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也許現在追上去再問,臉皮就有點太厚了,可祝炎棠早就脫離了介意這點薄厚的段位,那一刻,倘若吳酩推門溜走祝炎棠也會去追,墨鏡口罩狗仔?去他的吧。不過吳酩似乎還沒驚吓到那種地步,只是進到堂屋,祝炎棠便默默跟着他。
屋裏很暗,也涼,沒了驕陽和秋風,四周一下子顯得很靜。
吳酩像釘子一樣坐上了一只楠木的雙人長椅,扶着膝蓋,還是那樣怔怔地望着他。
祝炎棠回望過去,背對着大束的陽光,看見自己的影子打在他的身上。那條白胳膊上有道界限,那樣分明,甚至耀眼。
“我的意思是……”他開了口,竟語塞了,出乎意料。意思是什麽呢?意思就是想問你,喜不喜歡我。
他很少對什麽事情如此迫切地想要答案。
卻見吳酩微微低下頭,揉了兩下眼角——祝炎棠明白他這是又緊張了。
“你坐下,”吳酩啞着嗓子道,“坐我旁邊。”
祝炎棠乖乖照辦,害怕自己哪個動作不對頭,又把這人吓跑。他初次試鏡都沒這麽焦慮。
吳酩也不比他好到哪兒去,握着膝頭的手,指尖都發白了,“我的确喜歡你,我還想過兩種可能,”他瞪着祝炎棠,“一種是你一直習以為常所以幹脆沒發現,一種是你發現了裝作沒有然後永遠不跟我提這件事——”
兩種情況我好像都很人渣。祝炎棠默想。
“但我沒想到,你會這麽直接問出來!”吳酩氣性倒是不小,連珠炮似的說,“沒錯兒,我不是直男,小時候和女孩談戀愛都夭折在親嘴那一步了,長大點,明白自己喜歡男的,可他媽的一次正經戀愛也沒談過,就被人給甩了,你都知道了,開心吧?”
“我為什麽會開心?”祝炎棠皺起眉,“吳酩,我沒有你想的那麽王八蛋。”
吳酩一愣,忽然笑了,笑得又甜,又有點無奈,身上緊繃的力氣也松下來,“我知道,祝老師,我也不會真去喜歡一個王八蛋對吧,”他手肘支在八仙桌面上,轉臉看着祝炎棠,“但怎麽說呢,我現在也不想和你在一起。”
“不想和我在一起?”祝炎棠只能呆呆地重複,這對他來說實屬少見。
“确實,我一點這個念頭都沒有,就比如現在,”吳酩忽然頓住,臉都憋紅了,咬了咬唇角才又開口,“現在就算你直接脫衣服來親我,我也絕對不會受誘惑的!”
“……你發燒了?”
“沒有,只是剛才聽你跟我說那些事,我的靈魂得到了升華,”吳酩一臉嚴肅,卻又藏不住那點輕飄飄的少年味,這也導致他給人一種極其真誠的感覺,“現在那個姓謝的,他還在你心裏,我可不想跟他擠。我就問你,是不是還沒甘心?是不是一想他就會特難受?”
祝炎棠一時沒有接話,他在心裏質問自己這兩個問題,最終放棄了掙紮,“的确。”他點頭。
“那你就該去表白,當着他面,看着他眼睛,說你喜歡他,你不要搞什麽默默陪伴啊意有所指啊那些虛頭巴腦的玩意,他給你壓力,你就給回去,”吳酩說着,眼睫閃了閃,眸子裏泛起波光,“雖然,我可能沒資格這麽勸你吧,或者你覺得我腦子起泡了?但你只有這麽做了才能最大限度地減少遺憾,他要是拒絕你,那也是板上釘釘,你用盡全力問心無愧,”他說不下去了,很丢人地,又開始抹眼角,“……要是沒拒絕,那就,皆大歡喜。”
“先等等,”祝炎棠率先冷靜下來,“你不是在講氣話吧?”
“好嗎,你果真覺得我腦子進水了!”
“我只是沒想到你會是這種反應……”祝炎棠斟酌着,至少他是絕對無法對喜歡的人如此寬容大度的,“你說剛才那些話的時候,沒有傷心?”
