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囚宮

七月流火, 暑氣漸散, 可秋老虎依然肆虐。

凝霜坐在廊下, 一邊讓甘珠為她打扇,一邊捧着井水湃過的瓜果吃得十分歡快,渾然不顧自己已有七八個月的肚子——雖然以她此時的模樣, 哪怕吃撐了也瞧不大出來。

甘珠看着那足有臉盆大的甜瓜去了半個, 終是忍無可忍, 放下白玉扇子, 劈手将香瓜奪過來, “小姐,您可不能再吃了,會鬧肚子的。”

凝霜可憐巴巴地望着她, 因着蕭家人嚴防死守着, 她連暑月裏都不敢用冰,生怕傷及身子,只能如此解解饞, 難道連這點唯一的樂趣都要剝奪麽?

甘珠卻半點不容情,在這點上,她和蕭家人的立場是一致的, 小姐懷着身孕呢,當然要以子嗣為大,此時若任性,幾個月的罪不都白受了?

她反而安慰凝霜,“小姐, 再忍一忍,用不了多久您就自在了。”

這當然是敷衍話,就算孩子生下來,也還要卧床坐四五十天的月子,但,有個盼頭總比沒有好。

凝霜只好聊以自-慰,她看甘珠是不會松口了,只得轉移話題,“母親還沒有回來麽?”

步貴妃這賞花宴未免開得太久了些,何況才七月初賞什麽花,不如趁中秋将近再辦,那時候園子裏的菊花才開得正好呢——不過步貴妃執意如此,衆人也不好違拗其心意,誰叫如今宮裏宮外都是步貴妃說了算呢?

甘珠蹙起眉頭,“婢子再去問一問。”

她也怕蕭夫人出意外,如今世子爺不在,若府裏再沒個坐鎮的,可不全要亂套了。

凝霜看着她匆匆而去,自個兒拿起玉扇慢慢揮動,面色沉吟:步貴妃這場宴會辦得實在古怪,不是說皇上重病麽,她怎麽還有心思熱鬧?沖喜也沒這等沖法。

而蕭夫人臨別時的目光也令凝霜略為不安,似乎欲言又止,莫非是蕭夫人察覺到了什麽,會是什麽呢?

不一會兒甘珠便已趕回,她也沒走多遠,只是到臨街的幾家串了會門,這一帶住的都是達官顯宦,各家的下人亦是相熟的,甘珠只消到門房打聽便是了。

她搖頭道:“不止咱家,其餘幾家的夫人也都沒回來。”

這就怪了,天色已經昏昏,就算步貴妃鄉野出身不通禮數,她身邊的人也該提醒一句才是,何況還有陛下,陛下莫非就不聞不問麽?那這宴會到底是為誰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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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霜想不出所以然,打着呵欠起身,“扶我進去睡會兒吧,母親回了再叫醒我。”

但這一晚她睡得很好,并非甘珠怕擾她清夢,而是——蕭夫人仍未回來。

此時已過了用早膳的時辰,仆婦們都有些坐不住了。

凝霜無法,只得先吩咐開飯,洗漱過後,正想着要不要親自出去打聽一二,就見甘珠來報,說阮氏乘車過來了。

阮氏顯然也聽說宮中那件異事,眉頭聳得高高的,“你婆婆這是怎麽了?家裏有個雙身子,她倒好賴在宮中長住?”

語氣裏頗為不滿,若非怕惹人閑話,她早就親自過來照料了——媳婦哪有女兒親。

凝霜不得不替蕭夫人澄清誤會,“娘,可是我覺得,不是婆婆不想回來,而是有人不讓她回來。”

這個話說得就有些重了,阮氏不禁坐直身體,關切的道:“你什麽意思?是說皇後……步貴妃?”

皇後就算要請小姑子留宿宮中,好歹會着人回來通報一句,而非現在這樣不聲不響的,但若是步氏所為……她跟蕭家又沒什麽交情,為何要這麽幹呢?

聯想到京中其他女眷,阮氏愈發感到不安,“你覺得其中有蹊跷是麽?”

步貴妃将這麽多人留在宮裏,簡直跟囚禁無異,她想做什麽,瘋了嗎?

