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吳酩最近在學習俄文,就算白天忙完累得直打哈欠,他也要喝杯濃茶,坐在桌前認真讀讀寫寫,至少半個小時。這是祝炎棠在寺裏住下之後才知道的。據吳酩自己說,是偶然看到一張海報被迷住了,因為上帝不創造直線,所以他覺得西裏爾文字有一種刀削斧劈的人工美。

藝術生說話,總有點神神叨叨,從來不愁吃喝的那種尤其不切實際,至少之前跟他一塊踩着梯子趴在牆上幹活的諸位是這麽認為的——學那些讓人眼暈的俄文有什麽用呢?看原版托爾斯泰還是在遠東買塊荒地種菜?他們這樣問他。

不過祝炎棠沒有。他只是夜跑回來,擦着汗,看着吳酩進展頗慢的厚本俄語教材,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才道:“我會唱俄語版的《喀秋莎》。”

吳酩立刻明白過來,也不困得想頭懸梁錐刺股了,“我知道,《三萬裏風》裏頭那小知青,革得最厲害那會兒還從垃圾堆裏刨外文書看的進步青年,”想到這個角色最後就是在這首歌的背景音中跳崖的,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問:“都五年了,還記得嗎?”

祝炎棠微笑,放下書本,背着手走向窗邊。

一段淺淺的吟唱也就這樣從窗邊傳來。

由于最近經常聽課文正音,吳酩對發音什麽的極其敏感,他仔細捏着課本聽着,發覺祝炎棠這人說俄文,就跟他說普通話、粵語以及英語一樣,标準得有點讓人害怕。

更何況,祝炎棠只是學過這首歌,而不是系統地學習了這一門語言,卻還是能夠幾年過去毫不走形。

又更何況,祝炎棠的旋律也毫不走形。他嗓音幹燥,不高不低,有點垮垮的,平時唱歌帶一股子上世紀港圈鼎盛時期的靡靡味兒,好像他在擁着麥克風跳舞。可現在這首,他唱得清澈又昂揚,這麽舊的歌兒都不乏味了。只要閉上眼,他們就置身那高原透明的碧空之下,呼嘯的風繞着年輕的理想主義者們,轉着圈。

鬼使神差地,吳酩關上臺燈,一曲終了,他下意識鼓掌,這才轉身去看祝炎棠。僧寮改成的宿舍有着雕镂整齊的門窗,此刻月光含蓄地透過它們,照進來。

我敬愛的勞模祝老師——吳酩想,“您是偉大的人民藝術家!”他沖祝炎棠樂。

那人也笑了,貌似還挺不好意思。職業素養的原因,祝炎棠平時行端立正,頸背總是撐着一副修潔的硬骨,從來不像自己那樣,沒骨頭一般看見牆就想靠,遇着柱子就想扶,這是吳酩早就觀察出來的。可此刻,他卻虛虛地倚在窗棱上,神情慵懶,“要演一個喜歡蘇俄文學的學生,總不能只死記硬背幾個單詞,連基本文法都不懂。當時學得我着魔一樣,晚上半夢半醒都是這些,現在快要忘光啦。”

“您可一點也不像要忘光了,演個戲就學門外語,這也太硬核了吧。”吳酩其實很想腆着臉說,幹脆教教我呗,可他固然沒能開得了口。雖然祝炎棠距離開工跑首映還差一陣子,可吳酩有充足的理由推測,眼前這一個月,他絕對不會待滿——祝炎棠把手機掰成兩半之後就沒弄新的,僅僅是一個多星期沒登錄微博,那些無論晝夜都緊跟哥哥何時上線的粉絲們就已經快要挨不住了,一抓一大把的留言,全都是在問近況。不知道具體原委的粉絲尚且如此,那麽,懷着“自家臺柱子異國跑路下落不明”的經紀公司,又會是何種瘋狂呢?

