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國就像逃難,為了盡量減小被祝炎棠那貌似無所不能的公司查到行程的風險,他們挑了一個烏克蘭的小航空公司,坐的經濟艙。好在吳酩的老娘及時在機場接應,出了海關,祝炎棠立刻全副武裝,其實也顧不上到底有沒有狗仔在跟了,跳上那輛運古董的大別克,在這四九城裏繞來繞去,一溜煙逃到了張自忠路旁邊,汪芝麻胡同東頭的那個小院兒。

他提着手袋,乖乖站在母子二人身後等着開門,結果門一開,往裏邁進一步,這院裏跟印象中可是大有不同了——高大的紫榆已是金黃色,樹下沿着幾條交錯的窄道,栽了不少一人多高的花樹,此時結着累累的果子,鮮紅的,打了點霜,酷似小小的蘋果,頓時顯得這小院滿當起來。

“是海棠?”祝炎棠笑問。

眼見着自家老娘也笑着,拎上車鑰匙推門跑路,吳酩臉更紅了,道:“你別嫌棄,欠房租那老鄭還記得吧,我從他院裏挖來的,說是頤和園來的種,花期比一般的長。”他又欲蓋彌彰地補充,“都說海棠花姿潇灑,豔而不俗,就适合種在自己家裏……”

祝炎棠看着他這副樣子,心中感覺怪異,想道,我怎麽會嫌棄,我簡直都要臉紅好不好,“那幾棵呢?長得不太一樣。”他又問。

“那是山茶,冬天接班開花兒的。”

“你還真是四季分明,”祝炎棠走上小道,往屋裏去,“不過山茶好像是南方花種,在北方不會結苞?”

吳酩追上去:“我養的就會。”

祝炎棠配合地點點頭:“那我等着看。”

就這樣,偷生似的,大明星在這市井中住了下來。出門恐怕得挑晚上,因為無論戴幾層口罩幾個墨鏡,好像都遮不住那打眼的氣質。吳酩畢業時給自己買的那輛阿斯頓馬丁倒是終于派上了點用場,開出去采購了幾趟,買了不少東西回來。祝炎棠這趟出逃可謂是一身輕,但總不能讓他老穿自己的衣服,連內褲也……吳酩是這樣想的。

那天大概是祝炎棠留下的第二天,總之不超過第三天,兩人坐在院裏的秋千上,之間隔着小茶幾,眼巴巴仰着頭,等那八哥開口。和田棗也喂了,連“棗兒爺”也叫上了,奈何那大鳥就是不肯背上一句詩,不說吳酩前兩個月特意訓練的那些了,連“床前明月光”也沒有。吳酩手裏盤着兩顆虎頭核桃,心裏七上八下,他覺得每天悶在這小旮旯裏着實無趣,可要他帶着祝炎棠在這城裏招搖,還真沒這個膽兒——幹脆再出國吧?他琢磨着,去尼泊爾,或者不丹,總之是人少的地方。反正大覺寺也不缺自己一個打雜的,跟劉老師說聲不回去了,抽空再賠賠罪就得了吧?

卻聽祝炎棠晃着秋千,神采奕奕道:“每天這樣坐着,哪裏都不用去,感覺好不真實。”

“你喜歡這樣?”

“是啊,缺什麽就喜歡什麽。我最近過得好煩好煩,”祝炎棠笑了笑,“有幾次我在想,幹脆不做演員,去深山裏面隐姓埋名好了?”

吳酩一愣,從方才宏偉的旅游構想中回過神來,越發覺得不對勁。先前,祝炎棠求助般要跟自己走,他就有些懷疑了,萬一沒遇上自己這人會不會就直接默默拎包消失,一個人到處游蕩啊?現如今這懷疑更甚——能讓愛豆這種受傷生病都堅持工作的勞動模範萌生退意,到底什麽情況?他放下核桃,穩住自己的搖椅,給祝炎棠添了杯新茶,盡量用一種清閑自在的語氣說:“人生三大悲劇,長胖挨罵失戀,其他都不算事兒,您占了哪個?”

