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脫困
凝霜在北苑的日子過得很舒服, 吃穿不愁, 衣食無憂, 熱時有人扇涼,冷時有人添被,倒比在蕭家更自在——蕭家也沒多少丫鬟, 這裏的宮婢卻可任她盡情使喚。
步貴妃此時才發覺這女子多能折騰, 遠的不提, 光吃就是個問題, 餐餐有魚有肉, 宰了肥雞,又要嫩鴨,吃多了葷腥覺得膩味, 又來讨茭白菱藕等時鮮菜蔬, 天底下哪有這樣嚣張的囚犯?
也虧她還能厚着臉皮提要求,前幾日嚷嚷着身子不快,向重華宮讨些燕窩滋補胎氣, 尋常的不算,還非得是血燕——每年也沒幾回這樣的供品,往常都供着皇後和貴妃, 如今她竟敢伸手讨要。
宮娥跪在地上,戰戰兢兢道:“娘娘,奴婢該怎麽回話?”
眼前這位是不好惹,可北苑的世子夫人照樣不好惹呀,她們這些人只消頂撞半句, 傅凝霜雖不申斥,卻當即就捂着肚子喊痛,誓要将太醫請來,叫人看着都慌神——強龍不壓地頭蛇,這哪是個夫人,竟是個無賴。
步貴妃煩躁的擺手,“那便拿去給她!”
血燕一頓不吃也沒什麽,傅凝霜卻不得不好生供着,誰叫人家身份擺在那裏,還懷着蕭家獨苗——若出了半點岔子,蕭家人不定會惱怒成什麽樣。
步貴妃此時深覺懊悔,早知道就不該将這尊菩薩請來,留着蕭夫人也是一樣——蕭易成是個孝子,縱使妻兒可貴,他也不敢不救他母親。
如今倒好,走了個省事的,來了個麻煩精。步貴妃滿肚子氣無處發洩,只能強自咽下,也不說将傅凝霜放回去——若她也走了,該留何人來挾制蕭易成?
算算日子,天子一行人差不多已在趕回路上,步貴妃不得不打起精神,迎接接下來的硬仗。
凝霜慢慢喝着炖好的燕窩,盡管滋味鮮美,她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
她一次次試探步貴妃的底線,誰知此人的耐心卻極好,不但回回滿足她的要求,還派太醫來噓寒問暖,就是絕口不提何時放她回去,這令凝霜的心沉到谷底——看來步貴妃已下決心要将她做人質了。
甘珠同樣替她發愁,“小姐,若貴妃一直不肯放咱們,您該怎麽辦?”
凝霜無言以對,她當然不想成為蕭易成的負累,若步貴妃當真以她想要挾,難道她只有自盡一條路嗎?可她舍不得腹中的孩子,就算她肯成全大義,也不介意離開這個世界,但,孩子畢竟是無辜的,凝霜還是想拼盡全力将它生下來。
那麽,最好的法子當然是逃走。
凝霜心不在焉攪着碗中燕窩,慢慢說道:“你問過那幾位夫人的意思沒?她們打算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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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珠柳眉緊鎖,“還能怎麽辦,不過是聽天由命罷了。”
這些人毫無逃出去的打算,既然步貴妃不曾苛待她們,那便照常住下好了。本來她們與丈夫就沒多少感情,做負累也不怕,沒準還能測試一下夫君對她們的真心。
凝霜聽見這些話只想笑,真是富貴日子過久了頭腦也退化了,她們就不怕步貴妃哪日來個殺雞儆猴?既要威懾群臣,總要真刀真槍的見點血,那些士大夫才知道懼怕,才肯坐下來跟步貴妃談條件。
凝霜可不想當那個出頭鳥,只是,她該如何逃呢?此地禁衛森嚴,沒有對牌,她連北苑都出不去,遑論出宮。
甘珠絞着衣袖,悄悄看她一眼道:“聽說太子殿下和姑爺就快回來了。”
這個不是确切的消息,而是外頭的傳言,家中寄來的信箋都被步貴妃截獲,是到不了主仆倆手裏的。
不過凝霜卻覺得流言有七八分真,單從步貴妃愈來愈焦躁的态度上便可瞧出來,這讓她不敢再繼續試探了——萬一真觸怒了對方,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她該如何與蕭易成會面……
凝霜放下碗盞,捧着碩大的肚子吃力起身,“扶我出去走走吧。”
如今月份越來越大,偏偏又拘在這北苑動彈不得。聽大夫說,孕期疏于運動,發作的時候很可能會難産的,何況又是頭胎。
凝霜心存警惕,每每用過晚膳之後總要讓甘珠攙着她到屋邊林蔭道上閑逛兩圈,當做消食。
她真怕到時候要在宮裏生孩子——步貴妃若存着好心便罷,若正趕上兩軍對峙,步貴妃以此為要挾,不讓太醫為她收生,她該怎麽辦?
