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聽到“打架了”的消息時,吳酩已經回了自己屋裏,剛洗完臉,劉海滴着水,他連衣服也沒想起來換,默默蹲在住家院門口懷疑人生,昨晚怎麽說都是個意外,他原先絕沒想過要進展這麽快,萬一把愛豆給吓跑了怎麽辦,可他稍稍一回想,那昏暗中的交纏、錯亂的吻、還有祝炎棠忽深忽淺的,像是動真情一樣的笑……

忐忑的幸福還是灌滿他全身,初秋發涼的晨氣泡得他下意識想磨牙。可安靜是短暫的,有什麽人奔到鄰家導演處,不多久,一窩蜂人奔出來,吳酩豎着耳朵聽出個大概,立馬就連人生也顧不上懷疑了,回房翻出醫藥包,跟着往那方向跑,很快就追了上去。

他知道,祝炎棠好像打了人,可他覺得,祝炎棠也有可能受傷。

見了面,果然,祝炎棠手在滴血,眼角也紅得像要滴血,蹲在周睿冰邊上,深藍色牛仔褲的膝蓋上,印了幾塊黃黃的土。他的神情困惑得好像個等誰帶他回家的小孩子。吳酩相信他和自己必然是對視了一剎那,只不過剛一碰上,那人就迅速移開了。

眼見着祝炎棠不搭理任何人,起身就走,吳酩并不驚訝。上學的時候,他和誰打了架,一有人群圍上來,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也是你們不滾我滾。可是,除了自己,竟沒有第二個人追上來,連Brit都不例外,吳酩還是有一點驚訝的。

“去哪兒?”他緊緊跟着,試探着問。

“湖邊。”祝炎棠簡短地答,走慢了些,似乎在等他。于是吳酩拎着一包零碎,心滿意足地跑到他邊上,一同沿着竹間小道向山谷裏的野湖走去。兩人一時無話,吳酩悄悄瞥着自己身體一側,那只印了幾個血孔,還帶着玻璃碴的手,心驚肉跳地估計,當時這人到底使了多大力氣,又是被怎樣的情緒驅使着,使出那麽大的力氣。

“你是替我報仇呀。”他沒忍住問。

“我忍他很久了。”祝炎棠神情還是毫無波瀾,好像方才那一對視的脆弱,只是吳酩的幻覺似的。

“我看他臉都腫了……”

“活該。”祝炎棠聳聳肩膀,好像對接下來的麻煩毫不在意,只是在湖邊覆有青苔的平滑石塊上坐下,乖乖伸出受傷的手,看着吳酩拿着的包。

“好痛。”他笑了笑,說道。

吳酩這才緩過神,蹲下來稀裏嘩啦地在包裏翻找,由于這應急的東西基本沒派上過用場,他很不熟練。幾瓶礙事的寶寶金水被丢出來,他終于找到紗布和傷藥。擰開礦泉水瓶蓋後,他自然而然地托住祝炎棠的手掌,要給他沖洗,卻見祝炎棠腕子極不明顯地抖了一下。

“特別疼?”水還沒流下來碰着傷口呢。

“剛才騙你的。”那只手又恢複了平常的沉穩,“抓緊時間,我可能很快就要接個電話。”

吳酩沒有多問,他明白,兩個大明星間出了這種事,還是在節目錄制期間,之後的麻煩肯定少不了。但凡是誰都要被壓得喘不上氣了,可是,面前這人竟還是這樣淡定,眉宇間照舊蓄着一泓春寒料峭的神氣,面容在清晨湖光的映襯下,從容得像一尊瓷像……

八成是裝的。這是吳酩在偷偷犯花癡的同時得出的結論。迫使祝炎棠強裝鎮定的壓力來源有兩個,一個是半小時前對同行的沖動行為,一個是幾小時前與粉絲的荒唐一夜。

“祝老師,該怎麽說呢,”吳酩用了兩瓶水,沖幹淨殘留的碎渣,又灑上點藥粉,“無論如何我都非常謝謝你。”

“不謝。你是因為我才來這邊。”祝炎棠眼神飄得很遠,落在湖面上。

相處這麽長時間,吳酩已經了解這人喜歡往自己身上攬責任的秉性,暗暗深吸口氣,按照以前削筆裁紙弄傷自己後的套路,用消毒繃帶給那只修潔卻冰涼的手包紮起來。他說:“我明白,昨天晚上的事兒我不覺得怎麽了,不會成天惦記着,你也不用放在心上,這地方,就咱倆,你放松點。”

祝炎棠很明顯地愣了一下,垂下眼睫,好像在認真思索什麽,那是近乎感激的神情。半晌才道:“謝謝你。”

“哈哈,待會兒誰會給你打電話?”吳酩在腕骨部位打好結,又用面紙擦了擦祝炎棠手指間殘留的水,一臉輕松的樣子,“你老板氣急敗壞找你算賬?”

