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天空是灰色的。在從機場進入市區的出租車上,拓永剛注視着窗外灰色的雲層像凝止不動一般懸在高高的灰色天空上,天空融成一大塊的灰。
剛才司機師傅問他去哪裏,他怔了好久,他一下子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太原這個城市,他不曾踏足,完全陌生,放在從前,他甚至沒有來太原的理由。完全沒有。可是現在他就身在太原的灰色的天空之下,齊桓,是他來太原的理由。是這樣沒錯。
他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在飛機上他連一口水都沒喝,唇上的皮膚幹得有些發硬。袁朗給的地址從腦海裏跳出來,他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去XX路。”
路上的景物争先恐後似地掠過他的眼前,與中國其他城市一樣,這座古老的城市也在飛速地發展,城市格局逐漸地規範化和模式化。這就是齊桓出生長大的城市。拓永剛驚異于自己的平靜,他看着眼前的一切,心裏竟然是那樣的平靜,不悲不喜,像麻木了一樣。
“小夥子你要在哪兒下車?”拐進拓永剛所說的街道,司機師傅就開口問他。這年輕人從上車就開始魂不守舍的,若是自己不問,恐怕他就是開着車兜上幾圈太原,他都不會主動說一句話。
“到了?”
司機耐心地說,“你要找的街到了,可你要在哪兒下車呢?”
拓永剛這才定睛看着車外,車速不快,司機靠路邊慢慢行駛。他突然看見前方一幢黃色的樓,上面寫着“7天連鎖酒店”。他說,“就前面那酒店吧。”
付車費,下車,他禮貌地道了聲謝,這才提着簡單的行李進了酒店大堂。很快地辦理了入住手續,他拿了房間鑰匙上樓。單間的窗戶對着街道,他一拉開窗簾就看見馬路上的車水馬龍,這是一天裏的交通高峰期,幾乎所有的人都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工作的地方匆匆忙忙地往家趕。行李放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就一個提包,裏面裝着幾件衣服,除衣服以外什麽都沒裝。房間裏有個小冰箱,他打開了,從裏面拿了瓶水,喝了幾口。他不渴,但是幹燥的嘴唇提醒他,應該關照一下身體的需求。背轉身,他順勢坐在冰箱上的矮櫃上,胸口鼓起,深呼吸一口氣。房門鑰匙的鑰匙圈套在他的右手食指上,鑰匙圈上挂着一塊繪有酒店标志的塑料牌,“太原店”三個字再一次地提醒他,他現在身在何處。
天漸漸黑了,他陷在昏暗的暮光裏,如同一尊塑像。
拓永剛細想起來,齊桓的死他原來一直都有預感。那些日子他總是莫明其妙地睡不好,常常在睡夢裏被夢魇驚醒,他最常做的夢就是荒野,寸草不生的荒野,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裏,深徹的孤獨和絕望從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滲到骨子裏。他在夢裏還總是不停地在奔跑,似乎在尋找一條路,或是某個人,但他總是找不到,無數的荊棘和坎坷不平的道路,溝壑、拐角擋在他的面前,他跑跑跑,不停地跑,不停地找,似乎永遠也找不到頭……他帶着一身冷汗醒來,又渾身冰涼地睡去。只有他自己知道,驚醒的剎那,心跳狂亂不堪,這時在他腦子裏出現的人總是齊桓,他強烈地渴求齊桓的笑臉,齊桓的體溫,齊桓的擁抱。他以為自己只是太想齊桓了,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但他怎麽也沒有想到之所以如此想念,是因為他将要失去。
擡手擦了把有些僵硬的臉,拓永剛這才意識到天已經黑透了。把手裏的水放到矮櫃上,他打開了燈,房間裏沒有時鐘,他只得從口袋裏掏了手機出來。上飛機前關了手機,到現在都沒有再開機。
8:17。
挺晚了,有未接電話,家裏的號碼,也許是媽媽。他從部隊出來,家裏肯定會收到消息。
撥過去,電話剛響了一聲就被人急急接起,“喂,小剛啊?”
“媽,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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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上哪兒去了?”
