一二點左右應該還有一更(太晚了,大家明早起來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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