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祝炎棠酒量極佳,千杯不倒,有關這件事,只有他自己清楚。因為他在旁人面前總裝出副喝幾口就趴下猛睡的乖樣兒,誰拉也不醒,連謝明夷叫都不頂事。

你可以說他裝純,但其實,他只是不想在酒桌上被麻煩纏住,也不想爽了自己尴尬別人,幹脆扮扮屍體補補覺。畢竟是常年混片場的老油條,至今沒穿過幫。

夏至那天,悶,燥,從天亮到傍晚,太陽殘煙似的飄在灰蒙蒙的天上。祝炎棠等天黑透才從德雲社出來,路還是堵,他心不在焉地轉方向盤。

隔條馬路,天橋藝術中心邊上,有個大鐘樓,正在咣咣響。

九點整了。他在私人包廂裏縮一天,聽四場二十來段相聲,喝三壺茶三壺酒,最終也沒笑出來。一想就煩。那部耗他小半年的《夜奔》,前天殺青,下一項工作也還遠,中間這半個月的空檔,他居然被勒令留在北京。

不對,說勒令太過分,謝老板那溫開水似的人物怎會勒令呢,謝氏傳媒可是永遠的堅強後盾溫暖港灣啊。應該說是放假。什麽檔期也沒有,閑出毛地度過一日一日,只需時不時被強迫症導演叫過去補幾個鏡頭。

那麽,殺青就是假殺青。事實上,祝炎棠樂意盡全力把戲磨完美,拍攝期內,再多事的導演卡他二十遍,他都沒意見,甚至越演越來勁。但現在這種吹毛求疵的、騷擾似的返工,他就是煩。

随便拍廣告都比這樣有意思吧?

不過也沒辦法,他這種按小時計算時間成本的大忙人能空上整整半個月等候差遣,原因很簡單,導演是謝明夷的老友,少年時相識,現在還可以一起賭馬賭球打高爾夫的那種。

當時公司給他接下這部難度大還不一定讨好的文藝片,去演個偷國寶的賊,甚至謝明夷自己投資做制片人,也是同樣原因。

謝老板答應下來的義氣事,祝炎棠又怎麽能拒絕?

眼前是望不到頭的綿延車頂,夾着摩托、飛過去的快遞三輪、嬉笑的情侶、書包忘拉上的學生……人各有各的忙。沒有絲毫醉意,祝炎棠往邊上瞄,隔着黑,隔着樹,有條清靜點的窄道。

等這個撲街紅燈過去我就拐那裏,他想。

音響悶悶放的是助理找的普通話朗讀,讀名著,讀怪詩。多少年了,保姆車,他自己弄的車,放的都是這種東西。“港星攻大陸的自覺。”謝明夷曾這樣開玩笑。

這會兒是魯迅。“……樓下一個男人病得要死,那間壁的一家唱着留聲機,對面是弄孩子。樓上有兩人狂笑;還有打牌聲。河中的船上有女人哭着她死去的母親。”

哭什麽,哭就跳河找你媽去啊。祝炎棠踩深油門,從主路的熱鬧逃開。窄路能過車,沒有人,卻開不快。樹木繁密,蟬鳴如洪流,攜巨大水壓擠進密封的SUV。

“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這句還是那樣字正腔圓,卻讀得刻薄。

祝炎棠抿起嘴。哪裏不吵?連自己偷找的落腳處,那個隐蔽的小公寓,剛住幾天都能突然多出來個保姆似的助理等在門口,時刻不放過自己。幹脆今晚就睡車,找個方便停的地方看看恐怖片……

突然,“砰”一聲。

這是,撞上了什麽。

祝炎棠意識是完全清醒的,他真的對酒精無感。上一秒鐘還異常清晰地看見一個白影超過自己,在車前晃過,瞬間,他想剎車——失敗了。

踩剎車片前,他那把多事的腰像被什麽擊中一樣劇痛,此類情況時有出現,向來無預兆,不過這次時機尤為陰毒,讓他從椎骨到小腿都使不上力。

幸好下一秒剎住了。

祝炎棠脫力般靠上椅背,車禍,該死的車禍——就因為十年前的那場車禍,碾在他父母身上,他才會是現在這副樣子。他熟練地迅速從純黑的消極中冷靜下來,想了許多後果,才幾秒鐘就大汗淋漓,深呼吸三大口,調整好口罩位置,開門下車。

變形的自行車倒在地上,人在一邊。學生樣子,穿件太白也太肥大的短袖,此刻蹭了不少黑。他正努力支起胳膊肘,卻坐不直,甚至動不了下身,慘兮兮的。

“幸好……沒弄壞手。”聲音也嫩,帶哭腔。祝炎棠細心地打量,他低着頭,肯定眼淚都疼出來了,捂着左邊小腿,黑夜,還有血,鋪在那反着車燈光的白淨膝蓋上,很豔。

大概傷了骨頭。

祝炎棠懂那種疼,彎下腰,雖然不敢亂動,但也想拍拍他,卻看見這人側臉,竟然在笑,濕着眼,不好意思地笑。

“我突然竄出來吓您一跳吧?”全無預想中的憤怨。

“還好嗎?”祝炎棠狐疑退後,離了半步遠,站在那人跟前,掏出手機,他臉上映出熒光,“這邊交警是112?或者你需要我叫120嗎?”

“不至于……”男生終于完全揚起臉來,是張頂年輕的面容,就算在這暗夜中,五官也鮮明得像刻意勾畫過,卻又漾着股無害的書卷氣。

很抓眼地,紅壓壓一個口紅印子,抹得很糟,在他顯得十分柔軟的頰側。

“送我去醫院就成,腿摔了,車沒法兒騎。”他說。

“好,扶穩我肩膀,腿千萬不要用力。”祝炎棠也沒猶豫,咬牙再次彎下腰去——他覺得自己腰椎怕不是要碎,或者已經爛在肉裏。撞人倒是把自己弄成這樣,你也夠搞笑的,他自嘲。

白胳膊搭在祝炎棠肩上,先是一只,遲疑一下,又一只。那人也呼着燙燙的酒氣,原來也是醉鬼,環住祝炎棠的頸子,下半身軟綿綿地被小心提起。他很輕,祝炎棠把他抱穩了,往副駕駛上放。

給他關車門時,祝炎棠仿佛做夢,這麽簡單?還以為會立刻身敗名裂。不過腰已無知覺。

結果,夢又立刻醒了,他突然被那人攥住手腕,虛虛地,好像不敢使勁,“我靠,真是!”

他一愣:“什麽?”他只想快去醫院。耽誤時間把一個大好青年弄成瘸子,他不想擔也擔不起。

卻見那位挨了撞的小可憐兒,就跟碰見大羅神仙似的緊緊扒住他手臂,那雙過于黑白分明的,好像時刻都濕漉漉的圓眼睛中,瞬間燒着了亮光。

“我——不會真喝瘋了吧,瘋了也好,也好!”在祝炎棠錯愕的目光和滿世界躁動的蟬聲中,他抖着嗓子,“祝、祝老師,您是我缪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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