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帝崩
明薇……蕭皇後有些恍惚, 多少年沒人喚她的名字了?連她自己都快忘了。
哪怕她其實并不怎麽顯老, 可她覺得自己早就不年輕了。
皇帝看着她保養得宜的容貌, 嘆息道:“明薇,你仍在怨恨朕麽?”
“怨恨?”蕭皇後喃喃,“臣妾早已忘了什麽是怨恨。”
從坐上這個位子的那一刻起, 她便知道肩上的擔子絕不會輕, 她有強大的母族, 有豔麗的容貌, 如此種種, 本該得到世人的豔羨,可究竟為何,會走到如今這一步?
何況這些年, 皇帝不止冷落她, 還處處針對她的母族。
剎那間的柔情很快便被粉碎,蕭皇後冷聲道:“陛下這樣對待臣妾和臣妾的孩子,還指望我對您感恩戴德?”
“你無須如此冠冕堂皇, 拐彎抹角!”皇帝顯然被戳中痛處,語氣都有些暴躁起來,“你我都很清楚, 打從朕登基那日起,你便從未正眼瞧過朕,你以為你這個皇後很賢惠?”
他稍稍冷靜些許,乜斜着道:“還是,為了你那個心心念念的他, 你才故意不肯對朕假以辭色?”
皇帝嗤笑,“你在為一個死人守貞?”
若非他提起,蕭皇後還真想不到這出,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的年少意氣,她的少年将軍。
但,一切都随着那道聖旨化為灰燼。她坦然進了宮,而他則負氣去了雁門關,最終死在北戎人的鐵蹄之下。
年少的幻夢往往只可留作懷念,而不足以影響人的一生。蕭皇後固然傷懷,可她更清楚,她的身後有她的家族,有為她付出過養育之恩的雙親,人這一生,究竟不能肆意而自在的活着,所以她選擇了承擔。
而她所嫁的人對她也很好,他是珍愛她的,至少以前是。可随着夫君被立為太子,府裏的女人越來越多,她也只好扮演一個完美無缺的賢妻角色,而他也漸漸不再鐘愛她。
再後來,他成了天子,她成了皇後,卻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失了寵的皇後。
她漸漸習慣了這種日子,卻沒想到他依然對曾經的往事耿耿于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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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想前塵,蕭皇後早已不複激動,只剩默然。
皇帝冷笑,“你想必已經猜到,當初是朕撺掇他領兵的,是不是?”因了這個,才怨恨他到今天。
蕭皇後不言,她的确早就猜到,但,她又能說什麽呢?斯人已逝,人總要為生者着想。
可這會子,她再來說她毫無怨恨已經沒必要了,細想想,她的确是怨的——不為了她曾經的少年郎死在流矢之下,而因為,現在皇帝又要用同樣的一招來對付她的兒子。
她不能不恐懼。
蕭皇後冷聲道:“陛下想讓太子也葬于北戎人之手麽?”
“朕說過,朕沒打算害他。”皇帝有些急躁,卻仍耐着性子解釋,“朕是為他好。太子畢竟年輕,羽翼未豐,朝中不服者衆多,朕的身子偏偏每況愈下,待朕百年之後,他該如何手握權柄,壓服群臣?朕此時命他掌兵,為的就是要他以殺立威,只要虎符在手,何愁不能運籌帷幄,登高一呼。”
是以步貴妃在提出讓太子去北戎的建議後,皇帝索性将計就計,步氏蠢鈍,看不出一個手掌兵權的太子有多麽危險,還妄圖用奸計暗害——皇帝對此還是很有信心的,憑太子的聰明,定能逢兇化吉,不會在小人手裏斷送性命。
許是話說多了嘴裏發苦發澀,皇帝又嘗了塊酸甜的蜜餞,感嘆道:“步氏的手藝到底不及你,這果子澀味太重。”
