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看着鏡頭說出那一番話時,祝炎棠就大概明白後果如何,可他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他和衣躺在床上,正胡亂做着夢,恍然間被搖醒,Brit眼圈黑得像喪屍,和四五個同樣像喪屍的保镖助理一起,站在他床前。
祝炎棠驀地想起西游記四師徒俯視的那張表情包:你醒啦,明天就要上班啦!
于是立刻坐了起來。
Brit先遞給他一張熬夜面膜,之後果然開了口:“祝先生,行李已經打包好,現在出發。”
原來是節目組為了吸睛,也為了堵住後路,瘋狂趕工,今晚十二點就做出個三分鐘短視頻在網絡上放出去了,美其名曰完結特別預告,其主角固然是放了猛料的祝炎棠。
謝明夷幾乎立刻就知道了消息,倒也沒有堅持要求在正式播出時撤下那一段,畢竟輿論已經炸了,剪掉無異于欲蓋彌彰。他只是迅速給祝炎棠塞了個燙手綜藝。據說還把謝氏最近正在捧的一個,本身要上節目宣傳電影的新面孔給擠了下去。看那意思,屆時打好商量的主持人會把話題往這方面引導,祝炎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澄清。
那綜藝的主要內容是在臺上做游戲抖包袱瞎聊天,受衆很廣泛,每周六晚八點播,地點是上海,而此時,此刻,此地,已經是周六的淩晨一點,他們身在湘南山村深處。最遲也要下午到達現場,見見搭檔走個臺,怪不得一個個急得跟火燒眉毛一樣。
“謝老板要您仔細想好該怎樣挽回,機會已經在您手裏了,做到什麽程度,看您自己。”這話Brit說得不近人情,不過祝炎棠知道,不近人情的并不是他這個傳話的——謝明夷已經連電話都不願意給他打了,這是糟心到了一種什麽程度呀!
觸碰到底線了?
祝炎棠簡直要笑出聲了。
他的團隊的确效率驚人,居然已經從縣城弄到了拖拉機來村裏接他,就為了再快一點。祝炎棠卻堅持要把正在村長家裏呼呼大睡的吳酩也接走,盡管這在焦頭爛額的Brit眼中就是浪費時間。
“放他一個人在這邊,同那群撲街佬一起,我不是人!”他這樣說。
當祝炎棠靠在門框上,看着吳酩翹着頭毛慌裏慌張地收拾東西,又頗為克制地看兩眼自己的洗衣機冰箱放映機算作道別時,心情忽然變好了點。
他問:“不帶走啦?”
吳酩在桌上給村長留了厚厚一個大信封,随便寫了幾筆,看起來裏面都是現金,然後背上大包往外走,道:“來不及收拾了,我把畫兒都帶走就成。”
跳上拖拉機後槽後,他又沖着被保镖扶上來的祝炎棠樂:“幸好幸好,前兩天就把那些村民的房租都給結了,鑰匙也還了,我可不是騙子。”
他們颠簸在崎岖山路上,周圍的夜黑得像有重量似的,唯獨前方的車燈是一片輕薄蟬翼,幾分鐘過去,幾個小時,時間的概念都在這一片濃稠中模糊了。
祝炎棠猛地憶起《夜奔》來,那部耗了他半年,又在殺青前威亞出問題,在故宮的片場摔了他老腰一下的文藝片。主角葉奔,一個喜歡穿得像嘻哈歌手一樣的飛賊,也曾在這樣漆黑的夜裏落荒而逃,帶着盜來的文物。那是葉奔首次“下海”的夜晚。橫在他心中的是“出人頭地”和“賣國賊”這兩頂帽子間的矛盾。
那麽,現在,現在橫在他祝炎棠心中的又是什麽呢?
