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中央美院總是和文物古建之類的東西脫不了幹系,吳酩沒畢業的時候,就跟幾個手藝比較過硬的同學一塊,被導師帶着去給一些文物單位打過雜,當然是給錢的那種。導師姓劉,大名傳芳,是個山羊胡子的小老頭,被學校從江浙一帶挖過來教書,在京城書畫文玩圈兒叫得上名號。為人倒是通達,總是笑呵呵,只要是他收進門裏當徒弟的,全都視如己出,尤其欣賞勤勞肯幹又基本不跟人急眼的乖學生吳酩。

按他的話說就是,吳酩這個孩子啊,好靈好靈的。

這廂剛畢業沒幾個月,他的電話就打了過來,操着那一口輕微的吳侬軟語:“小酩啊,那個大覺寺哦,又要閉寺重塗,那些棟呀梁呀朱牆呀琉璃瓦呀,要好幾個月,你有空伐?”

吳酩盤算着,有祝炎棠出沒的那個倫敦設計周既然已經從九月份推遲到十月中旬去了,自己這一個多月,閑着也是閑着,便爽快答應下來:“老師,我中間可能要請一陣子假,十天左右吧,其他時候沒問題。”

劉老欣然應允,吳酩便在家裏抓緊時間做了些準備,之後拎着簡單收拾的行李,住到了京郊西山的大覺寺裏。他這準備可不僅僅是為了此番打雜,更是為了十一月初跟祝炎棠約好的那次會面,人家都提出要到他家裏來,吃他做的菜,看他養的鳥了,吳酩總覺得就這麽躺床幹等十分不重視,多多少少也要把自家那小院兒捯饬得更上檔次些。

他知道,只要開了工,自己恐怕就會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不得閑,甚至不能常回家收拾,空留那十八般武藝,此時不使更待何時。

對此,他老娘如是評價:“咱這院兒都快給你折騰成小王府了。”

吳酩掐着腰杆,看着一院花樹,頗有微詞:“我這叫看去清新淡雅,聞來馥郁芬芳,哪兒有您說那麽俗,咱代溝啥時候這麽深了。”

氣得他媽擡腿就踹。

之後那一個多月,吳酩跟一群修文物的一塊縮在古老寺院裏,一會兒描描畫棟,一會兒調調朱漆,有時候甚至會幫夥房摘菜。他年紀小,不僅他那幹起活來就犯強迫症的劉老師,簡直是誰都喜歡使喚他,但吳酩精神頭足,倒也覺得不賴。

寺院清淨是真的,由于休整期間,某些內殿不對游客開放,偌大一個昔日的皇家寺廟,修得氣派又規整,除了他們就只有和尚以及野貓野鳥在了,簡直修身養性絕佳地點。

每天晚上躺在由僧寮改裝而成的宿舍裏,用平板電腦亂塗的那些畫兒,似乎也多了點氣定神閑的毓秀和開闊,少了點單相思招出的浮躁和寂寞。

惹他單相思的那位,似乎一直都很忙,不怎麽主動給他發微信,甚至不怎麽在朋友圈發那些可愛動物的圖片,不過,在微博上,倒是經常給他的畫點贊,搞得吳酩最近莫名其妙漲了很多粉。吳酩有時會看着自己那些粗糙玩意誠惶誠恐,心想:要求人成天跟我發微信閑聊,未免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單說幾個月前,我絕對做夢都不敢琢磨現在這些瘋事兒,結果這天居然真的來了,我畫個紅衣剪影,都能被本尊點個大大的贊。

有一回祝炎棠還評論:你把我畫太矮了。

那張圖是在小號發的,先前總共才五百多個贊,祝炎棠這麽一弄,倒是把自己的評論弄成了三萬多個贊,一堆少女在下面驚呼。吳酩看得面紅耳赤,有種自家山寨進了皇上的感覺,熬夜新畫了一幅身高合适的,第二天放在大號上,配文“不矮”。祝炎棠隔兩天,貌似是上微博發廣告來了,還真又給了他新評論:不錯不錯。你就這樣喜歡裴鏽?

就這事兒,居然還能上熱搜,連帶着吳酩繼續夾着尾巴,莫名其妙地漲粉。

當然也有一段時間不敢畫自己的白月光,挑着些其他角色在小號發,在大號則時不時發點修文物的照片,畢竟最近沒什麽正經水墨作品。

在城裏逍遙自在的丁縱蕊發來賀電:“我看你這稿費能漲啊,啥時候勾搭上愛豆的?”