海棠果不比林檎味甘,以往蕭皇後腌制之前都會先用滾水燙過,稍稍切去表皮,以此才得清甜——步貴妃光打聽皇帝的口味,卻不知道這個巧宗。也是,不同的人做出來,味道總是不一樣的。
“洗手作羹湯,你如今光會做皇後,卻不知如何做朕的妻子了。”皇帝望着枕邊人嘆道。
蕭皇後見他唏噓,心下亦有輕微的傷感,“陛下需要麽?您要的是一個合乎大體、絕無錯失的妻子,要用膳,有禦膳房;要穿衣,有制衣坊。臣妾只需要端坐在高位上,當一個為萬人敬仰的皇後即可。”
很早的時候,她也有過兩情相悅的日子,也憧憬過細水長流的時光,但,感情實在是太不值錢的東西,像一塊磨刀石,天長日久,難免變得黯淡無光。那時候泰安帝強求聖旨賜婚,蕭皇後其實不太怨他,這對她的家族亦是榮耀,至于她的少年将軍——年輕人的感情本就來得快又去得快,在得知他的死訊之後,蕭皇後驚覺心內并不十分悲痛,細想想,他莽撞去往雁門關,其實也不單是為了她,亦為了給自己尋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感情本就是世上最大的幌子。
一切歸于平靜,蕭皇後也做好了相夫教子的打算,她以為自己可以将全部感情移到他身上,可誰知,當初那樣珍愛她、不顧一切将她奪來的男人,也在得到以後不複珍惜。蕭皇後在太後那裏受了委屈,回來卻被教導要安分守己;偶爾對宮人撒撒氣,也被指責不夠持重;就連新人進宮的時候酸一酸,泰安帝也只會笑着打趣她,身為國母,無須與那些低等的妃妾計較。
光陰似箭,蕭皇後總算有了些許領悟,他或許真是愛她,可對泰安帝這樣的男人而言,愛情不過是生活的調劑品,占不到哪怕一半的重心。而當初他非要娶她,未嘗沒有看重蕭家勢力的因素,當初他借着蕭家鞏固勢力,而在正式登基之後,又開始清算這些不光彩的過去了。
就是這樣将利益擺在首位的男人,此刻卻指責她不肯将他放在心上,蕭皇後有些想笑,心內卻陣陣發冷,如墜冰窖。
泰安帝望着她臉上的恍惚,卻以為兩人有挽回之機,趁勢拉着蕭皇後的手,溫聲道:“明薇,若你願意,待太子這次得勝歸來,朕便遜位與他,咱們做一對和和美美的白頭夫妻,至于步氏……”
他沉吟片刻,“你若實在懶得見她,朕廢去她的位分,幽禁冷宮,不讓她來擾你便是,如何?”
他滿懷期待的看着發妻。
“已經晚了,”蕭皇後靜默片刻,已無心去分辯皇帝話中真假,她緩緩搖頭,“陛下,你我都回不去了。”
泰安帝只當她灰心失望到極致,正要繼續勸說,忽覺腹中陣陣絞痛,低頭看時,有點滴鮮血落在明黃的被褥上,甚是觸目驚心——俱是從他的口鼻中淌下來的。
泰安帝不禁大駭,“這是……”
他看着手中還剩一半的糕點,心中頓時了悟,蕭氏用她的性命最後賭了一回——她要毒死他。
蕭皇後眼眶蘊淚,面上卻有不容置疑的決心,“他是我兒子,我決不許任何人來傷害,無論是步氏,還是您,都不行。”
泰安帝兩眼圓睜,嘴唇輕輕張阖,仿佛想要說點什麽,可他的喉嚨早就不能發聲,一雙手業已無力的垂下去。
蕭皇後靜靜坐着,直待男人的氣息漸漸消失,四肢亦轉為冰冷,于是上前為泰安帝掖了掖被角,讓他躺得更安穩些——這是她殘存的最後一點溫情。
時至今日,也只剩下你死我活了。
步貴妃匆匆趕往養心殿,正遇上蕭皇後從裏頭出來,面上無波無瀾。
她倒鎮定。
步貴妃先留神打量了眼蕭皇後的裝扮,只見衣冠平整,并未有弄皺弄亂的痕跡,發髻亦是完好,這才舒了口氣——她最怕蕭氏趁皇帝卧床做出不才之事,再弄個小皇子出來,那就不好收拾了,現在看來是她多慮了,蕭氏還是自矜身份的。
舍不下臉面的人,總歸容易對付些。
步貴妃便上前施了一禮,親親熱熱喚道:“姐姐,陛下此刻可好多了?”
