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祝炎棠這人,有時精明得很,有時又會帶點不合時宜的天真,就好比他能一眼就辨認出在十字路口找他們要錢的印度老頭是個裝瘸的騙子,卻不願在這非常時期老實做人低調辦事,一定要留在倫敦玩上一天再走。
“我想看看倫敦之眼呀!想天黑去!”他一邊摘着左耳垂上那枚鴿血紅,一邊這樣說。
人都這麽直接要求了,吳酩當然也樂得作陪。心中還是對Brit略有愧疚的——當時出了秀場,他用外套把祝炎棠裹得嚴嚴實實,做賊似的拉着人往反方向的街道走,那位助理兼保姆勤勤懇懇靠着車門等人的模樣簡直如一根硬邦邦的道德準繩,對他進行靈魂拷問。不過,拷問歸拷問,跟男神在一塊吃喝玩樂,尤其男神還穿着自己的衣褲,這感覺當然不會不爽。
确切地說,是爽得都要腿軟了。當他坐在的士裏,看着身側那人倚着車窗,壓低墨鏡,目光炯炯地打量周邊街景時,一種極大的不真實感沖湧上來,讓他心髒都快要跟着戰栗了。這個人,他是祝炎棠,他在這片,陌生的異國他鄉,竟然真的會把自己看作逃亡的夥伴,叛逆的共犯。
也看作首選的,甚至是唯一依賴的對象。
吳酩抱起雙臂,以防自己稍一走神就握住安靜放在座椅上的那只手,吸了口氣,問:“你護照什麽的都在吧?”
祝炎棠拍了拍身旁擺着的那個小提包,是他們臨走前從一堆雜物裏翻出來的,當時十分不起眼,像是刻意藏着的。“提前準備好啦,”他愉悅地看着吳酩,“護照,身份證,銀行卡,還有家門鑰匙,全部在裏面。”
“厲害了,”吳酩點點頭,“我本來還想,沒證件住不了酒店的話,就先把我房卡給你,過倆小時我再溜進去,你給我開門。”
“現在可能也要這樣——”祝炎棠漫不經心地拖長尾音,“他們發現我把證件拿走,一定會立刻反應過來我準備做什麽,會遍地撒網去查酒店記錄的。”
吳酩努力顯得正直:“……我房間單人床啊。”
祝炎棠笑:“怎麽?”他忽然改了英文:“你怕我騷擾你?”
的士車明顯晃蕩了一下,吳酩看見,那位花白頭發的司機正在抹汗。“不是這個問題,”他說着,心想我求之不得,又道,“你覺得沒事兒我就沒事。我這不是覺得明星和粉絲之間——”
“不對,不是這樣的,”祝炎棠把劉海抓亂了些,認真糾正道,“是朋友和朋友之間。”
吳酩紅着臉不吭聲了。
那一整個下午,天空都蓄着烏雲,可他們玩得十分盡興。在廣場上參觀過吳酩的作品後,他們告別了那位心靈手巧的德國朋友,搭巴士去了大英博物館,又去了威斯敏斯特教堂。走馬觀花過,固然不可能玩得有多精細,可祝炎棠滿眼興奮地看着那些斑駁雕塑和尖頂建築,問他需不需要拍下來回家學習的模樣,總讓吳酩覺得自己是在帶着一個小孩子秋游。他佯裝好學地拍下那些藝術品,實則抓緊一切機會偷拍祝炎棠,不幸的是,那人可真是心明眼亮,吳酩還沒來得及抓點好角度,就忽然被鏡頭裏的情形吓了一跳——
祝炎棠竟扯下口罩,直勾勾瞧過來,坦蕩地和他對視。
“要拍就把我拍好看些啊。”他燦爛地笑。
“你是不是特別擅長構圖布局?”他又問。
臨近傍晚的時候下起了雨,吳酩把祝炎棠領去了一家自己試過水,認為口味比較正常,食材比較新鮮的老牌餐廳,主打生烤龍蝦和小羊排,也不算大魚大肉。結果祝炎棠面對諸多相對低卡的美食,仍然雷打不動地只吃綜合蔬菜沙拉,并拒絕淋凱撒醬。
他在開動之前,還熟練地吞了幾枚藥片,他們坐在隐蔽的暗處,周圍有紗簾的卡座裏,在燭光下,小提琴聲中,吳酩一籌莫展地看着他:“是胃藥嗎?”
祝炎棠抿了一口溫水:“你知道?”