“我在外地。”
“出去怎麽也不跟家裏說一聲啊?”
“出來得有點急。”拓永剛喉嚨有些發哽。
“吃飯了嗎?”
“呃,我……吃過了。”
“你沒什麽事吧?”
“媽你放心,我沒事。”
“沒事就好。”
拓永剛嘴裏應承着,左手輕按着胃部,胃有些不舒服,他沒有胃病史,所以他能肯定這多半是精神因素引起的胃痛。他試着讓自己放松,以緩解不适感。媽媽叮囑了幾句就挂了電話,拓永剛把手機丢在桌上,長長地吸氣吐氣,胃似乎好受了些。他站起身,走到床邊躺下去,趴着。不想吃飯不想動彈,他除了想趴着就什麽都不想做,好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似的,他把額頭墊在手臂上,一動不動。
他一向都是任性的,不是嗎?
齊桓抄着手倚在窗邊,他保持這個姿勢最少也有3個小時了。屋裏沒有開燈,但沒有陷入絕對的黑暗,從窗外湧進來的燈光将房間裏的東西照得依稀可見。拓永剛頭朝裏,一動不動在趴着,齊桓能感覺到他沒有睡着,他只是不願意動彈。這家酒店離齊桓家不遠,以前是幢爛尾樓,丢空了好多年了,沒想到被人盤下來做了酒店。齊桓整個人都壓在窗簾上,當他擡起脊背時,那輕薄的窗簾依然紋絲不動。他走到床邊,坐下來,拓永剛的衣服邊卷着,後腰露了一段,差不多是尾椎骨這裏,脊椎溝深深地凹陷下去。齊桓徒勞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扯不了。想不通為什麽小時候怎麽聽了那麽多鬼壓床的故事,他都坐在床上了,那人都沒有一點反映。看來長輩的故事都是靠不住的。
齊桓死心地把手輕輕搭在拓永剛腰上,勁兒使得重了,手會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拓永剛的肩胛骨微突,肩背寬闊平坦,腰身并不粗壯,屁股緊窄,抱着感覺真是好。齊桓是真的舍不得拓永剛,他的剛子,說句掏心窩的話,齊桓愛他的人,也愛他的身體。那滋味真是銷魂蝕骨,再也找不到一個能像他這樣和自己合拍的人了。齊桓說過他為他瘋狂,他狠狠地要他,有時甚至是粗暴的。見面的機會少得可憐,積蓄在心底的情感就如同厚厚地殼下流動的岩漿,炙熱滾燙,似乎唯有那樣做才能釋放出那股駭人的能量。他咬他,齊桓心甘情願地承受,就像他心甘情願地接納自己。
齊桓從心底裏奢求能跟他一輩子過下去,齊桓不會酸倒牙地說什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估計他要這麽說會被人暴揍一頓。那小子為了證明自己不比他差,可是很舍得下重手的。可人算不如天算,齊桓沒有料到自己會這麽早就死了,于是,一切都成為了泡影。
拓永剛活動了一下手臂,側着腦袋墊在手臂上,兩只眼睛在黑夜裏眨了眨,目光炯炯,沒有絲毫的倦意。齊桓也趴着,跟他面對面,醞釀了一下,齊桓露出了個笑臉,“怎麽不睡?嗯?也不吃飯。變仙啊?”