若是生得太早,連孩子都到了步貴妃手中,她又在月子裏,母子倆更是唯有任人宰割。
凝霜深吸一口氣,勉強平複下恐懼的心情,正要讓甘珠扶自己出去,忽聽一陣輕微的叩門聲傳來。
這時候會是誰?
甘珠知機,“奴婢過去看看。”三腳兩步走過去,先将門闩輕輕推開一條縫,好讓凝霜窺見那人形容,有個準備。
凝霜愣住了,“怎麽是你?”
她原以為是步貴妃趁機來敲山震虎,誰知來者卻是步貴妃的兒媳婦。
甘珠也呆若木雞。
傅凝婉趁機擠進來,無暇多說,便将一個光滑堅硬的方形物體塞到凝霜手中,“我盜了二皇子的令牌,你拿着它今晚便走,快!等明日他發覺就完了!”
凝霜着實消化不了眼前的景象,傅凝婉居然會來雪中送炭,這比步貴妃大發慈悲還叫人難以置信。
傅凝婉默默地看她一眼,抿唇道:“我知你我素日有許多嫌隙,但,你我畢竟都是傅家女,若你真出了意外,我娘也免不了受到牽連。”
到時候大房二房免不了淪為仇家,誰叫傅凝婉與步貴妃二皇子是一黨,傅凝霜又是她們害死的。
“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不能再失去其他家人。”傅凝婉沉聲道。
她看着傅凝霜的肚子,目中有一閃而過的留戀之意——那個孩子,若能在她腹中待上七八個月,也會像現在這樣茁壯成長吧?
眼看凝霜仍呆立不動,她忍不住輕推了她一把,“快!就算你不信我,那令牌總是真的,錯過今晚,你便再沒機會了。”
凝霜總算反應過來,“那你呢?”
私盜宮中對牌乃是重罪,縱使傅凝婉身為皇子正妃,恐怕也難過這一關。
“我?”傅凝婉自嘲的一笑,“我的處境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兒去?”