“哈哈!那我還蠻幸運,長胖倒是沒有,挨罵的話,早就習慣了,網友真的很多人才,”祝炎棠譏诮地勾起嘴角,拿過吳酩的核桃,攥在手心裏,“至于失戀……”

吳酩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只得盯着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攏着方才被自己揉燙的那兩只油亮的果。

“真失戀啦?”他擠出這麽一句。

“也不算,”祝炎棠喝了口茶,幽幽道,“從來沒有追到手過,又何談失呢?”

宛如當頭一棒,最不願去細想面對的還是來了。自從那次祝炎棠在火堆前的驚天告白,吳酩自虐似的在網上翻來覆去看好幾遍以來,這顆大石頭就壓在他心上。關于那個“恩人”,也算是自己的頭號情敵,他有過諸多猜想,也考慮過諸多對策,可一看到祝炎棠在面前,他就強迫自己忘了這事,好好享受當下。現在卻是不能再裝瞎了,愛豆自己都主動提及了……

“所以……你想跟我聊聊?”他一臉沉穩地問,“有時候都說出來會好受很多。”

“你願意做我的垃圾桶?”祝炎棠專心看着他,眼神淡淡的,“沒有人願意去接受別人身上的、和自己無關的壓力。”

“我願意!”吳酩差點站起來,他點着似的激動起來,想說,你的事怎麽能和我無關,可他沒法兒說出口,他只能又給祝炎棠倒杯茶,“祝老師,你放心說吧,想哭的話,你就哭,我保證不告訴別人。”

“哈哈!我不想哭,我也不認為你會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放松好啦,”倒是輪到祝炎棠來安撫吳酩了,“其實也是很簡單的故事。”

吳酩洗耳恭聽:“那就說。”

祝炎棠輕描淡寫:“我喜歡我的老板。”

聞言,吳酩寒毛一下子炸起來……靠,還真是?!那些雲雲八卦瞬間湧上吳酩的腦海,是個男的,卻不是自己,一時竟不知該悲該喜……“那個謝明夷?”他把全部力量集中在掐着虎口的兩指上,努力不讓嘴唇發抖。

“嗯,是的吧,”祝炎棠垂下眼睫,目光蓄在下面,卻又仿佛飄得很遠,“我覺得我應該喜歡他。”

吳酩立刻道:“什麽叫應該?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應該是什麽意——”意識到自己有點太激動了,他閉上嘴。

“你理解錯了,這個‘應該’是,合理、順其自然的意思,”祝炎棠擡起眼,看着他,目光如此誠摯,又耐心,好像把他當作最親近的人一樣,“你聽我講講為什麽,就能明白。”

我明白?我不想明白。吳酩沒轍地捂了捂臉,對于祝炎棠的事,他這是第一次産生煩躁的情緒,他本以為自己能按計劃平靜傾聽并出謀劃策,在無形中顯現自己的可靠與善解人意。可此刻,他從指縫中瞪着那人,那人也瞪着他,問他說:“本來就是很無聊的故事,你不想聽可以反悔哦?”

“我聽!我沒說不聽!”吳酩越發心虛,翹起腿,大叫道,“祝炎棠,你什麽時候這麽婆婆媽媽了?”

“……好啦,你好像在替我生氣一樣,”祝炎棠忽然笑了,“雖然我想起他,也經常覺得很生氣。”他放下核桃,是要認真說事的架勢,“黑料最多的那兩年,你可能在網上看過有人在扒我的家庭背景。都是真的,我曾祖父在北洋時期,的确是軍閥,祖父當然也是反動派,大概做過很多窮兇極惡的事情?建國後舉家逃到臺灣去了,後來去到香港。97年,香港回歸之前,祖父病得要死,我爸爸順着他的意思,又帶我們全家逃去美國。”

“你當時,才不到三歲?”