吳酩抽了抽鼻子:“沒有!”
那就是有。祝炎棠想。我萬萬不想讓你因為我傷心啊。
他安靜地看着吳酩。和人抵死對視并絕對笑到最後的基本功,此刻派上了用場。
吳酩也盯回去,好像跟他拗着勁兒,不過很快就毛了,認輸般捂住眼睛,道:“實話跟你說吧,單戀直男的經歷我也有過,我高二的同桌,他跟女朋友分手後我就沖上去表白了,然後居然也在一起了一段時間,我跟個傻缺似的,成天給他買東西,請他吃飯。可直男他就是直男,後來一去開房,他就自己溜了,我一個人去前臺退房,請了一個星期假不想上學。”最難啓齒的一段經歷,居然就這麽說了出來,吳酩橫生出一種悲壯的勇氣,他筆直地對上祝炎棠的眼神,好像在等待一個回應。
“他這種算是什麽東西?”沒想到祝炎棠還真有點怒,“你現在和他還有來往嗎?能不能把他叫出來?”
吳酩眯起眼睛一樂:“你想幫我報仇?比如,裝成我現任男友把他秒成渣渣?”
祝炎棠認真得很:“你需要的話。”
“不要,反正早就互删了,我現在也沒什麽不好受的,”吳酩還是笑着,看向地面,“我舉這個例子就是跟你現身說法一下,一方面,我本來以為自己能掰彎他,甚至成功了,可事實上是,能掰彎的都不是直男,直男都是大狗熊。”
祝炎棠覺得着實在理,道:“自己是直的還答應你,又因為不想承擔責任就臨陣脫逃,那更是大狗熊。”
吳酩點點頭,繼續道:“還有另一方面,我覺得我現在想起他一點波動也沒有的原因是,我面對面表白過,雖然結果不怎麽地,但我一點遺憾也沒有,假如當時一直憋着,誰知道那狗東西會不會一直是我心頭白月光呢?就這麽一人,虛無缥缈的回憶把他美化成神仙,我一輩子神魂颠倒,虧不虧?”
一時間,祝炎棠被他這一連串嚴密又脫線的邏輯所深深震撼,仔細琢磨,卻越琢磨越像那麽回事。所以要他和謝明夷,當面對峙,說出那幾個字?瘋了吧!那樣恐怕連雇傭關系也維持不下去了,祝炎棠絕對不想丢了飯碗。
可又轉念一想,難道就要繼續憋下去嗎?會不會真的如同吳酩所說,拖着拖着,謝明夷就變成一個咒語,讓自己永遠憤憤不平,郁郁不甘,永遠得不到解脫?
吳酩剛才甚至斬釘截鐵地說,“我現在不想跟你在一起”——自己現在的狀态,放任自流只是埋葬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那自己是不是再也沒有資格得到并給予其他感情了?
那種不寒而栗,那種時不時就随着“謝明夷”這三個字而到來的狂壓,此刻又一次找到了祝炎棠。他沉下心,血管中湧動的那種,斬斷這一切的念頭,卻越來越狂躁。
恐怕是因為他臉色實在太差,吳酩沉不住氣了,忽然問:“你覺得你老板顏值幾分?”
面對此跳躍性問題,祝炎棠盡管莫名其妙,還是秉持嚴謹态度:“給個标準。”
“你十分。”
“他五分吧。”
“那我有七分嗎?”
“不止。”
吳酩立刻精神百倍地站了起來:“這不就得了,從小欣賞我這張臉的的确不少。祝炎棠!你掂量掂量,自己這樣成天跟個死人似的,進一步也不成,退一步也不願,還說什麽不想當演員了,你那明夷哥,就一顏值五分的臭屁直男,還成天皮笑肉不笑跟人沒句真話的,真那麽有魅力?”
祝炎棠也站起來,他心中着實感覺怪異,可又十分委屈,“我也不想!這種黏黏糊糊,我也覺得很煩很煩!”