凝霜靜靜的出了會神,啓口道:“娘,我想親自進宮看看究竟。”

阮氏連忙攔阻,“這可不行,步氏若真起了歹心,這些女眷不就危險了,說不定她就盼着你呢。”

阮氏雖缺乏足夠的政治敏感度,可她對危險卻有清醒的認知,如今宮裏有如一汪深潭,誰都不知裏頭是什麽情況,她可不願女兒去攪這攤渾水。阮氏勸道:“你婆婆既然囑咐你留在家裏,你還是聽她的為好,就別過去添亂了。那步氏狼子野心,仔細着了人家的道。”

凝霜安慰母親,“您放心,倘她真對我有利用之意,就不會傷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婆母年邁體衰,實在經不起折騰,到時候由我和夫君裏應外合,也許會更好。”

她自小就是個極有主意的,阮氏拗不過她,只得嘆道:“罷了,你要去便去吧,只是一樣,斷不可以身犯險,萬一有何不測,及時遞信回來,我和你爹自會替你設法。”

凝霜乖乖答應下來。

阮氏望着她明豔卻又堅毅的面孔,心中着實愁緒滿懷,這丫頭的性子到底是像誰啊。

計議已定,凝霜很快便向宮中遞了帖子,她的确不知裏頭有什麽,可若不去,便永遠也不會知道——直面危險,總好過不斷逃避。

步貴妃得知蕭家少夫人求見,當即冷笑出聲,“來得正好,我巴不得她來。”

這狐媚子雖有些手段,上次自己派的人俱不是對手,連那位二夫人也一并被驅逐,可進了宮,就不怕她翻出大浪來。

步貴妃微微瞬目,掩去面上焦躁,“請她進來。”

凝霜踏入重華宮的第一個印象便是詭異,雖說許久未來,可上次的印象還歷歷在目,許是為了消除暴發戶的名聲,步貴妃一向愛好清雅,屋內裝飾也多以古董字畫為主,如今卻處處籠罩着薄紗帳幔,随處可見壁玉翡翠屏風,原來的儉樸一掃而空——倒像是故意掩蓋些什麽。

屋子的四角擺滿了桂花插瓶,甜香撲鼻,聞久了倒有些令人作嘔。

凝霜将視線從香花移開,恭敬地問道:“娘娘,不知皇後何在?”

此番她進宮打的是探視姑母的名義,步貴妃與她非親非故,自然用不着她來拜訪。

步貴妃笑道:“皇後病着,不宜見人,改天再說吧。你若不介意,何不在宮中小住幾日,等皇後身子好了,我親自領你去見她。”

用不着凝霜開口,她自己就主動邀請凝霜住下——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不過凝霜本就是來一探究竟的,哪怕龍潭虎穴也非闖不可,于是含笑道:“那麽,就多謝娘娘了。”

環顧四周,凝霜故意詫道:“娘娘,不知我母親她們何在,不是說在娘娘這兒作客麽?”

步貴妃心裏門兒清,面上卻不得不敷衍着,“都在北苑呢,那兒靠近禦花園,正是賞花的好地方。”

這花賞了一天一夜還不夠啊?不過凝霜也不作聲,步貴妃這話差不多已表明了,蕭夫人等人已被其軟禁起來——想來人數還不少,否則重華宮不會住不下,得挪到北苑去。

凝霜眼睛一轉,嘆息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我和母親若皆留在此地,承恩公府豈非無人主事,回頭公公問起,怕是她們不好交代。”

其實如今徐慧琴已漸漸獨挑大梁,凝霜孕中也是不管事的,但這種家計步貴妃自然不知道。

她忙說道:“這有何難?本宮命人送你母親回去便是了。”

心下飛快的思量一陣,她将這些外命婦拘在此地,可并不想就此與京中諸世家撕破臉,只想保留談判時候的籌碼,鬧大了亦不好——留下傅凝霜就夠了,她的用處自然比蕭夫人更大,更別提她腹中還有個孩子。

步貴妃拿定主意,立刻便發話去提蕭夫人,又要将凝霜押去北苑——皇帝的棺椁還躺在重華宮中,她自然害怕被人發覺。

凝霜正要動身,心念電轉,忽的問道:“娘娘,不知我可否求見陛下?”