“嗯,花好多錢偷渡過去的,我們住在布朗克斯地鐵站旁邊的貧民窟,當時很窮很窮,一直到我十五歲,”祝炎棠不鹹不淡地擺弄着手指,也不去看吳酩,“父親想做生意翻盤,結果欠了高利貸,一直沒有還幹淨,突然就死掉了。”他攏了攏耳後的碎發,“一輛破爛車,被大貨車碾過去,我媽媽、我哥哥,一起在車上,一起死的。”

吳酩已然說不出話了。

卻聽祝炎棠平淡稀松道:“之後我才發現,他們買過那種客家人賣的,黑市的保險,受益人都填的是高利貸的債主,只有我沒有買保險,我也沒有上那輛車,沒有被撞死。”

見吳酩不接話,他又道:“所以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嗎?我經常在想,是不是債主為了保費雇人把他們撞死?還是他們覺得這是唯一還錢的辦法,所以主動死掉的,不給我買保險還是保護了我?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不過對當時的我來說,這也都是沒辦法的事,我必須繼續打工,繼續還錢,因為單單保費還是不夠的,不還完錢,也就不能安靜過活。”

“……你再喝點茶。”吳酩低下頭,燙那紫砂壺。

“你聽我講完,”祝炎棠目光顫顫的,聲音卻仍是無所謂的樣子,“我只想賺錢還債,去到同性戀酒吧打工,因為普通酒吧不收我,也去給人家看小孩、看狗,去倒賣假冒煙草,數不清楚,”祝炎棠臉上忽然閃現出明豔的笑意,好像憶起了什麽樂事,“還去百老彙演過屍體,擠進去的話,就有午飯可以吃,很有趣的。他們活着的時候,我幻想過要去表演學院上學……到十六歲,還是這樣,我毫無進步,有一個晚上被灌了髒藥,從酒吧逃出去,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然後我遇到謝明夷,他用家鄉話對我說,要帶我學習,回國,做大明星。”

有點頭緒了。原來“恩人”是這個意思。也的确是恩人。已經不僅僅是星探那麽簡單,這是救命,又怎能用知遇之恩概括。吳酩緊緊攥着手指。

“我覺得自己不可能更慘,就相信他了,他也沒有騙我。二十歲的時候我已經不是半路辍學的、只有一張臉能看的問題人口,我們回到中國。”

吳酩憑着那些道聽途說的記憶,問:“然後他做了你的經紀人?只管你一個藝人?”

“是呀,”祝炎棠呼出口氣,“後來不做了。”

“那你是,”吳酩小心翼翼道,“什麽時候喜歡上他的?”

祝炎棠擡頭看天,好像在苦惱:“不知道,我一直沒有精力去想那些事,剛出道的兩年,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快快賺大錢還債,後來還幹淨,那些曾經亂七八糟的事也都被公司抹得很幹淨,一點證據都沒有了,我就得意忘形,覺得自己可以做個自由的人。”

“你本來就是,也應該是自由的人,過去,還有現在,”吳酩也擡頭看天,秋高氣爽,“曾經過得那麽不容易,還幫父母還了債……到現在,你把本職工作也都做得很好,就算你喜歡你的老板,也沒人能說你錯。”

“突然變成誇我?”祝炎棠笑眯眯地搡了他一把,搡得兩人的秋千座都搖搖晃晃,“但很多事情并不是努力就能改變。比如,現在已經把債清幹淨,可那些放高利貸的還是會時不時騷擾我,拿我的過去說事,上個月就有過一次。又比如,我大概不能繼續喜歡明夷哥了。”

“為什麽?”吳酩一開口就後悔,放下高利貸暫且不提,他質問自己——不繼續喜歡不正是你想要的嗎!

可祝炎棠那落寞樣子,就像毒藥似的誘惑他把這話問出口。

當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他想要什麽,和你想要什麽,有時還真挺難權衡。

祝炎棠似乎也深受其擾,回憶道:“他是直男呀,有一個喜歡了十年的女人的那種。他确實很溫柔,但是對誰都是一樣的。在紐約學習的那段時間,他喜歡的女人的弟弟在普林斯頓上大學,成績極好但是脾氣品性都很差勁的那種。他好像老爸一樣照顧他,每周都要開車過去請他吃飯,看看他有沒有死掉。”

他又笑了:“我也跟着去過幾次,那家夥當時真的,乖戾得很,現在倒是變了。對了,他也喜歡男人!前段時間還為了自己的一見鐘情,當着全香港的面出櫃,把他姐姐氣得要死,所以明夷哥也氣得要死。”

“所以,祝老師,你受了刺激,這就準備放棄了?”吳酩一邊痛罵自己是個心軟成泥的無腦傻叉,一邊繼續說了下去,“喜歡這麽多年,這種感情的産生的确很順其自然,人家也一直是直男,結果就突然放棄了?”

