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天,霍弘光就被安排進明晨的宿舍。

他們所在英華中學是遠近聞名的貴族學校。軟件師資且不論,硬件是顯見得比其他學校要好。兩個人一間屋。足有二十平方,帶洗手間、浴室和一個小小的客廳。許多大學剛畢業的職場新人租的第一套房子都沒這好。

——過後回想起來,這簡直算得上是“同居預演”。

明晨人好,一直照顧弘光,從生活到學習,各種方面:弘光的校服、課本、學生卡,都是明晨帶着他去領的,房間裏的各種日用品也都是明晨提前安排好的,甚至基礎差,聽不懂課,明晨還會把自己的筆記複印一份給他參考。

這所有的事情,都被做得十分溫柔得體——只讓人感到如沐春風,一點都不會因為“被照顧”或者“欠了人情”而感到有自尊心受損傷,或者有負罪感。

弘光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周到的人。

明明年齡是弘光略大半年,可不知不覺中,竟成了受照顧的角色——這頗讓從小沒有媽媽、被養得粗枝大葉、到哪裏都當老大的弘光感到新奇。

他很快把明晨當成朋友。

和普通的同齡朋友,卻又總有些……不太一樣。

恰如現在就讀的這所“英華學校”,和以往那些插班入學、不知呆到什麽時候就走的學校不一樣。

弘光雖然從小城鎮來,但人并不傻。相反,從小跟着老爹走南闖北做生意,很有些察言觀色的能力、适應陌生環境的本領。

不多時,就看出這學校的門道來——它號稱“貴族學校”,實質上就是就是聚集了一大群特別“貴”的族群。無論學習好還是學習差,性格安定或是旁逸斜出,各個非富即貴。

弘光自己也一樣。在某一次暴露自己父親的公司名稱之後,甚至驚奇地發現自己居然算是其中最有錢的那一批。頗對自己家“暴發戶”的暴發程度感慨了一番。

明晨卻是其中的異類:

他是拿獎學金進英華的,成績拔尖,家裏卻很窮,或者不如說,根本沒有家——從寫在學生資料裏的家庭情況看,明晨家裏從小只有一個垂暮的奶奶與他相依為命。不久前,他的奶奶去世了。在世上,便只剩他一個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得虧英華的獎學金數量和種類都多,不但有針對個人的獎學金,還有各科前三名的單項獎學金,這才讓明晨的生活不至于捉襟見肘。

但也不能像一般英華學生那樣,揮金如土,動辄更換最新的電子産品,買标價驚人的當季時裝、配飾,為一個生日包場、空運鮮花、請專門的廚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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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櫥裏統共就那四五件衣服。一半的位置都被騰出來放書。

在學校裏,其他同學恨不得随時找機會擺脫校服外套的束縛,展示自己從巴黎或米蘭空運回來的時新式樣,他卻只要可能,總是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一旦脫了外套,裏面就只剩下統一分發的校服白襯衫,布質柔軟卻薄,服帖地挂在身上,銳利的鎖骨和起伏的肩胛都看的一清二楚。

獎學金的學生裏,只有明晨一個班長——沒有資産傍身,做什麽都多瞻前顧後,總有些名不正言不順的意思。

班級裏有些教養不特別好的刺頭,難免明裏暗裏地給他找不痛快。

尤其是一個叫孟築良的,仗着家裏有點勢力,和高年級關系好,除了老師誰都不放在眼裏。成天以給明晨添堵為樂。

明晨這班長當得就很為難。面子上是個管事的頭銜,實際上卻是天天打雜——為了“優秀班幹部”那丁點獎學金忙裏忙外,還總被人在背後陰測測地嘲諷“這不是他應該做的嗎”、“我們可是把增加收入的機會留給他”。

弘光入學才一個多月,就看明晨碰了好幾個軟釘子。

一次兩次,弘光不以為意。明晨和他說是不過是同學之間開玩笑,弘光就信是玩笑,睜只眼閉只眼混過去。

三次五次,弘光就覺得這事兒不太地道,心裏犯嘀咕,想着怎麽護明晨一下,給那些人一點教訓。

但明晨自尊心高。

明着來必然是不行的。

——明晨雖然看上去溫順柔和,但稍微熟一點就發現他自尊心特別強,暗地裏憋着一股勁,什麽都要努力做到最好。

弘光和父親在工地上做活的時候常見到這樣的人。他們都不太擅長接受別人的好意,往往受到一丁點幫助,就要坐立不安,過分感激乃至歉疚,非但不能感到愉快,反倒連日常的相處都別扭起來。

明晨是他在新學校的第一個朋友。

甚至可以說是他第一個這樣親密的同齡朋友——他之前總跟着父親東奔西跑,很少能在一個地方呆滿一年,總是剛認識了新的同學又散了,加上每天放學就想着趕緊去工地幫忙,也着實沒有什麽和同學相處的機會,即便有些性格投緣的兄弟,也就講講哥們義氣,大家有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熱鬧一頓就散了。

明晨是第一個讓他感覺可以倚靠的朋友。

一個完全的、溫和而正直的好人。

他想要和明晨長久地保持良好的關系,不想兩個人在宿舍裏變得尴尴尬尬的。便很怕自己行為不得體,幫忙不成反添亂,總想找個比較不顯山露水的方法,思來想去,反倒不太敢出手。

然而現實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反而給了他沖冠一怒為藍顏的機會。

那時弘光插班将近兩個月,已經完美融入班級。

他身材高大,素質又好,體育萬能,雖然是小地方來的,沒有大城市孩子那麽機靈,但為人很實在,又有錢,講江湖道義,在男生中很受歡迎,不多時,身邊就有了一大批願意和他稱兄道弟的好哥們。

還參加了校籃球隊。剛進隊半個月,就打上主力,成為隊內唯二的一年級正選,在低年級隊員裏威望很高。

他也并不托大。

只要班級裏有需要,總是主動把髒活累活擔下來——一方面是他熱心,另一方面也存着幫襯明晨的意思;在隊裏也一樣,每次訓練完,只要不太累,總是留下來幫忙把球館打掃幹淨才走。

某天他打掃完場館,去球館附帶的休息室洗澡換衣服,剛走進浴室,微妙地聽到角落裏有奇怪的聲音——他在工地上,什麽事沒見過, 一聽就明白了,心說怎麽學校裏也這麽亂來,這是男浴室,把女孩子帶進來像什麽話呢。

就聽到混在其中有明晨的聲音。

弘光以為自己聽錯了——明晨是很乖的學生,從來不會跟人瞎胡鬧,況且他不是籃球隊的人,來球館都是為找弘光,今天明明說了是自己先去食堂,怎麽會……

……然而聲音真是像。

弘光再湊近一點,豎起耳朵仔細聽:音調有些不同——弘光沒聽明晨這樣用鼻音裏帶着哭腔的聲調說過話——可音色簡直……

弘光皺眉。

忍不住走近,探頭一看——還真是明晨?!

确切地說,他沒有看到明晨。

兩三個高年級的學長,還有一個他們班和明晨不對付的那個孟築良和他的狐朋狗友們,把明晨圍在中間,只能看到明晨一條手臂——明晨比普通男生白,手腕又細,整個年級只有他穿着薄薄的制式白襯衫,特別好認。

那手臂正徒勞地把人的肩膀往外推。

很用力。

直打抖。

青藍色的血管隐隐地崩出來。

指節直發白。

弘光的火氣“騰”地就上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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