步貴妃乍然一驚,臉上幾乎變色,忙用讪笑掩飾過去,“陛下着了風寒,這些時都在卧床休養,是不見人的。”

這話說的便有些古怪,凝霜一個品階不高的诰命夫人,本來也沒有求見皇帝的資格,步貴妃直接将她罵回去便是了,何須這樣好言好語解釋?倒像是心虛似的。

凝霜心內忽然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想。

她不再多問,乖乖跟随步貴妃身邊的內侍去往北苑。

步貴妃這才松了口氣,又從屏風後叫出二皇子來,罵道:“瞧你那模樣,鬼鬼祟祟躲着做什麽,一個丫頭片子都能将你唬住了?”

幸好那扇屏風足夠沉重,否則照他那縮手縮腳的架勢,萬一鬧出些動靜來,難保不被人瞧出端倪。

二皇子垂着脖子嗫喏道:“……她精明着呢。”

上回傅凝霜進宮,就從他字裏行間推斷出傅凝婉小産之事有異,誰知道這次又為了什麽而來?

步貴妃看着眼前沒用的兒子,真是恨鐵不成鋼,她還指望這蠢貨能幫她安撫大臣,她這廂也好騰出手來同那些诰命夫人周旋,誰知老二竟恁般沒用,白費了她這些年苦心栽培。

步貴妃連訓斥的勁頭都沒了,只道:“……如今最要緊的,是斷不能讓你父皇駕崩之事洩露出去,否則,你我都死無葬身之地。”

二皇子唯唯應下。

步貴妃望着那些金桂,掩鼻道:“這花聞久了真是膩味,去換檀香來,多多的點上才好。”

和死人共度了大半個月,步貴妃覺得自己都快發瘋了,真難為皇後那時候怎麽下得了手的——難怪都說最毒婦人心,這女人比她還狠。

一路上凝霜神情十分悠哉,還有空跟甘珠聊天,一旁的內侍看着都驚嘆不已,不過他倒很謹慎,縱使凝霜以閑聊的名義請他加入話題,他都一問三不知,只說自己在宮中當差,從來一心不敢二用——倒真是滑不留手。

步貴妃也算會用人的,可凝霜愈發覺得其中古怪。

到了北苑制定的居所,那人便屈身告退,說此地自有人服侍。說罷拍了拍手,便有幾個姿色平常的丫頭魚貫而出——若非姿色平常,也不會留在這種地方幹活。

凝霜一看她們的模樣,便知道什麽也問不出來——因這些人什麽都不知道,只好嘆了口氣,向甘珠道:“你去告訴母親,請母親安心待在家中,不必為我牽挂。”

她用自己換蕭夫人出來,若蕭夫人不能理解她的苦心,那這罪就白受了。

好在蕭夫人別無二話,只讓她自己保重,至于家中那邊,倘有蕭易成的消息,她亦會及時遞進宮來。

“夫人還讓我捎些金銀過來,好讓小姐你方便打點。”甘珠說着将一個藍布包袱打開,裏頭是整整齊齊的銀錠,估算總有百十兩之數——看來蕭夫人早就意識到此行不利,早在趕赴賞花宴上,便已留有後手。

凝霜心中有暖流滑過,難怪那天宮中遞來帖子,蕭夫人要讓她待在家裏,死活不許她去——除了父親母親和蕭易成,這是第四個對她極好的人。

所以如今便是她回報的時候。雖說誰留宮中都差不多,可蕭夫人有時候性情難免流于急躁,萬一觸怒了步貴妃,保不齊會生出亂子,倒是凝霜待在此地更好些——她清楚該如何保全自己。

雖不覺得花錢的必要,凝霜還是欣然将那些金銀收下,萬一真用得上呢?

她朝甘珠使了個眼色,甘珠會意,将那幾個宮婢都趕到園子裏,除草的除草,掃地的掃地,就是不許她們近身。雖說步貴妃還須用人,未必敢對凝霜腹中的孩子下手,可這些貼身伺候的活計,還是交由甘珠親自來做會更好些。

凝霜打量着周遭,只見梁柱上的彩漆都有些剝落,隐約還有一股陳腐灰敗的黴味,聽聞這北苑是安置歷朝太妃太嫔的住處,自先帝那幾位太妃過世之後,便漸漸空置下來,不想如今倒派上了用場。

甘珠嘟囔道:“貴妃娘娘也太小氣了些,宮中如許多宮殿,偏将咱們安排到這地方來,就不怕別人說她閑話嗎?”