吳酩甚至不敢去往細了去想象,就像他不敢想象Brit在秀場的準備室外等急了沖進去,卻只瞧見地上零落的大衣襯衫時的表情。

祝炎棠倒是始終很淡然,吳酩先前讓他靜心想事,他好像還真就這麽幹了,每天清清閑閑地鍛煉身體愉快吃素,午後溜達到沒人的院落,演話劇似的練臺詞,還不帶拿臺本的,心情好了就跟僧人聊聊天,在吳酩抻着胳膊給檐角的瑞獸描漆時,喊他下來洗手吃水果。

他俨然是把這大覺寺當成自己家了,當成新鮮開辟的容身之處,正如此刻此刻,他就像要回自己家睡覺一樣自然,推開吳酩宿舍的門,準備往隔壁自己屋去,“唱過這首歌,又要夢見背歌詞,”他打着哈欠,“晚安。”

“哈哈,”吳酩看着他臉側的那幾縷白氣,在這寒夜中尤為明顯,“晚安祝老師。”

房門掩上的“喀拉”聲後,吳酩才把臺燈打開,盯着面前的白牆呆呆地出神,起風了,屋前的銀杏在響動,要把葉子落光。祝炎棠在此時,此地,能夠心安,那當然是好的,吳酩也不是害怕擔什麽風險,哪天穿了幫,倘若公司和那位謝老板要拿他是問,他知道祝炎棠也肯定會給自己撐腰……所以現在,為什麽會心煩意亂呢?

或許是因為那個過分漫長的擁抱過後,祝炎棠就十分自覺地杜絕了一切身體接觸,連正常的拍拍肩膀都沒有,和他說話也都很注意分寸,甚至客氣;又或許是因為他明白,現在再怎麽和諧社會,祝炎棠也遲早要走,回到萬衆矚目中去,當然也要回到五分直男身邊,去表那個不知結果的白。

可這些不都是他要求,他想要的嗎?

吳酩總扔下課本,倒在床上打滾,床太窄,他滾也滾不暢快,都要搞不懂自己了。

半夜睡不着覺是注定的,他加了不少煙霧彈,把自己的窘境真假摻半地說給那位仍在城裏逍遙自在的丁縱蕊聽,對方正在泡吧,躲進廁所隔間,對此做出了客觀嚴肅的評價:“你這就是……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是甜是苦,總得有個結果,這結果來得不比吳酩想的早,也不比他想的晚——也就十一月中旬,那是個頗晴朗的上午,大門緊閉拒不相迎的寺裏來了稀客,一點騷亂争執也沒起,他們甚至是被小沙彌帶進來的。

這也導致一切都顯得猝不及防,當時吳酩正蘸着金漆,給正殿的一只瑞獸描胡子,聽見聲響傳來便往下一瞥,差點沒一頭栽下去——

祝炎棠穿着一身純黑的跑步運動服,從正門路過,抱着雙臂,步子走得極快,正往自己這邊來。身後跟着又憔悴了不少的Brit,身邊那人則是春風拂面,笑呵呵地跟一言不發的祝炎棠說着些什麽。

吳酩屏息凝神,他在網上查過無數遍“謝明夷”這三個字,他當然一眼就能認出來,他此刻最大的願望是自己變透明。假裝悶頭描漆,卻又忍不住偷偷用餘光去瞅。眼見着大羅神仙從自己的梯子下走過,他幾乎快要松口氣了,卻忽然聽見一聲“你下來”,祝炎棠揚着臉,看着他,面上無風無雨,“吳酩,你下來。”

“哎,好。”吳酩灰溜溜地答應,灰溜溜地下來,在三人面前站穩,衣服和手上還沾了金漆道道,這簡直公開處刑。

“我要走了。”祝炎棠也沒解釋,只是目光筆直地釘在他臉上。

“我看出來了……”吳酩覺得自己不能在情敵面前太露怯,又頗為豪爽道,“這寺廟裏頭條件也不好,這段時間——”

祝炎棠突兀地打斷他,其餘兩人分外安靜,他也就當他們不存在,仍然盯着吳酩:“審核原因,《夜奔》差一點點不能上線,我以為我不需要跑首映了。很好的一個故事,如果不能讓觀衆看到,還蠻可惜的。”

審核?這叫什麽事兒?這樣主創團隊得多難受啊?吳酩目瞪口呆,不等他說什麽,那謝明夷終于開了口:“剛才告訴小棠這件事,他難過得眼眶都紅了呢!”