祝炎棠也笑了,終于,像是發自內心的。“對呀,他肯定又在熬通宵工作,收到消息要被我氣死了吧!”

這話沒說完多久,兩人正看着飒飒的竹林發呆呢,Brit就從這林間穿過,急匆匆趕來。吳酩總覺得這兩個月他被折騰得瘦了不少,配合着混血兒那種深邃的五官,總顯得很憔悴。只聽他說:“鼻梁沒斷。”

祝炎棠無所謂道:“斷掉他豈不是真的沒飯吃了。”

Brit滿臉都是責備:“老板剛才親自打電話……兩邊協商好了,都不追究。”

似是意料之中,祝炎棠微笑:“我還想要追究呢,鬧大最好。那麽大一群粉絲,真心實意地喜歡一個每天都在琢磨怎樣實施性騷擾的人,總覺得好可憐。”

“……祝先生,”Brit嚴肅地皺了皺眉,從褲兜裏掏出手機,“老板現在想同你講話。”

吳酩聞言,識趣地起身準備走,卻被祝炎棠拽着坐回石頭上。“現在回去,他們會立刻圍住你,問任何事。”

他這麽一說,吳酩就立刻老實了,Brit也沒了請人走的意思。祝炎棠上上下下看了這倆人幾眼,深呼吸幾口,直接按下了免提。

“小棠?”電話裏傳來一個男聲,略沙啞,像是經常抽煙,卻不着急,甚至很溫柔,“剛才我都聽見了哦。”他竟還笑着。

“明夷哥做好準備辭掉我了?”祝炎棠也笑。

“怎麽會,倒是剛才想過到你們這邊現場解決一下,不過,現在看來不需要了,你‘為民除害’之前準備也蠻周全的嘛,知道留證據!”

祝炎棠指甲緊摳在褲縫上,腰杆挺得老直:“是Brit考慮周全,酒瓶和錄像也是他弄的。”

“嗯——”那邊閑閑地應着,好像對前因後果都已了如指掌,“這次的事雖然出乎意料,還算解決圓滿,亞光的确只能吃虧裝啞巴。你那個新朋友怎麽樣了?”

“他很好。”

那邊似乎對此也不很關心,立刻轉了話題:“今晚錄制完畢明天趕飛機,會不會太辛苦?”

“還好啊,”祝炎棠看了Brit一眼,“是這次跟我過來的團隊太辛苦,尤其是Brit,我第一次錄這種節目,給他惹好多麻煩。”

“哈哈!那你給他們道句謝發發紅包咯!”老板似乎心情變得很不錯,“先這樣,寶儀要我給她弟弟送些不好快遞的文件過去,我正好也想看看黃老九那家夥怎麽樣了,馬上登機。”

“好,”祝炎棠立刻道,“霧霾好大,明夷哥準備好口罩哦。”

“你比我更需要那種東西吧?”

就這麽嘻嘻哈哈地挂了電話。雖說并不是像吳酩想象中的那樣,老板咆哮興師問罪,全程祝炎棠的聲線也算自然,可他的身體卻始終如繃緊的弦般僵硬,把手機遞回Brit手裏,他整個人才洩氣般松軟下來,站起身子在湖岸邊走了走,再神情寡淡地沿山路往村子走去。

“吳酩,”他忽然開口,“你有女朋友嗎?”

“我?”吳酩想,突然問這幹嘛,和說好的不一樣啊?那句“沒有”剛要脫口而出,就被祝炎棠打斷,好像他又不想聽了似的:

“別說了,不該問你的私事。其實你看,我這邊真的沒什麽問題,”他回頭看了看吳酩,笑道,“只要不傳出負面消息,給公司造成損失,老板就根本不當大事。”

有關“女朋友”一問還是迷霧重重,不過,吳酩聽電話時積攢的疑惑卻在這一笑中得到了解答——祝炎棠和那位港媒傳奇謝老板,關系并沒有劇組其他人茶餘飯後傳得那麽親密,又是伯牙子期,又是忘年知遇。相反,那個人能夠輕易使祝炎棠緊張,甚至,吳酩認為,那個人便是祝炎棠極力掩藏的,某些壓力的根源。