凝霜卻認為北苑很不錯,陰風陣陣,涼爽宜人,這讓苦夏已久的她十分舒坦。不過看着甘珠鼓嘴抱怨的模樣,凝霜倒覺得好玩,打趣道:“那你想住哪兒?重華宮嗎?”

就算傅凝婉如今性子沉穩了些,凝霜也不想跟她住一塊,何況還有個母夜叉步氏呢。

甘珠仿佛想起些什麽,看了眼窗外,見那些宮婢都在專注掃地,這才悄悄探頭道:“小姐,我聽說貴妃娘娘将陛下搬到重華宮去了呢,說是為方便照顧。”

“哦?竟有這種事?”凝霜挑挑眉。

“是真的,”甘珠談起這些八卦便眉飛色舞,“聽說陛下如今病得很不好,連太醫院都不許過問,貴妃娘娘只叫自己的心腹太醫隔三差五來一趟,人人都說,貴妃娘娘這是鐵了心要讓陛下改立太子呢!”

“唉,聽說生病久了的人身上都會有一股怪難聞的味道,尤其像陛下這種年紀,貴妃娘娘天天伺候,倒不嫌嗆得慌。”甘珠想起自己那位早就過世的叔爺爺,難免有所感嘆。可見這些金尊玉貴的娘娘也不是好當的,照樣得忍常人所不能忍。

凝霜靜靜地出着神,愈發印證了先前的猜測,只因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衆人才都不敢朝那方面想。

皇帝很可能已經不在了。

所以步貴妃才會病急亂投醫,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來日怕是免不了一場幹戈。若是不能和談,兩方激戰流血,她們這些人質又該何去何從呢?

還有蕭易成……不知她幾時才能與他見面。

凝霜搖搖頭,将這些不快樂的思緒撇開,無論如何,她都得懷抱希望堅強地活下去,畢竟還未到達絕地。

忽聽到咕嚕一聲響,凝霜驚訝的看去,就見甘珠紅着臉捂着肚子,她不由笑起來,“時候不早了,叫人傳膳吧。”

她還在孕中,當然得吃些好東西補充體力,以待來日。凝霜想了想,讓甘珠去叫一個小丫頭過來,十分自來熟的點了幾道菜,諸如清炒蝦仁、黃豆豬腳、蘿蔔羊肉等等,都是健康又平常的食材,最适合孕婦滋補調養。

只是宮中一飲一食皆有定例,正經的妃嫔主子還有小廚房可供加餐,像凝霜這種寄人籬下的按說是沒資格指手畫腳的。

小丫頭怯怯地望了凝霜一眼,小聲道:“這個……奴婢怕是做不得主……”

甘珠熟知自家小姐心意,當即沉下臉呵斥道:“那你不會回禀貴妃娘娘?世子夫人如今可是雙身子的人,若是餓出好歹來,你擔待得起嗎?”

小丫頭聽得目瞪口呆,求助似地看向凝霜,似乎指望這位外表柔善的夫人幫她說說好話。

凝霜卻閑閑道:“貴妃娘娘已經說過,不會讓我受半點委屈,怎麽,想吃什麽都不能自己做主,這宮裏未免太寒酸了些吧?”

小丫頭滿臉黑線,難怪都說惡主出刁奴,這兩人真是來做客的嗎?她怎麽瞧着倒像反過來了?

她不敢耽擱,急急轉身,“夫人請稍等,奴婢這就去傳話。”

生怕慢了一步,這兩人就要請家法來制裁宮婢了——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

庭中其餘正在幹活的丫鬟眼見此情此景,都齊齊後退了一大半,不敢再露出靠近的念頭。比起伺候這種主子,還不如安安分分掃地呢。

甘珠看在眼裏,小聲朝凝霜道:“小姐,等會兒奴婢借口要湯婆子,到附近串串門,問清到底是哪幾家女眷,咱心裏也好有個章程。”

雖說還不到用湯婆子的季節,可凝霜身為孕婦,這個理由卻正合适。

凝霜點點頭,“你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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