吳酩倒是無憂無慮,早已睡着了,被颠了幾下,就靠在他肩上,帶着股寶寶金水味,呼吸溫熱平緩。祝炎棠被壓得不舒服,可要推開,好像也不落忍。
終于出了山區,上了省道,密林在路旁瞬逝着,天邊都微亮了,含蓄地透着豔色,黑布口袋馬上要溢出流光的飛霞。拖拉機提了速,網絡信號也恢複正常,Brit把工作用的手機遞過來。祝炎棠心中大概有數,扶了扶馬上要滑在自己腿上的吳酩,劃開屏幕來看,久違地能上微博,一打眼就看見亞光傳媒養的娛樂號正在含沙射影:
【祝炎棠說的好像是他老板啊,朋友們還記得那些料嗎[doge]好像小說情節一樣】
評論區真是默契得很,各種各樣的長圖八卦都放上來了,還被水軍點了幾萬個贊,祝粉熬夜控評都控不過來。比如,謝氏大公子從美國學成歸來時還帶了個祝炎棠,什麽作品都沒有就直接出了道,第二部 電影就當了男一號,謝當然是祝的大恩人;比如,謝明夷曾在某社交場合明确說過不打算太早結婚,但是有心儀的對象,還要暫時保密;再比如,尖沙咀某首飾鋪裏,某奢飾品店中,兩人被拍到一起挑東西,謝明夷不像他,沒戴口罩,笑呵呵地提着大包小包,又笑呵呵地簽單刷卡。
祝炎棠咬着嘴唇,看着那模糊的偷拍畫面。确實沒造假,就是他在陪謝明夷逛街,看起來确實也是一副,關系親密的兩人互買禮物的和諧樣子,可是,當時,他們是在給那位賭王家正掌權的黃寶儀大小姐挑禮物呀!
記不清是哪一次了,也記不清是哪一年,是生日是新年還是感恩節。因為這種情況有過太多次。謝明夷多麽擅長揣摩人心,自己的心意,祝炎棠完全不相信他會一點察覺都沒有,既然這樣,為什麽還總要拉上他,給自己心愛的女人買東西呢?
說的是“小棠審美好”,可是祝炎棠在一次又一次的心涼以及強壓在笑臉後的劇痛之中,逐漸地明白,這或許就是為了讓自己死心,用謝明韻慣有的、溫柔的辦法——鈍刀子磨人,也是可以把人磨死的。
和你對我一樣,我這樣對她——這便是謝明夷用行動告訴他的。附着在耳的咒語一樣。祝炎棠有時候覺得可笑,自己還真能忍,能裝上這麽久的傻。
可不裝又能怎樣呢?
他就長期處在這麽一個尴尬位置,上不去,也下不來。他的位置本身就無足輕重。想幹脆放棄好了,可又不敢,可又不懂除了堅持還能怎樣。
不過“祝炎棠老板”的熱搜在他看到後的半小時內就被幹幹淨淨地撤下去了,剩下的都是他的名字和某女星連在一起,點開來就是以前合作時的陳芝爛谷,完全是幌子一樣的東西。
亞光八卦的那條微博也沒了蹤影,再搜“祝炎棠”這三字,鋪天蓋地的就已經是謝氏養的衆多娛樂號在回味他在上個節目中的良好表現,以及展望今晚八點他空降下一個節目了。
眼見晨光初照的縣城已在前方,早餐鋪子的輕煙也飄來了,祝炎棠看着手機,放肆地哈哈大笑:“明夷哥花了多少錢?”
打盹驚醒的Brit十分幽怨,拒絕回答此問題,只是掏出随身攜帶的墨鏡口罩一股腦塞到祝炎棠手裏。祝炎棠乖乖戴上,拖拉機正開過一個集市,人們睡眼惺忪地挑着菜肉、化肥、雞毛撣子,打着哈欠站在大鍋旁吃一碗飄着辣油的粉,各自悠悠過活,沒有人注意他們。他隔着墨鏡的黑,四周看了兩眼,拍拍在自己肩上睡得昏天暗地的吳酩:“你餓不餓?”
吳酩一開始還疑似在賴床,祝炎棠手勁一大,他就一下子彈起來,大夢初醒地揉了揉臉,這才帶點歉意地看着那只被自己不知壓了多久的肩膀:“進城了?”
Brit搶先道:“下個十字路口有車在等我們,直接去南岳機場。”
祝炎棠問:“送你一起過去?”