拓永剛烏黑的眼睛又眨了眨,齊桓一動不動。拓永剛“盯”着齊桓看了好久,那雙晶亮的眸子漸漸地黯淡下來,眨眨眼,他翻個身仰躺着盯着天花板。明天要去齊桓家,他沒有見過齊桓的爸爸媽媽,僅僅在齊桓的錢夾裏見過一張照片。聽齊桓說他的爸爸在工廠上班,媽媽沒退休前是街道辦的。為這個,齊桓還開玩笑說,他們兩門不當戶不對,他攀上高枝了。這年月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拓永剛踢了他一腳,齊桓哈哈笑着把他壓在身下,不由分說劈頭蓋臉地就是一頓親。
幾年前的事了,現在想起來就像是昨天的事一樣,每一個細節都是那樣的清晰。拓永剛擡手用手臂擋住自己的眼睛,如果可以,他寧願自己不曾想起。
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天一亮,拓永剛就去了齊桓家。去之前他從超市裏買了一堆的東西,齊桓家住在一條巷子裏,那是他爸爸的單位新蓋的集資房,舊房子其實也能住,但這房子原先是想給齊桓轉業回來的。如今這簇新的房子裏就住着齊家老兩口。
拓永剛一進小區門就遇見一位抱着個小嬰兒的女同志,那孩子在他走過之後就開始哇哇大哭。聲音大得拓永剛都不由自主地回頭去看了一眼,跟在他身邊的齊桓明白,其實那孩子是他給惹哭的,像這麽大的小孩子是能“看見”他的。
齊桓幹笑,對這個事實,他也無能為力。他擡頭看着眼前的樓,到家了……
拓永剛悶頭上樓,3單元202,他沒有給自己思考和調整心情的時間,一鼓作氣地按門鈴。動作快得齊桓都想不到,新房子他自己都沒回來過,他還沒來得及做好心理準備呢。
開門的是齊桓的媽媽,她看見站在門口的拓永剛時愣了一下,她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齊母的年紀跟拓永剛的媽媽應該相差無幾,但她幾乎白了1/3的頭發讓拓永剛感到一陣心酸,幾乎在同時眼眶裏就湧上了淚水,熱熱的。拓永剛深吸氣,眨眨眼,把眼淚逼回去。他擠出了個還算好的笑容,“阿姨好。”
齊母猶豫着問,“同志你找誰?”
“阿姨,我是齊桓的……朋友。”
齊桓清楚地看到媽媽的眼圈瞬間紅了起來,父親在客廳裏,正往這邊張望,還不到60歲的父親,頭發也白了近一半,飽經風霜一般……
爸爸媽媽都老了。幾乎是在一夜之間。
不肖子!齊桓知道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不肖子。爸媽白養了他這麽多年,他倒好,兩位老人非但沒能享過他這做兒子的一天的福,現在還要面對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現實。這樣的兒子養來還不如養頭豬,至少豬還能賣個好價錢,付出還有個結果。
忍着悲傷,齊父和齊母接待了拓永剛,拓永剛進屋,一眼就看見客廳一面空白的牆上挂着齊桓的照片。照片上的齊桓年輕,英氣,自信地笑着,露出兩顆他标志性的虎牙,笑容是那樣鮮活生動,就好像下一秒鐘他就會沖你眨眼,開口說話一樣。照片下放着一只小巧的香爐,密密的一層香茬擋住了爐灰,三柱香不緊不慢地燒着,它們散發出來的檀香味刺激得人鼻子直發酸。
拓永剛靜靜地凝視着齊桓的相片,許久不說話。齊父和齊母默默地站在他身邊,拓永剛回過神來,低頭,伸手到桌下的香筒裏取香,他的手止不住地發抖,手指使不上力氣一樣軟綿綿地抓不住那細小的香。拓永剛覺得自己太沒用了,滴嗒——一滴水珠不偏不倚地滴在他無力的手臂上。他望着那滴水珠,突然間覺得委屈萬分,都是齊桓這王八蛋給害的。擡起頭看向他的照片,他的笑容依舊,笑,笑個P啊!把自己變成一張照片,挺得意的?!混蛋!
也不知道是氣的,還是太難過,拓永剛有點哆嗦地把點燃的香插進香爐,香灰掉下來,落在他的手背上,生疼。這疼,是齊桓給的,拓永剛模模糊糊地想着。灰白的香灰躺在他的手背上,他沒有拍掉,屍體燒成了灰,也是這傑灰白的細粉末。人這一輩子,不論活着的時候有多轟轟烈烈或是平凡無奇,到頭來十個有九個半都會變成這種灰白的小粉末,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一開始或許還會留下一些痕跡,比如親人、朋友、用過的東西、住過的房子,而這些痕跡會在時光裏一點一點地被磨蝕掉,到最後就真的一點痕跡都沒有了。這是誰都沒有辦法違抗的自然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