吳酩心虛回答:“不知道,他可能沒事兒喜歡翻一些同人圖吧!碰巧翻到我的了。”

丁縱蕊明察秋毫:“哎,你說你要追的那人,不會就是那祝炎棠吧?前段時間人家的确去了村裏呀……行啊小吳同學,夠猛!”

吳酩急了,他拒絕從實招來:“您這是睜眼說瞎話吧!你自己想想看,可能嗎?我跟他,就只是……”他竟像是害臊了。

說實在的,丁縱蕊也覺得不可能,可又被吳酩這股子別扭勁兒逗得樂不可支,追問道:“是什麽?你虛什麽呀?”

“點贊之交!”吳酩虧着心,立即挂掉電話。

就這麽過完九月,又把十月過掉一半,幾個偏殿檐下的描畫已經修複完畢,吳酩終于能上手拿刷子碰碰那些老漆,而非在梯子下面打雜順便仰望前輩。妙的是,大覺寺出了名的銀杏也黃了,合抱粗的千年老樹,金澄澄地伸枝展葉,鋪得整個院落都是,悄然映着秋夜的高雲銀鈎,以及古寺的回廊飛檐,靜靜流露出前朝的古意。

然而,等銀杏最盛的時候,吳酩卻要走了,他早就辦好了簽證,要做的只是提包上路——祝老師,我來了!他回家收拾好行頭,跟老媽道別,跳上去往機場的出租車,興沖沖地想。

我想死你了!他又憶起馮鞏的經典笑臉。

這不是吳酩頭一次參加此類設計周活動。前兩年上學的時候,在推特上收到幾個設計師廠牌的合作邀請,吳酩還有點受寵若驚,他覺得自己這是要走國際範兒了,不能丢人丢到別人家去。到這一回,他已經駕輕就熟,頭天到倫敦,剛在酒店安頓好,就挂着設計師的胸牌,跟曾經一塊合作過的朋友們胡吃海喝,聊得天南海北。

正如此活動的名字所示,設計周的作品主要集中在Clerkenwell這個區域,基本走幾步路就能看見橫在路中央的概念作品。更帶勁的是,據說這裏每平方米的設計師密度,是全世界最高的。也就是說,單單是去這附近吃飯啊喝個咖啡啊什麽的,隔壁桌很有可能就是個你想都想不到的設計界大拿。

這回吳酩參與的作品由于占地巨大,被安置在一個小廣場上,用大小不一、深淺不同的鐵盤疊出一層層的弧線,近看是後現代主義的冷硬,遠看則是山水萬重的秀美——參照原畫便是出自吳酩之手。

說實在的,吳酩并不覺得自己的原畫有多出彩,要說這雕塑的魂兒,那全是合作的朋友賦予的,那人是德國人,從小辍學玩藝術,鐘愛中國山水。不過,既然人家願意擡愛,吳酩也不想矯情,他生來就不缺親和力,雖然不善深交,但總能廣交朋友,在這地方玩了幾天,時不時就能遇上互相收藏了個人網站的所謂藝術同好,還收獲了不少人家自制的小餅幹三明治。

網友線下大型面基活動。吳酩在心中如是總結。

不過,最想面基的那位熱心網友,卻是姍姍來遲——祝炎棠直到設計周的最後一天,也就是巴寶莉秋冬秀的那天,才到了這片地界。吳酩當天一大早就在微博上看到了祝炎棠此番看秀的造型,奈何直到第二場秀開始過後,他才混進那場子,遠遠看見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位,正坐在第一排,靠近臺頭的位置,無限惬意地迎着四面八方的閃光燈,專心看着臺上的模特風擺楊柳。

好嗎,估計注意不到我,吳酩這樣想着,好歹我今天也穿了正裝啊,能離近就離近點吧。由于事先請某位朋友新介紹他認識的現場工作人員吃了幾頓齁死人不償命的冰激淩,吳酩成功搞到媒體證,在一堆長槍短炮中穿梭,倒也輕便自由,又挪近了些,在T臺另一側,隔幾排光鮮的觀衆,默默看向對面仍在認真看秀,還不忘偏頭微笑給抓拍鏡頭送角度的那位神仙。

