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眼見着周睿冰竟把手臂搭在自己肩上,臉也湊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吳酩有那麽一點發懵。他回想起剛剛高考完那會兒的慘痛經歷——正是青春迷茫的時候,又好死不死地覺得自己怎麽說也是成年人了,被丁縱蕊他們慫恿去GAY吧,結果酒沒還喝上幾口,就被莫名人士搭話,緊接着就往廁所裏拽,吳酩鬼哭狼嚎連打帶踹才逃脫,打着哭嗝飛快蹬車回家,不但交友失敗,還被他那向來看得很開的老母親好一頓嘲笑。
吳酩後來總結,自己之所以難以像多數基佬那樣,在此類場所找到排解寂寞的伴兒,從而迎來生命的大和諧,是因為他是個可悲又堅決的先愛後做的擁趸者,曾經喜歡的那位還對他硬不起來。而面對不喜歡的人,他一想到待會兒可能要掏鳥都會有恐懼感。
好比現在的情況,就和當時一樣尴尬且惡心。
但他也明白,越是這種時候,自己越不能露怯,就像那會兒他保持了清醒與行動能力,雖然過程未免丢人,但至少避免了艾滋病的風險。于是吳酩一臉正派道:“我直男,對祝老師單純是崇拜,有幸能和他交個朋友,”說罷,他身子一錯,避開周睿冰的倚靠,沖他融融地笑了一下,“對您這種大明星,更不可能高攀了。”
“是嗎?”周睿冰倒也不慌,用那種注視女主角的神情,專心瞧着他,“我很欣賞你。”
欣賞?是要我說謝謝?吳酩心道,得了吧你,老子既不願意和你睡,也不願意和你聊。你這種長舌頭貨色,随便說人家是彎的還是零號,要是祝炎棠那種眼睛裏容不得沙子的主兒知道了,還不得揍死你……雖然祝炎棠長得确實比那小花還有味兒,吳酩也十分願意祝炎棠就是彎的,但還是越想越來氣,看着周睿冰臉上無所謂的神情,沒忍住道:“反正,祝老師無論是直的是彎的是什麽號,你們都是同事,您不該背後亂議論吧!”
周睿冰撲哧笑了,他把墨鏡戴回去:“果然,小棠的粉絲和他一樣,正義到可怕的地步!”
“……那您就當我是多嘴了吧,”吳酩氣哄哄挑起扁擔,頭也不回道,“拜拜。”
“晚上見呀。”周睿冰在他身後,把手揮得還挺倜傥。
日子過得很快,吳酩之前就算寫生,也沒有超過一個月的,這回能在這種基本不通網的地方待上将近倆月也不膩味,他自己也覺得挺神奇,連陰陽師連着五十幾天不簽到也沒可惜。不過解釋倒也簡單,美食美景美人全有,随便一呼一吸,都是山林草木的仙氣兒,在村裏招搖過市,還會被熱情地打上一連串招呼,這生活,豈不惬意哉?随着兩場沁着早秋涼意的雨落下,錄制完畢的日子越來越近,寫生攢了厚厚一沓,那副偷偷畫的祝炎棠睡姿也完成了,吳酩還真有點不舍。
不過,其他的都是借口,他不舍的最主要原因是,這節目一完,祝大忙人就要開始滿世界跑工作,先前說好的十一月初去找自己看八哥背詩,數數日子也是遙遙無期。不過吳酩的追男人大計也不是全無希望,十月中旬,倫敦那個克勒肯維爾設計周,他作為幾個新興品牌的海外設計師,也是受邀參加了的。
到時候去巴寶莉的秀場走一走瞧一瞧,也不是什麽不自然的事兒……說不定還能跟祝炎棠在異國他鄉溜達溜達呢!