吳酩的腹诽十分豐富:聽說你以前在片場胃出血住過院的時候我都快哭了成嗎,最近幾個月給你發的養胃食譜你也從沒回複過,但他嘴上只是說:“成天吃這些冰了吧唧的草,你又不是兔子,胃能好?”
仿佛做壞事被人拎住耳朵,祝炎棠放下插了一塊甘藍的叉子,“所以我學了煲湯嘛,平時也有給自己調養,”他無辜地支着下巴,星星亮亮地眨眨眼,“因為肉湯嘌呤太高,我只會炖雞炖魚,我煲的湯不好喝嗎?”
無奈曾經多次吃人家的嘴短,吳酩拿他沒轍,只是招呼服務生過來,在人耳邊低聲囑咐了些什麽。
服務生走後,吳酩又拿起刀叉,熟練地把自己盤中前菜的鵝肝切成手指型的小塊,“你上次吃碳水化合物是什麽時候?”
“今早,”祝炎棠也繼續對付起自己的青番茄,“半片全麥面包,蘸脫脂奶。”
“……現在知道自己為什麽胃不好了?這是人吃的嗎,至少你平時該喝點熱粥。”
“十幾歲的時候,我每天喝稀粥過活,還是得了胃病,”祝炎棠松松地垂下眼睫,“大概因為打工喝太多酒。”
吳酩怔了怔,他大概知道,祝炎棠少年時過得挺凄慘,父母死得早,那位活在傳說中的哥哥也不知去向,而他好像要替他們還債……打工賺錢的地方大概包括一家混亂的酒吧,在那裏老板用開水潑員工的事都能發生,客人要求長得水靈的小酒保陪幾杯酒,也就不稀奇了。
對于祝炎棠這種心氣兒極高的人來說,那些過往,他主動跟你提是他願意,你逼着他追問就是腦子進水了。吳酩深谙此道,把話題轉開了些:“我媽胃也不好,前兩年都胃穿孔了,我學了一方子給她煮糖水喝,還挺有用,至少現在不會天天燒心了。”
祝炎棠不語,只是專注地看着他,帶着那把融融的笑。
服務生恰到好處地來給他們添咖啡,又過了不多久,一盅冒着熱氣的湯端了上來,碗沿還覆蓋了一層金黃色的起酥皮。“龍蝦我沒讓他們烤,”吳酩揭下起酥皮,放到自己盤裏,又攪了攪那碗用料實在的海鮮清湯,“我吃皮,你喝湯。”
“我喜歡蛤蜊,還有龍蝦背上的肉,”祝炎棠面對那只盆大的湯盅,以及其中手臂粗的大家夥,倒也不客氣,“鉗子和尾巴給你,還有蛏子和幹貝。”
“哦,成,我牙尖。”吳酩不着調地應道。他埋頭切羊排,他仿佛一個帶着心愛的女同桌野餐的小學生,心裏輕飄飄的,估計臉也通紅,他不想讓祝炎棠看到。
從倫敦之眼回到酒店,已經接近淩晨,雨還未停。他們誰也不剩那精神頭,去實施之前“間隔一小時分頭進”的計劃。不過前臺似乎把深夜歸來的這兩位當作了另一種關系,并沒有起其他疑心,只是微笑着沖他們點頭示意。祝炎棠洗澡時,吳酩在床上枯坐,還接到前臺的電話,隐晦地詢問房間內的用品是否需要補充。
吳酩禮貌地拒絕了,內心一萬頭草泥馬飛奔而去。
倒不是說他覺得人家服務周到的前臺多管閑事,只是這通電話更加襯托出他的搞笑來。跟偶像開房了?還真開了。同一張床?還真是。洗澡嗎?還沒輪上。準備大幹一場嗎?還真沒這希望。
身上沾了些雨水,吳酩不想把床單弄潮,就解開西裝紐扣,仰面倒在沙發上質問老天:“您是将降大任于我也嗎,這麽着苦我心智餓我體服有意思嗎!”