可算面對面地見着了真人,當然比在微博上翻來覆去看還抓眼,更何況,今天祝炎棠這造型絕對稱得上驚豔。純黑的切斯菲爾德大衣剪裁立體,肩尾處有鋒利棱角,他敞着穿,袖子都沒套,就那麽披在身上。裏面搭的是分寸極其得當的深灰馬甲西裝,以及同色西褲,細細看來,還有豎格暗紋,呼應着巴寶莉的經典元素,又襯着那把纖麗的腰,越發優雅清高。

他的坐姿也是分毫不錯,倜傥地疊着腿,手放在膝蓋上,隽永得像一幅畫兒,更何況,他還沒有佩戴任何畫蛇添足的飾品,獨獨在左耳挂了只鴿血紅的耳墜,豐腴的榄尖形,随着他側耳與鄰座的金發佬交談,搖搖曳曳,簡直就像一滴欲落的血。

他到底是誰呢?吳酩遠遠地看着,呆呆地想。活脫脫就一吸血鬼王子。又或者是,民國時期留洋歸來的軍閥少爺?

總之祝炎棠一如既往的盤兒亮條兒順,他不刻意在身上堆積華美,不去顯擺什麽,但也不收斂任何鋒芒,因為根本斂不住,他出現在這兒,就是要你的命——吳酩遠遠看着他,連眼睛都挪不開了。

當然那頗為隆重的英倫時裝秀也是什麽也沒看進去。

結束過後,吳酩看見祝炎棠提着包,不慌不忙地往場外退,又和諸多設計師模特之流在簽名牆前合過影後,已經又是一個小時過去。時候到了!再不上你腿都站麻了,吳酩這樣對自己說,低頭看了看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這一身行頭——他之前也不是沒出入過正式場合,該穿什麽,還是比較有準的。配色內斂的沛納海陶瓷腕表,剪裁考究的暗條紋米色西裝,領口還有手工縫制的駁頭眼。

雖說沒那麽高端大氣上檔次,但至少也不違和吧?

他正往出口處去,卻見祝炎棠最後擁抱了幾個外國朋友,之後并沒有随Brit一起上車的意思,反而把手提包塞給對方,自己拿着一只手機,轉身往反方向走去。吳酩定睛一看,他是去了模特用的準備間,修得跟個吉普賽大帳篷似的,此時應該差不多已經空了。

于是吳酩背起自己不怎麽跟衣服搭調的、沉甸甸的雙肩包,飛奔而至,又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敲了兩下:“祝炎棠?”

裏面沒動靜,門倒是開了,祝炎棠這人走路不帶動靜的,站在門前笑着看他:“好久不見。”

吳酩也笑了:“還真挺久。”

“我剛才有看到你,還在想現在為什麽突然消失了。”

他說着便錯過身子,把吳酩往裏讓,這屋裏的服裝和化妝品顯然還沒來得及收拾,好一派狼藉。祝炎棠就在這混亂中往深處去,吳酩看着他大衣利落的下擺,口中喃喃,“祝老師,祝老師,”他由衷道,“你今天真夠飒的!”

“你也很不錯啊,”祝炎棠輕笑,竟把那大衣脫下了,順着他肩膀滑落,随意鋪在地上,他還在繼續向裏慢慢地走,“第一次看見你穿正裝。”

吳酩看得有些癡,只能跟着他走,眼見着那人頭也不回,又把西裝褪了,挂着背帶的襯衫露出來,他忽然直覺,他又瘦了不少。“你最近特別忙吧?”他問。

“我在微博上看到你的作品,在哪個廣場?”祝炎棠反問,“可以去看看真容嗎?”

“那得抓緊,今天就要拆了去別處展了……”吳酩回過神來,“你有空去?”

“嗯,有空,”祝炎棠終于走到這“大帳篷”的最深處,打開肩膀伸伸懶腰,竟開始卸背帶了,卡在褲腰上的架子,被他輕巧地挑開,又随意扔在地上,“我有空的。”他重複着。

“那我還得問問了,”吳酩清了清嗓子,“十一月初,去看我八哥背詩,也有空吧?”

祝炎棠側過臉,不輕不重地看着他:“當然,你現在邀請,不會太早?”

吳酩聞言一笑,随意靠上一把椅子,伸直長腿道:“我們那邊有個老講究,三天為請兩天為叫,一天為提溜,要請你這個大忙人吃飯,可不得提前十天半月,才能體現出我的莊重。”

“哈哈!”祝炎棠再次背過身去,吳酩目瞪口呆地發覺,他竟然在解襯衫扣子,又聽他笑吟吟地說,“你講話還是這樣有趣!”