“你來遲了,陛下已經殡天。”蕭皇後睃她一眼,淡淡說道。
步貴妃先是懵懂,繼而沉下臉來,“娘娘,這可不能說笑。”
這蕭氏真是越來越大膽了,敢拿龍體開玩笑,她是仗着皇帝病重不能拿她怎麽樣麽?
“我沒說笑,”蕭皇後神情依舊平淡,“是與不是,你進去一看便知。”
步貴妃看出她是認真的,心中漸漸由憤怒變為恐懼,皇帝還沒頒下另立太子的诏書,這麽扔崩一走,她們母子該怎麽辦,難道只能任人宰割?
這一剎那,步貴妃恨不得生撕了眼前這個瘋婦,她怎麽做得出來?這會子她當然已經猜到,必定是蕭氏下的手。皇帝病勢雖險,也不至于幾個時辰都撐不過去。
她正要命人将罪婦押去天牢,蕭皇後卻冷冷盯着她,“你想讓天下人都知道陛下駕崩了麽?”
步貴妃心中一凜,若皇帝大行的消息傳出去,太子豈非立刻就要回來奔喪,那她精心布置的一切不就成了笑話?不行,她不能功虧一篑——蕭皇後期盼的恐怕正是如此。
她死死瞪着蕭皇後,恨不得生啖其肉,“你害死陛下,怎能如此無動于衷?”
“誰能證明?”蕭皇後哪怕已是戴罪之人,氣勢卻分毫不減,“別忘了,那碗蜜餞可是你親手做的。”
步貴妃此時才恍然自己着了人家的道,難怪蕭氏今日特意前來養心殿,又是空手,恐怕那毒藥就藏在袖裏,又混入向她讨來的蜜餞之中。皇帝再如何睿智,也想不到他的發妻會謀害他,自然不曾令內侍驗毒,才被蕭氏鑽了空子。
眼下便成了一樁無頭公案,步貴妃沒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也無法将罪行加諸蕭皇後身上,只得狠狠叫了幾個心腹宮婢過來,“來人,将皇後押去椒房殿,無本宮的吩咐,不許放她出來。”
衆人皆有些愕然,因步貴妃這段時日雖掌握六宮大權,面子上待皇後卻還是客客氣氣,不想今日忽然翻了臉。
可她們熟知步貴妃脾氣,于是不再多問,而是恭恭敬敬地一人攙住蕭皇後一只胳膊,“娘娘,請吧。”
蕭皇後并不抵抗,順從地随她們離去,只回頭朝步貴妃投來飽含嘲弄的一瞥,顯然不認為她有能力控制局面。
步貴妃幾乎将銀牙咬破,蕭氏這一出真是給她添了個□□煩,眼下要緊的是封鎖消息,絕不能走漏到外頭,萬一朝臣群起而攻之就壞事了。
可她也很清楚,瞞得住一時也瞞不住一世,恐怕用不了多久,太子與蕭易成等人便會回來——她總不能将滿宮的人都殺了。
步貴妃只覺心力交瘁,直到兒子趕來,才将這件事徐徐說與他聽,又叮囑他速去打造一副冰棺,如今雖已進了七月,天氣卻還熱着,萬一屍身腐壞,想瞞都瞞不住了。
二皇子滿眼都是難以掩飾的驚駭,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父皇他……當真已經去了?”
想到泰安帝七孔流血的慘狀,他便覺得兩腿都哆嗦起來,站都站不住,更別說進去看一眼。
步貴妃着實拿他沒辦法,她怎麽生了這麽個軟弱的東西?可事到如今,她們母子已無退路,只能硬着頭皮向前。
步貴妃想了想,冷聲道:“你去給京中有名的世家下帖子,就說本宮近日要舉辦賞花宴,請各家有空的務必前來。”
二皇子不解其意,“您這時候還有心情賞花?”
“自然是為了別的。”步貴妃睨他一眼,“我自有我的用處,你照做便是。”
既要殊死一搏,總得有拼死的底氣。若能将各家的女眷夫人捏在手裏,縱使要正面交鋒,她也不至于毫無勝算。
尤其得防着蕭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