這麽一想,吳酩的低落就基本消失了,樂呵呵地過着他在這小村莊裏的最後幾天。他早就發現,每天傍晚祝炎棠啃完一個番茄半根黃瓜,喝完一杯溫水,只要沒有拍攝安排,都會勤勤懇懇地做俯卧撐和柔韌拉伸,完事之後還要繞着村子慢跑。吳酩最開始抱着“我是死宅我的底線是不運動”的心态觀察了一陣子,終于也跟着他開始鍛煉,雖然體力還行,但意志力不足,最初跑半圈他就開始叫苦。
路過村民都問,小吳小吳你做啥子呀,祝炎棠則在前面,回過身來颠步,遠遠地投以鄙視的眼神。
吳酩心說這可不行,我得在祝老師眼裏樹立高大形象,我不能永遠當個慫包,萬一哪天真把人追到手,等上了床這耐力也不夠啊,半中央被操暈的話,就真他娘的成千古奇葩了。于是咬牙苦練,事到如今,他已經基本能和祝炎棠保持同樣的勻速了。
雖然每次還是喘得要死要活,感嘆死宅翻身不易,但吳酩能從祝炎棠臉上看出來,有自己陪着,這人很開心。
尤其是祝炎棠後來都不戴耳機了——吳酩覺得這多半可以理解為,是自己在邊上的原因。
那天是離結檔還有兩天的日子,他們如往常般跑得汗流浃背,混着寶寶金水的氣味,蒸騰在氤氲夜風裏。按照周一給的安排表,今晚沒有拍攝任務,第二天早上也沒有,劇組可以借此機會自由活動,一塊喝喝酒聊聊天。畢竟一塊在大山裏困了兩個多月,誰都會多上幾個感覺有話沒說完的朋友。
幾個精神頭大的攝影跟場記在村子曬幹菜的場子上搭了個圓桌,擺上簡單酒菜,一大桌人就聚在那桌邊,導演盧漪手舉綠瓶啤酒坐在桌沿,跟化妝組的幾個小姑娘吹牛皮,梁晚晴在角落跟自家小孩打電話,那位巴結祝炎棠的新人正和微醺的徐子苓打得火熱,周睿冰則專心剝着水煮毛豆。那是祝炎棠跟吳酩每天伺候的,他吃得還挺香。
吳酩正蹲在一顆坑坑窪窪的石頭上若有所思。他今晚本來計劃在村長家吃臘排骨焖飯,之所以厚着臉皮過來湊熱鬧,是因為受了不下三個劇組人員的邀請,正啃排骨呢,還有人打電話催他。吳酩心想,至少祝炎棠在這兒呢,少頓焖飯也不虧,于是就放下飯碗匆匆趕來,卻見人人悠閑自得,唯獨祝炎棠沒了蹤影。
按Brit的話說,是謝老板突然打電話找他。
吳酩覺得有點不妙,他知道謝老板是自家愛豆的老大。前段日子他還聽說,茶葉海報那事兒已經協調好了,甲方已經公開發了道歉信,也把侵權元素撤了下來,只不過他暫時上不了網還沒看到而已。這在某種程度上也就說明,祝炎棠的公司的确為了這點“雞毛蒜皮”跟人磋商去了,吳酩忍不住腦補,會不會那位謝老板覺得祝炎棠在多管閑事?會不會因為自己那點陳年老酸菜舊賬,搞得祝炎棠跟自己公司鬧矛盾?
不過也容不得他琢磨太深,就被人打斷了。周睿冰不知何時飄了過來,跟他一樣蹲下,遞給他半瓶土釀的糧食酒:“喝兩口?”
“算了,我酒品特別差,”吳酩沒接,他還沉在方才思緒中沒緩過神,幾乎是本能道,“這種烈酒挺折騰人的,你也少喝。”
“現在不喝掉,接下來就只能小棠喝,”周睿冰離得很近,身上有股濕潤的煙草味,不知是香水還是抽了太多煙,他還是那樣笑吟吟的,暗地裏指了指正在對嘴吹啤酒的盧漪,“導演已經醉了,他等小棠回來發酒瘋呢,‘祝老師離場太久自罰三杯!酒勁最大的是哪瓶!’”這位片場老油條把盧漪的招牌誇張語調學得仿佛克隆。
“……那幹脆就倒了吧。”吳酩說着就要搶瓶子,卻見周睿冰一下子擡高手臂,他直接撲了個空,“哎,小吳,你幹什麽呢!”不遠處坐着的副導演也是醉迷迷的,可是眼尖得很,指着他倆這邊大笑,“哈哈,那不是給祝老師留的酒嘛!小粉絲想幫愛豆擋酒哦?”
吳酩心說您這是什麽腦回路,可也沒辦法再繼續縮在這兒望天郁悶,跟周睿冰一塊被起着哄拽回了席間。“這個小祝老師……搞什麽,”盧漪看着吳酩,滿意地點點頭,放下啤酒瓶,點了根煙道,“謝老板也真是的啦,偏偏這時候煲電話粥,怕我們不放他家頭牌走還是怎樣。”
“罰酒啦,等回來罰酒啦。”副導演唱歌似的說,圍坐的那群勤務一呼百應。
周睿冰倒是忽然唱起了紅臉:“對了,小棠胃不好呀,還是不要讓他喝太多。”
盧漪醉眼一瞪:“周老師,你們兩個死對頭,今天約好一塊拆我臺是不是。兩個月,不說能成兄弟吧,一起喝杯酒的交情,都沒有,對不對,嗯?周老師?”