“因為他準備求婚了呀,也早晚會結婚,我再堅持是不是太賤了?”祝炎棠聳聳肩膀,“以前,給夢中情人挑節日禮物都要我陪,說我審美好,其實也是為了讓我趁早死心吧。節目上出過那件事後,幹脆再也不找我了,求婚戒指也是找其他人幫忙一起挑的——我還是上個月從人家口中聽說的呢!”

吳酩跳起來:“他知道你喜歡他?”

祝炎棠挑眉:“大概。”

“那還叫你一起給他女神挑禮物?工作上壓榨完勞動力,平時也不放過你?”

“哈哈。”

“這也太狗逼了,”吳酩掐着腰杆走到鳥籠下,別着臉,祝炎棠看不見他的表情,“什麽謝明夷,我還明夷待訪錄呢……你還是別再喜歡他比較好!”

“我也是這樣想的。不過,可能還需要一些時間?”祝炎棠也走到鳥籠下,他忽然覺得身上很輕松,有關自己那點龌龊事,諸如不堪歷史,諸如癡心妄想,又諸如,他一邊在公衆,尤其是女孩子們面前營造出“完美情人”的形象,一邊彎成回形針,無望地喜歡一個臉熱心冷的直男這麽多年……他從沒想過會有一天跟誰說出口,就算真的說出了,結果也必然是惹人讨厭,甚至幻滅。

他在吳酩面前坦白,也不是為了什麽傾訴或自我解脫,他只是想讓這個對自己好的單純家夥多多知道些自己的事情,至于結果,他不去想。但吳酩聽了,非但沒讨厭,沒幻滅,看這樣子,還在為他不平?

所以那些,都不是我的錯?祝炎棠不禁這樣小心翼翼地猜想。

兩人一時無話,頭頂烏黑油亮又高冷的八哥卻突然開口,并且一鳴驚人:“祝炎棠!”

吐詞太清晰了,祝炎棠立刻反應過來,撥了撥鳥籠:“你好你好,你的主人是不是經常會念叨我啊?”

吳酩臉都快綠了,堵在祝炎棠和鳥籠子之間:“……沒有,不至于,這家夥太老了成精了就嘴欠,它還老念叨我初中班主任名字呢。”

他說的也不算假話,他只是在幾次琢磨祝炎棠到底喜歡誰,自己又該怎麽入手時,鑽進了牛角尖,自己嚎了幾嗓子而已。

八哥卻仿佛真成了精,黑豆眼轉來轉去掃視二人,又一次大叫起來,反駁吳酩的控訴:“祝炎棠!祝炎棠!祝炎棠王八蛋!”

氣氛一時尴尬到極點。

吳酩無話可說,簡直要給這位棗大爺跪下——他向毛主席發誓,方才那句,他只說過一次!

以前背詩沒見學這麽快呀!

祝炎棠也有點無措,倒不是因為被罵了王八蛋,只是,他忽然很想問一件事,他知道此時此刻,在自己坦白那些過後,突然去問吳酩這個,自己簡直不是人,可他又覺得,一直這樣下去,自己一直不問明白,更不是人。

“本來我盡量不去做對我有利的妄想……”他拍了拍身側那正因羞恥而微微發抖的肩膀,“吳酩,你說自己是直男,是不是在騙我?”

“啊?什麽?”吳酩忪然轉臉,看向他,木偶似的,整個人都石化,肩膀在他手下一顫,好像馬上要稀裏嘩啦碎成渣。

“你……是不是喜歡我?”

吳酩臉又白又紅,身上又僵又軟,他大張着眼睛看了祝炎棠幾下子,轉身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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