吳酩聞言,顯然進行了一番十分激烈的思想鬥争,才道:“算了,你本身就夠顯眼,我這大包小包的再跟着豈不是更不隐蔽了,我早上在這縣城裏逛逛吧,他們這兒一種特産的青色顏料,好像加了青玉砂磨的料,還挺出名。”
“也好,那下個十字路口就再見啦,記得把畫都背好,”祝炎棠往下壓了壓墨鏡,琢磨了點适合送別的話,“你過來之後,這兩個月,我很開心。”
他笑着的一雙眼睛,此刻露出來,光線柔柔地擦過,把那瞳仁變成剔透的琥珀色。吳酩默默看着,呆了一下,低頭飛快地在自己的畫夾裏翻找,又飛快地抽出一張紙,前後兩面都被乳白硫酸紙仔細地包着。祝炎棠接過,尺寸很大,拿着很沉,豎拿時兜着帶點濕氣的風,“送給我的?”他問。
“嗯,送你的,”吳酩垂眼收拾自己塞得過滿的畫夾,認真地說,“有空的話,你可以裱一裱挂起來,我畫半天呢,人找我畫一幅這種大小和完成度的,得十好幾萬,你這幅在我這兒,它可是無價之寶。”
從沒聽過誰這麽一臉正直地誇自己,祝炎棠撲哧笑了:“我一定挂在客廳裏,春坎角,”他提醒道,“來找我玩啊,我有養一只很可愛的狗,兩歲的金毛,非常聰明。”
“成,我記得呢,我還想看你在屋頂上練臺詞,”吳酩把畫夾和背包仔細背好,站起身子往遠看,看樣子是準備拖拉機停了就往下跳,“對了,昨天晚上,我真的覺得你特別勇敢,但是,你也能猜到吧,要是在網上看見什麽亂七八糟的……”他眨眨眼,“就當他們全是長舌頭,大狗逼,多管閑事。誰都可以有喜歡的人,你祝炎棠,更可以。”
拖拉機轟隆隆地停了,吳酩就留下這麽一句,負着重,穩穩當當地往下跳。回頭一臉燦爛地沖這一車人再度揮了揮手,走進熙攘的人群裏。
T恤的下擺還有一點掖在褲腰裏了,估計是大半夜穿得太急,冒着傻氣。
祝炎棠瞧着他,也瞧見路邊停着的,一看就知道在等自己的一輛過于锃亮的白色埃爾法,并沒有着急動地方。等那背影消失在拐角,他才小心地撕開手裏那副畫的硫酸紙包裝,吳酩先前粘得很牢固,他剝得很慢。有青蒼綠意映入眼眶,緩緩展現,是濃淡相間的翠竹……還有油畫顏料獨有的味道。
卻聽身邊的Brit催促說:“祝先生,抓緊時間。”
“一分鐘。”祝炎棠輕聲道,“你讓上海那邊給我找一個大一點的畫框,臨時存一下。我要帶回香港。”
Brit似乎很苦惱:“沒問題,但是剛才……您把住址告訴過他?”
“不可以嗎?”祝炎棠手上的動作還是不緊不慢,看得出他十分珍惜,“我一個人住,我把我的隐私,告訴我想告訴的人,影響誰了?”
“謝老板剛才又發來郵件,希望您吸收教訓。”
“喔,你要他放心好了,我知道今晚上節目該怎樣講。”
“他的意思是,希望您不要總是活得這樣随心所欲……”關于祝炎棠是怎麽活的,Brit最懂,他好像也不忍心說下去了,可是老板的意思,他又必須傳達,“他說您讓朋友來拍攝地來玩,本身就是十分不穩妥的行為,無論再親近都很不好。這樣才會有之後一連串的事,亞廣傳媒剛剛吃過啞巴虧,昨天正好您給他們機會可以大做文章,藝人的形象維持起來……”
“好,我懂了,”祝炎棠終于撕掉一半的硫酸紙,什麽東西露出來,像是一個人的發頂,“需要我打電話道歉嗎?”
“我想,老板發郵件就是想要避免通話。”
“也對啊,他覺得我超無聊超恐怖吧,”祝炎棠忽然把口罩往上提高了些,手竟在顫抖,“他怕我順着信號去強奸他!你告訴他我知道錯!”
“祝先生!”
此時,全部的包裝都被拆下了,祝炎棠卻不再吭聲。他的手還在抖,活像個怯弱的懦夫,把眼睛藏在墨鏡後,也藏住了,許久未曾落下,因此令他驚恐的幾滴眼淚——他在快要被謝明夷的态度凍傷時,看到了那幅畫的全貌。色調柔軟的畫面上,有一片竹林,有一塊蓋着青苔的卵石,還有趴在膝蓋上沉沉睡去的自己。
靜谧的山谷、谷中碧透的湖、湖邊的風、風上的兩點的陽光、光線下的飯盒、飯盒裏口味清淡仿佛專門為自己做的素菜……還有背對自己畫畫那人的一句“米飯留給我”,這一切,在這一瞬間回到祝炎棠身邊,好像哐當從天幕上落下一顆月亮,伸手就能抓住。
那些巨大的委屈、難逃的傷心……那些飛蛾撲火般的,無論如何也抓不住的無力感,好像在這一刻都找到了放心的歸處。
他現在管不了對錯。
于是祝炎棠就這樣哭着,筆直地站起,拎着畫紙,跳下拖拉機,步伐沉穩地往等候多時的埃爾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