“哪有哪有,”周睿冰彎起眉眼,打着哈哈,“就是剛剛一下子想起以前合作拍戲,小棠在片場突發胃出血住院,劇組跟着停了好幾天機呢,燒的都是錢呀。”
衆人都驚了,面面相觑地嗡嗡聊起來,盧漪則垂着腦袋,喃喃地說着什麽幸好最近沒出這種事,然而這一切卻立刻被打斷了——方才滿面軟柿子樣兒的吳酩此刻站了起來,他拿着那半瓶黃澄澄的糧食酒,神情頗有悲壯:“待會兒別灌他了,我替他幹了。”
“好!小吳有骨氣!”衆人鼓掌歡呼。
吳酩幹下去一大半,又咳嗽着停下來,“馬上繼續,我,我緩一下。”他抹着嘴角,紅了眼眶的雙目死死盯着面前這來路可疑的玻璃瓶子。他覺得自己方才實在是沖動逞英雄,作為一個喝遍京城各類奇葩酒精飲料也毫無酒量上的進步,時不時就被嗆得嘔吐的苦主,手裏這瓶着實是讓他在心裏叫苦連連——太難喝了,味道說不出地怪異,又把舌頭弄得很麻,頭皮也發炸,只覺得眼淚要開始嘩啦啦流了。
他竟有些搖搖欲墜,怎麽也鼓不起勇氣把剩下小半喝完了,他想逃,可覺得沒借口反悔,他覺得怕,想找祝炎棠,可又知道那人不在,并暗暗祈禱他千萬要晚點回來別被灌酒。他實在是想找誰給自己點鼓勵,下意識竟轉着腦袋,想從面前模糊的衆多面孔中找到Brit——和祝炎棠有關的,似乎都是好的,讓人安心的。
可沒找到,Brit也不在。
群衆又開始不耐煩了:“小吳你磨叽什麽呀,早喝幹淨早坐下來吃菜嘛!”他們笑着勸,吳酩抹抹眼角,臉一橫手臂一擡,又把瓶嘴怼在唇上,他馬上要張嘴了,他馬上要把剩下這些燒心的破玩意灌進肚子然後被嗆得哇哇大哭了,他知道自己沒出息,喝完估計就什麽也吃不下去,包括村長給他留的半碗香噴噴的排骨飯……
但這一切胡思亂想,包括耳邊繞着的,那一切溫柔的誘哄的冷漠的調侃的嗡鳴,卻在一瞬間停了個幹淨。吳酩朦朦胧胧地,只知道自己的酒瓶被奪了去,緊接着他回過身子,看見祝炎棠的臉。
那人沒什麽好臉色,像是剛剛和人吵完架,又像是正準備和人吵架。總之他挑着眼角,瞳仁裏的光明明暗暗,裏面蘊着的冰碴子,從老實閉嘴的盧漪臉上,慢慢劃過桌邊每一位吃瓜群衆,最後釘在周睿冰春風陣陣的臉上:“這什麽酒?”
“女兒紅。”周睿冰似乎有把所有話說得半真半假的習慣。
“祝老師,我,”吳酩稍稍清醒了點,他覺得渾身都燒得很熱,可是頭腦涼飕飕的,“我說好了我得喝完——”
祝炎棠二話不說把他按在凳子上,手勁大得吓人,狠狠剜了他一眼,又去看周睿冰,“冰哥自己找的?誰家嫁姑娘的酒啊?”他就着瓶口,不慌不忙地嗅,旁若無人地問,“村裏有這種髒東西?”
“是好東西。”周睿冰從容地糾正他。
祝炎棠臉上忽然現出一種不遮掩的譏诮,背後藏着的,是極度的厭煩,好像馬上要“呵”地冷笑出來。這種情緒被一個演員表達在臉上,是很有感染力的,吳酩幾乎聽到身邊坐着的小化妝師吸了口涼氣,似乎那從來不急眼的梁晚晴也面露無措。緊接着,他又聽見祝炎棠不帶任何情緒的,仿佛鹽水裏析出來的冰似的聲音:“導演,我剛才處理私事,喝酒遲到,剩下這些我自罰了。”
等吳酩扶着桌沿慌慌張張跳起來,祝炎棠已經喝了個幹淨。
然後,他連氣兒都不帶大喘地,笑眯眯問:“我可以走了嗎?”
這不是問話是告知,在一派死寂的桌面上,誰都聽得出來的那種。“啊,祝老師困了,就回房休息吧……”盧漪似乎已經酒醒。
祝炎棠點點頭,“那他我也帶走了,剛才感謝冰哥幫我照顧他啊,他不是會喝酒的人。”
此話剛落,吳酩的T恤領口就淺淺伸進一只冰涼的手,他就這麽被拉着衣服領子,快步離開了這片曬幹菜的場子,不知是喝太醉還是燈太少,幾乎是兩眼一抹黑,他覺得拽着自己的這位好像氣極了,可他又不懂為什麽,又不敢問,只敢默默追着那步伐,身體裏那種越來越滾熱的,燒火似的錯覺,流過四肢百骸,攀上他的頭腦,使他忍不住心焦。
他隐約覺得……自己好像硬了?然後立刻驚恐地想:為什麽?假的吧?
好在剛走上田邊小路,吳酩就再次在繁盛蟲鳴之間,聽見祝炎棠不耐煩的,卻也讓人無比心安的聲音,“他媽的,”祝炎棠居然在爆粗,“幸好Brit來找我,你是笨蛋麽?我問你,你是不是笨蛋?”
“啥?”吳酩不解道。
祝炎棠不搭理他了,只是拽他拽得更蠻橫,好像他不會走路一樣,轉臉叮囑急急忙忙追上來的助理:“Brit,剛才謝謝你了,你現在去準備兩桶涼水,十分鐘後到房間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