偏巧這酒店的浴室還跟故意似的,用磨砂玻璃當牆使,吳酩越來越覺得自己這一夜幾百英鎊的錢花得一點也不順心,看兩眼那影影綽綽,又迅速挪開目光,四處亂瞟一陣,又屈從于心裏那點绮念,做賊似的用餘光再瞥過去。這麽折騰幾遭,祝炎棠就從浴室出來了。
他當真效率很高,十五分鐘而已,不但洗了個幹淨,還敷好了面膜吹好了頭發,那普普通通黑底白邊的浴袍在他身上挂着,都跟愛馬仕紀念款似的。
“我喜歡用四十六度洗,你記得調低些。”他擦着護手霜叮囑,那截光裸的腕子,在橘色吊燈下,莫名像在發光似的。
吳酩抱着換洗衣物幾乎是逃進了浴室。
等他磨磨蹭蹭解決好生理心理等各方面問題,心無雜念地出來時,祝炎棠已經睡着了,縮在單人床靠窗的那一側,背對着他,讓人擔心他下一秒就要滾下去。他好像很累,吳酩也明白他累,悄悄熄燈爬床,床面“嘎吱”一下他都覺得自己會觸發地震。
就算這樣小心,祝炎棠還是醒了,不再側躺,而是墊了幾個枕頭在床頭,靠了上去。吳酩捏被角捏了一手汗,心想,這是要跟我聊天,還是要給我講睡前故事?
黑暗中他有種直覺——祝炎棠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那為什麽不說話呢?是後悔了——後悔跟自己一塊逃,一塊幹這些壞事了?今天這架勢是他從沒見過的。去哪兒都呼朋引伴的大明星,偏偏像落跑玫瑰似的插在自己這塊泥地上,縮在這不寒酸卻也不豪華的酒店,臨着黑黢黢的泰晤士河,他們聽見的都是同一片雲下的雨。
至于此時此刻,那位苦命的Brit,還有Brit背後的公司,在如何抓狂崩潰心急如焚,吳酩不清楚,因為根本不敢去想。
吳酩只是忍不住胡亂琢磨,自己這麽幹,到底對祝炎棠好嗎?事實上,是一整天都在壓着這些念頭,不是他正義感爆棚,只是他太純了,他根本就不經世故,像剛剛從亂七八糟的洗澡堂裏出來的小白兔,出入污泥而不染,幹點壞事就虧心,這種心态也導致他總覺得別人會和自己一樣虧心,從而懷疑,萬一他又不願意跟我當共犯了怎麽辦呀?
不過,好在,祝炎棠并非和他一樣品種的兔子,他似乎觀察出吳酩的不安,突然道:“我有一個想法。”
“什麽?”
“我們每天坐船去海峽對面,從法國登機,我帶你去看巴黎動物園我領養的狐猴,然後你帶我回北京。”
“認真的?”
“當然!”
吳酩撲哧笑了,好像忘了煩惱:“不會吧,祝老師,我又沒辦理法國簽證,怎麽去對岸,偷渡去嗎?”
祝炎棠納了悶:“不是三個月免簽?”
“那是您香港身份證的福利,”吳酩也坐起來,也用枕頭墊着腰,他的眼睛映着紗窗外的街燈,很明亮,“我有時候真覺得你天真得可以,是沒操心過這些事嗎。”
“……北京戶口可比香港身份證值錢!”祝炎棠聲音悶悶的,帶着柔軟又放松的倦意,“那我們還是從這邊登機,你還是要帶我去北京。”
怎麽聽怎麽像“我跟定你了別想甩掉我”的意思,吳酩只覺得心髒撞在胸腔裏,太狠了,甚至讓他擔心被祝炎棠給聽見。“答應你了,那當然辦到,”他舉起只手發誓,“至少在北京那塊地界吧,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別不信我。”
“小王爺的話,我當然信,”祝炎棠哈哈地樂,又突然躺下,抓着那床被子一起下滑,“我只是看見你很緊張的樣子,想同你聊聊天。”
吳酩被凍得一哆嗦,也往下滑,縮回被子裏,對着祝炎棠側躺,“我覺得我還行啊?”
“剛才感覺你簡直要發抖!我有那麽恐怖?”祝炎棠似乎在揉眼睛,“不過我在巴黎動物園的确有領養兩只狐猴,給你一張名片,哪天你過去,找找工作人員,就可以摸它們。”
吳酩被逗樂了:“我現在一點也不緊張了。”
“那睡覺,昨晚三點起床做造型,困得要死,”祝炎棠打了個哈欠,“晚——安——”
“晚安。”吳酩低聲應道。“晚安祝老師。”他又重複,忽然之間想握一握那人的手,再一次地,很想很想。他知道自己指尖往前挪幾寸就能碰到,可他還是沒有去碰,只是死死抓着床單,在雨聲中,聽着自己心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