他也忽然意識到,也許剛才,自己跟身後的那片玉石一樣的湖,便是見了最後一面了。

那天晚上劇組按原計劃十分有儀式感地點了個火堆,主角組的六個人圍在一起,各自拿着搪瓷茶缸,錄制最後的煽情的結尾。周睿冰就坐在祝炎棠對面,戴着口罩,對外解釋是突然過敏。經過一些中規中矩的游戲,以及對這兩個月的憶苦思甜,終于到了最後的環節,每個人要袒露心扉,說一個自己認為最對不起的人。

吳酩人緣确實不錯,整晚都蹲在副導演邊上看第一手“直播”,也沒人攔。他看着每個人或激動或平靜的悔過。例如小花徐子苓,說最對不起父母,長大後就沒時間陪他們;例如影後梁晚晴,說最對不起自己先生,家庭的重任全都放在他一個人身上;又例如那擋着半張臉的周睿冰,說最對不起等待他的粉絲們,前兩年消沉了一段時間,不會再讓他們失望。

而話題度最高、收視吸引力也最高的祝炎棠,固然被安排在最後。他開口前,吳酩把場記塞給他的可樂放下,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腦海中劃過了許多種猜測。別人說過的那些俗套內容,以祝炎棠的性格絕對不可能重複,可是,一個人身邊,其他重要的、值得為之斟酌忏悔的角色,又能是什麽呢?

吳酩簡直是十分期待了。

卻見祝炎棠在周圍或真或假的關心眼神中,托起腮道:“最對不起的,應該是我的恩人。”

調節氣氛的主持人立刻接茬:“恩人?”

“小祝怎麽會對不起自己的恩人呀。”梁晚晴熟練地做出知心姐姐的模樣。

祝炎棠淡淡笑着:“因為我喜歡上了他呀。”

衆人恰如其分地“哎哎”起了起哄,主持人差點跳起來,神情誇張道:“今天什麽日子,祝老師講具體些?”

那一瞬間,不,那足足一分鐘之久,吳酩整個大腦幾乎是懵的。祝炎棠還是托着腮,甚至毫不避諱地看着鏡頭,那樣慵懶,又那樣優雅,竟讓吳酩不再敢直直瞧他。于是轉臉,卻又看到自己身邊早已習慣通宵快剪制作“直播”的錄制組,個個兒盯着屏幕,都屏息凝神,顯出極其興奮的神情,而屏幕上正是另一個如在熒幕上念着動情臺詞的祝炎棠。

他自己也心髒狂跳,五指攥緊,鼓足勇氣,又轉臉去看祝炎棠。

只見他手裏撚着根狗尾巴草,垂下眼道:“那個人救了我,沒有他我也不會有今天,結果因為我擅自喜歡上人家,做了許多任性的事情,最近幾年不知怎麽回事,偶爾一起的時候,兩個人都不開心,好像互相欠了什麽一樣,”他忽然擡眼,看着鏡頭,晦暗光線中他笑得很單純,卻又顯得蒼白無力,“如果你在看,也明白……說的是你,聽我講句對唔住啦,但我不會改的。”

不會改的。不得不說,祝炎棠這個樣子,混蛋極了,卻也,迷得人要死。

吳酩看得心髒都皺縮了,簡直想沖進鏡頭沖他大吼大叫一通。

這叫出師未捷身先死嗎?

直到那夜錄制結束,吳酩全程圍觀,始終陷在一種極不真實的虛幻感中。漸漸冷靜下來,不能說他絕望,雖然受挫是真的,但他仔細想了想,現在這種局面,也不是全無準備——關于愛豆心裏有沒有個人在那兒占着位置,他從來不曾盲目樂觀到認為肯定沒有,于是現如今也算不上猝不及防。

任重而道遠啊,他想,丁縱蕊之前勸我……接下來我是不是該更不要臉一點兒?現在的情況其實還算樂觀,至少昨天晚上沒有成為隔膜,祝炎棠大概還是願意和自己保持聯系的。

都為了自己打架去了——吳酩就是要這麽理解——那也就說明自己足夠分量吧?

他直到睡着前都一直在認真考慮這方面的問題,居然也沒失眠。

哪知睡到一半,他就被拍門聲驚醒,一看表才半夜一點,他很警覺,“誰啊,幹嘛?”他隔着門板問。

“是我,快點,”祝炎棠的聲音傳來,吳酩把門打開,昏暗燈泡下,那人顯得無比疲憊,“行程變了,我現在要出發趕飛機。”

“那……拜拜?”吳酩一說出口就後悔,自己該死纏爛打跟着一塊走的呀!

不過祝炎棠倒是十分讓他驚喜:“你也要走,趕快回家,發生那種事情我沒辦法放心,”遠遠傳來發動機的聲音,吳酩覺得耳熟,想起那是老朋友拖拉機的轟鳴,“二十分鐘,收拾好行李,送你進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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