“……我要不要回避一下?”吳酩現在哪顧得上有趣不有趣啊。

“這身衣服很沉,我很難受。”祝炎棠答非所問,自顧自地把襯衫也褪下,那就像張覆在石膏上防止積灰的薄紙,而此刻,它飄落,過分漂亮的塑像露出來,腰身、頸側,一切的棱角和弧度,還有那對過分漂亮的、好像輕撫過去就能長出翅膀的胛骨……

就着昏暗的光線,吳酩好一陣聚焦,才發覺,那肩背上的皮膚,竟有一塊深紅的疤痕。

怪不得祝炎棠從來沒有拍過露出後背的照片。

“吓到了?”祝炎棠似乎對吳酩了如指掌,仍不回頭,赤裸裸伸展在他面前,“我對別人解釋,這是胎記,其實,”他頓了頓,“是被燙成這樣的,一杯開水潑上去,幸好隔了衣服。”

吳酩緊緊掐住虎口:“誰幹的?什麽時候的事?”

“十年前?我在酒吧打工,把客人鼻子揍歪掉,老板大發雷霆,”祝炎棠輕描淡寫,“你知道嗎?現在,外面Brit正在等我,我同他講,我臉上好像要爆痘,想卸好妝再回酒店。”

他這話題轉得太快,吳酩只能緊緊盯着他,幹巴巴地問:“脫衣服卸妝……不怕着涼啊。”

“你有認真聽嗎?我說過,我讨厭那身衣服!”祝炎棠突然擡高了聲音,他素來修直挺拔的脊背,竟抖了抖,聲線又忽然軟下來,“我來這裏是為了等你,我看到你就知道你會來!不想卸妝,也不想跟他走。”

吳酩簡直要跟不上節奏了:“那就不卸,我是怕你冷……”

“你的包裏有替換衣物吧?我知道的,你不習慣這種籠子一樣的衣服,”祝炎棠把雙手輕輕搭在身前的化妝桌面上,看着鏡子,“可以借給我穿嗎?”

他又急着補充:“我想跟你走,現在。”

吳酩幾乎要被鏡中映出的,他模糊而怔忪的眼神打倒在地,他琢磨不出現在自己身處何種境地,更琢磨不出,祝炎棠為什麽會像求救一樣,不敢正面看他,卻說出那一番話。“我這邊當然沒問題了,我簡直做夢一樣……”他拉開背包,抽出自己準備找個幽靜地方換上然後穿去吃漢堡的那身衛衣和九分褲,試探着走近了些,“就是你的那些工作……”

“十一月底跑首映前的所有工作都提前做好了,我壓縮我的時間,一直在想我們的約定。”

“約定?看鳥的那個嗎?”

“否則是哪個?”祝炎棠似乎有點來氣,“不知道為什麽,我每天很累很累,好像要喘不過氣一樣,之前抓緊時間工作都會覺得充實,可現在我總想快點放假,都怪你!”

“好,好,怪我。”吳酩認命般把衣服遞上,畢竟男神半裸着站在面前,自己還不能碰,這有點太煎熬了。

祝炎棠卻偏不着急接,只是半回過頭來,輕聲說:“你數數看,一期雜志,兩個廣告,一首歌,還有兩部片子的試鏡,我都有很認真地做好,現在走掉,也不會給任何人添麻煩。”說着,他完全轉過身來,鎖骨盛着一小片薄薄的陰影,眼角蓄着的,是水亮的光,那樣溫柔而憂郁,“十一月初可以去看你的八哥背詩,現在就不可以嗎?你不敢冒這個險?你怕Brit還有我的老板追殺你?”

不會吧,吳酩老老實實地端着衣服,聽得頭暈目眩,怎麽說得跟私奔一樣!

卻見祝炎棠啪地一下把手機掼在地上,又蹲下去撿,好像早就下好了決心似的,他把那碎了屏的可憐玩意直接用力掰成兩半,随手丢進裝滿了化妝棉垃圾桶裏。

吳酩忽然笑了:“所以咱倆現在是要玩大逃亡嗎?”

“沒錯,”祝炎棠也跟他一樣,桀然一笑,“吳酩,你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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