失了孩子,又不得寵愛,她的人生早無絲毫亮色。傅凝婉亦已看出,無論步貴妃還是二皇子都不會再許她有孩子,既如此,誰勝誰敗又有何差別?她早已不抱希望。
比起兩個人都困死在宮裏,當此之時,她倒是願意凝霜能僥幸逃過一劫,不為別的,只為她曾經也是個母親,只為她失子之後凝霜肯來看她——天底下的母性原都是共通的。
凝霜深深看她一眼,顧不得舉止蹒跚,鄭重向她拜了一拜,“姊姊,多謝。”
傅凝婉坦然受了她的禮,“去吧,最好別再回來。”
說完這句,她便再度消失在黑暗裏——這一夜還不知結果如何,她總得設法先拖住二皇子。
凝霜也不敢耽擱,急急的就和甘珠收拾起東西,凡是宮裏的什物幾乎未動,當初怎麽來的,依舊怎麽出去。
甘珠為她尋了件十分寬大的衣衫,勉強可以遮住她的肚子。凝霜對着鏡子照了照,雖略微有些不自然,夜色裏應該瞧不大出來。
主仆倆悄悄阖上門闩,悄悄從側邊出來,所幸那幾個丫頭慣會偷懶,此刻都在貪睡,倒免得還得費心搜羅迷藥。
凝霜挺着個肚子着實不善奔跑,只能走一陣再歇一歇,甘珠一面攙扶着她,一面惶急的朝後張望,還好沒人追上來。
到了北苑角門,值守的侍衛正在打盹,見是兩個尋常打扮的宮婢,以為是哪位娘娘差她們出去辦事,倒也不曾多想,看了看對牌便放下了。
凝霜松了口氣。
往前又是一道門,這裏就和宮牆相隔無幾了,只是光線卻也格外敞亮。凝霜勉強也算個宮中名人,生怕被人認出來,于是将一領紗巾繞在脖頸上,裝作擋風,實則是遮住半邊面目。
幸好侍衛無心細看,甘珠将對牌高高舉起,驗看無誤,那侍衛便一揮手放行。
終于出了宮,主仆倆皆如釋重負,甘珠更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謝天謝地,還以為他們會攔着不許走呢!”
凝霜正欲笑她膽小,忽聽身後一陣喧嘩響動,卻是侍衛們追上來,“喂!方才那兩個,是貴妃娘娘還是二殿下派你們出來的?所為何事?且停下讓我們問幾句話。”
甘珠大驚失色,拉着凝霜拔腿便跑。
凝霜亦是暗暗叫苦,眼見那些人威吓不止,竟舉起刀槍,不禁唬得臉都白了。此時此刻,她也無暇去分辯傅凝婉此舉是否故意,好讓她死于兵刃之下,只能沒命狂奔。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縱使再被抓回去,她的結局只會慘烈百倍。步貴妃的性子容不得絲毫背叛,怕是當即就要以儆效尤。
無奈那些侍衛人強馬壯,兩個弱女子如何跑得過他們,而況其中一個還是孕婦。眼看着劍尖幾乎到了背後,凝霜吓得魂飛魄散,正在危急關頭,面前忽有一輛馬車疾馳而過,裏頭伸出兩只手來,一人一個将她和甘珠拉上去。
很快,侍衛們的腳步便被遠遠抛在身後,只能零星聽到幾句風裏的咒罵。
凝霜驚魂未定看着眼前儀容“非凡”的男人,“你怎麽想到這時候過來?”
蕭易成唇邊挂着短髭,頭發亦是亂蓬蓬的未曾梳理,看起來竟像個野人——當然是英俊的野人。
另一邊,甘珠和淮安很知趣的往右挪了一小步,齊刷刷看着窗外,避免幹涉兩人的交談空間。
蕭易成拉起凝霜的手吻了吻,含笑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覺得是時候回來了。”
這個是真的,早在半月之前,他和太子還在返程的路上,便常有一陣一陣的心悸傳來。但請随從的軍醫來診視,太醫卻說他一切無恙,聯想到先前莫名其妙的讀心能力,這讓蕭易成有了個大膽的猜測——不是他出了事,而是凝霜出了事。
盡管隔着千裏迢迢,但憑着這份對危險的感知,蕭易成不惜快馬加鞭趕回,果然被他趕上了,及時将凝霜從侍衛手中救下。
凝霜縮回那只略微浮腫的手,顧不上多問,只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虛軟的靠在蕭易成肩膀上,“你離開的那些日子,我很想你。”
此時此刻,她不想對他講述宮中生活的恐懼,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終于又得重逢。離別之後,凝霜深刻的認識到一個問題,她其實很愛他,很愛很愛。倒不如說,這份感情已形成一種習慣,深深烙印在她的生活裏,終致難以磨滅。
蕭易成輕輕為她拍背,寵惜地吻着她的額角,“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