對于此番拆臺,祝炎棠并無反應,只是跟吳酩繼續解釋:“但是公司又争取到公映了,大概不會臨時被撤下來,只是要推遲到十二月底左右。”

“那還挺好的,”吳酩松口氣,用袖口擦了把汗,“但你接下來肯定還有別的工作吧,”他笑了笑,忽然看向謝明夷,“把他藏在這個小地方,你們找得也挺費勁吧。”

“是呀,最開始還擔心他被綁架。”謝明夷點着頭,不見絲毫“拿他是問”的意思,只是伸出手臂,“你就是‘那個朋友’?上次真人秀也是?”

吳酩指了指手上的油漆,沒和他握手,自我介紹道:“您好,我姓吳,是祝老師的粉絲。”

謝明夷收回手,暖融融地,很有修養地微笑:“應該講是朋友吧?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小棠交什麽朋友。你有帶他吃齋念佛?”

“沒有啊?”

“哈哈,我以為小棠被我煩得準備阪依佛門,”謝明夷拍拍祝炎棠的大臂,那氣氛,簡直可以說是慈祥,“總之休休假也好,交這麽一個有趣的朋友,對小棠也有好處。”

吳酩一時無話,他心道,我難不成該說“那可真是我的榮幸”?可他看着祝炎棠并不怎麽自然的臉色,就立刻覺得那完全是鬼話。

“對了,行李收拾好了嗎?”他只能問些不疼不癢的。

“我現在不走,”祝炎棠一開口就把話說得出人意料,卻又幹脆利落,他看着謝明夷,有些淩厲,也有些挑釁,理所應當般強調,“我要再留一晚。”

謝明夷略顯驚訝,卻沒有多問,只是道:“好的,我要這邊的住持給你換一個大房間。”

“不用,”祝炎棠說着,竟兀自走了,“我就在原來房間。”他頭也不回。

吳酩看得一愣一愣的,他忽然覺得自己跟Brit有了點共同語言,至少此時此刻,他倆面面相觑。

“你們怎麽找着這地方的?”吳酩幹巴巴地問。

“只能說花很多錢。”Brit側目看着老板的臉色,幹巴巴地答,不過他還是把吳酩當朋友的樣子,小聲咕哝:“小吳,你怎麽想到這種地方的……”

“我在這兒幫工。”

“哎,其實還好啦,找到就好。”謝明夷從祝炎棠的背影上收回目光,注視着吳酩,仍挂着翩翩微笑。

吳酩也認認真真看了謝明夷兩眼,“是啊,把人找回來了就好,”他輕輕嘆口氣,轉身爬梯子去了,“既然這麽不容易,就好好對人家,把王牌給立住了,別老欺負他壓榨人勞動力。”

事實上,祝炎棠放着一大堆工作不管,要求再留一夜,絕非一時興起。他認為自己還有事沒有和吳酩說清楚,而那些事的重要性導致他必須當面說。可是晚餐的時候,吳酩不見人影,問誰誰也不知道。他借着夜跑的機會,從一個老板一個助理三個保镖的包圍中溜走,幾乎繞遍了全寺,也打了電話發了微信,都是毫無回音。

怎麽回事?洗過澡後,祝炎棠枯坐在床上琢磨,他隔壁還是沒動靜,也沒燈光。長久的寂靜使他格外清醒,開始換位思考——上午是自己太過分嗎?是的。那樣貿然地叫吳酩下來,和謝明夷打照面,然後又那樣任性地自己走掉,留下那個詭異的三人組合,最難受的會是誰?