吳酩繞着他走了小半圈,又踱回去,一臉的可悲可嘆:“唉,世界如此廣闊,你卻因為某某人,走進悲傷的牆角。你要是不跟他把話說清楚,一輩子別想走出來。”
……這是在開導我?祝炎棠居然冒了點冷汗。雖然吳酩這家夥素來不按常理出牌,也經常給他一種單純得可怕的感覺,可現如今這走向也太驚人了點,如果自己站在吳酩的位置上,絕對做不到這種地步。
拂袖而去并耿耿于懷才是他的作風。
所以,你就這樣想幫我走出來嗎?他屏住呼吸去看吳酩。你強顏歡笑,你揭露自己的疤……祝炎棠已經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就是王八蛋的事實。
他心口緊緊皺縮,看着昏暗室內,那雙過分明亮的眼睛。“我真的要去同他講?”言語已經匮乏到了一種讓他困惑的程度。他意識到,這種低落不僅源自于謝明夷的事,更源于吳酩的态度。無論他是努力裝潇灑,還是真正不在乎,那似乎都不是祝炎棠想要的。
某種程度上,他甚至盼着吳酩眼巴巴問自己:你離謝明夷遠點,你再也不喜歡他了好不好?
甚至再任性一點似乎也無所謂。可現在有理有據地勸自己表白的還偏偏就是這個人。
吳酩卻仿佛完全平靜下來,仰臉看了看老房子的木梁,道:“算了,一時半會兒轉不過彎來很正常,我也不想看你消沉下去,我知道,你是真喜歡演戲的。什麽時候開始跑首映?”
“十一月二十三。”
“幹脆這樣吧,我前段時間在大覺寺幫人修複牆壁瓦檐什麽的,那地方風景挺好,現在也不對外面游客開放,清淨得很,也比這兒封閉安全,”他長長呼出口氣,“你要是願意的話,就跟我去那兒待一段時間,好好把問題都想明白,等工作開始了,就跟自己老板坦白,把那些事兒都捋清楚。”
“捋清楚之後呢?”
“之後,你就會變成完全自由的人,”吳酩垂下腦袋,胡亂捏了兩下鼻梁,“之後誰也不能讓你那麽痛苦了……”話還沒說完,他就蹲在地上,要把自己打進地底似的,“然後我,可能的話,想跟你在一起。”
盡管內心仍被驚詫、疑問以及恐慌充斥,祝炎棠還是敏銳地從這聲線中察覺到異樣,他也蹲下去,吳酩果然在手臂間埋着臉蛋。他在流淚,無聲地。這是祝炎棠的直覺。
他心口猛地松動了一下,用力把人往自己這邊拽了拽,幾乎是掰着人家的下巴,他看見吳酩淚水縱橫的臉。人在短短幾秒內,就能流出這樣多的眼淚嗎?哭戲演過不少,真正痛快流淚的感覺卻忘幹淨了,這一刻祝炎棠內心那點亂七八糟似乎都灰飛煙滅,而心髒本身,卻要軟得不成形狀。他沒有理由,他甚至沒空去找一個合理的理由,“我可以抱你嗎?”他放輕手勁兒,揩掉那些淚珠,低聲問。
“不能!”吳酩甕聲甕氣地大叫,呆愣着,直往後退,都快一屁股坐地上了。
“好啦,好啦。”祝炎棠則執着地挪近,伸開雙臂,把他的肩背攏在懷裏,手掌則小心謹慎地順着他後頸輕撫,摸到薄薄的汗,就和吳酩抵在自己鎖骨上的那團挂着淚的臉頰一樣,燙燙的,濕漉漉的。
這是一個點到即止卻十分長久的擁抱。
在這霧氣般的飄搖的擁抱中,他們似乎很難找到一個合适的位置或身份去容身。
可也正是在這擁抱中,祝炎棠終于生出一種決心,他的确不能再逃,再自怨自艾。無論結局是一刀兩斷,還是什麽,他都要直面。他不能比高二的吳酩還沒有勇氣,他更不能,優柔寡斷地拖拽現在的吳酩,只是因為人家對他懷有真摯的、甚至甘願犧牲自我的心意。
倘若那樣,同謝明夷有什麽區別?還不如謝明夷!
“吳酩,你在聽嗎,”他專心致志地叫着這個名字,“我的确是一個王八蛋,但我要改。你需要……給我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