一想明白這個,祝炎棠就追悔莫及。倘若當時能夠冷靜一些,他就會考慮到吳酩的感受,可他當時偏就根本不冷靜,謝明夷的突然襲擊就像雷劈在他腦袋上,他碰巧路過,碰巧看到吳酩,叫他下來說話是一種本能。

說上那麽兩句之後,自己緊繃的心髒确實好受了許多。

而此刻他恨不得打自己兩拳,面膜都不想敷了,祝炎棠套上外套拿上手機,又一次地出門尋找,夜裏的寺廟黑得仿佛另一個維度,風也狂嘯嗚咽。祝炎棠記得,吳酩怕鬼,前些天找他借iPad下載鐘愛的恐怖片看,那人都要胡扯一堆“在廟裏看那些玩意兒是大不敬,會招東西”之類的封建迷信。

所以,假如,現在吳酩和自己一樣,在這重重疊疊的山寺之中亂晃,甚至迷失——

祝炎棠都快被自己心中的不安驚呆了,好像一團火砸進手裏,還是自己點的,于是只能好好捧着。他先前根本就不是願意捧火的人。

約莫十一點半,只要是門能打開的,祝炎棠連最偏的殿也去過,一無所獲。正當他蹲在臺階上,看星星都心生厭煩時,收到一條消息:“晚上沒看手機,有事?”

祝炎棠心口放松了些,那種狠壓轉為愕然,他盯着對話框上方的那個名字,回道:“你在哪裏?”

回信只有三個字:“快睡覺。”

還有一個黑眼圈熊貓的表情包,意思是熬夜就會這樣。

祝炎棠沒有追問,又在原地蹲了十幾分鐘,腿麻了才往回走。回到房間時腦袋凍得發疼,他注意到隔壁還是黑的,卻沒勇氣去敲敲門,看看吳酩到底是熄燈睡了還是還沒回來。

的确,現在又能做什麽呢?連自己的那些擔憂,似乎都是無理的、多餘的,更何況那些本來打算要和吳酩說的話呢?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他不過是想好好道別,因為太久沒有經歷臨別的措手不及,他明确地感到不舍。但也僅此而已。

他似乎是最沒資格說珍重再見的那個人。

于是祝炎棠縮進被子裏,看着黑,還有窗子透進的、含蓄的月,一直清醒。腦海中沖來沖去的似乎是一些雜亂無章的臺詞,自己的,別人的,有人在哭訴,有人在狂笑……又似乎是些別的,眼睛閉上了,月光和混亂的文字卻還在眼前。

這大概是在做夢,祝炎棠熟練地,不斷給自己催眠,針對突如其來的消極心情,他是十分擅長自我排解的,無論怎樣都是捱過這一夜,吳酩沒什麽大事,只是不想見自己。但寂靜卻被打破了,他不知道這是幾點,只聽到自己的門被打開,冷空氣湧進來,有人的腳步比冷空氣還輕。

“祝老師?”有人輕輕地喚他。

聽到這聲線,祝炎棠睜眼都來不及,就要從床上跳起來,去大聲問“你跑哪裏去了”,可又驀地,僵住不動——容不得他再考慮什麽,房間太小,有氣息急急地湊近,溫熱的,也帶着深秋井水般的涼意。

還有檀香味,蘆丹氏的Santal Majuscule,還有舒膚佳。

由于最近刻意保持安全距離,祝炎棠都快忘了這味道了,此刻他甚至不敢睜眼,只是用剩餘的感官去感受,那氣息無限接近……

貼在他嘴唇上。

那是一個幹燥的、輕薄的、一動不動的吻。那簡直不算是吻,更像一滴淚,搖搖欲墜,忽深忽淺。

吻他的人倒是自己先慌了,夢醒般,明顯地顫了一下,然後祝炎棠面前空了,然後是破碎的腳步聲和用力的關門聲,那是不顧後果的逃離。

祝炎棠從始至終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躺在那兒,一點也不僵硬,假如放個攝影機拍,全國觀衆來看,誰都覺得他睡得很香。

可他也一整夜都沒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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