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三遍聽到“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時,祝炎棠明确地意識到現在的情況是怎樣。他裹緊外套,坐回車裏,關掉了“滋啦啦”響着的廣播。先前,為了看一個日出,他沒有在落腳處久留,連夜驅車到草原這麽深的地方,有時候甚至懷疑車輪縫隙裏是不是都被塞滿了枯草和硬雪,可是兩個多小時前映入眼簾的那場日出,似乎不值得他這樣做。
風比深夜還狂,四面八方只有他一個人。茫茫雪蓋下,冬天的草原是灰白的,一輪升起的圓日也少了血色,那種摻點青光的黃來得太快,顯得遙遠又冰冷。
無論如何還是看到了日出,祝炎棠靠着車門,望着陽光逐漸刺目,一個小時又一個小時竟然就這麽過去了。他想事情想得太深時,就會忽略外部環境,接到吳酩的電話時,他就正在想吳酩,可是那人說的短短幾句仍然使他措手不及了。說完那些,他聽見哭腔,又,果然被挂了電話,腦海中是一片錯愕——自己幹了什麽?
他鑽回車裏,因為剛剛意識到自己很冷。
那麽,接下來要回去嗎?祝炎棠總覺得住家似乎大致認出了自己,那種要在他臉上鑿出道道的好奇又興奮的眼神,他實在太熟悉了,甚至不會再感到冒犯。只不過夜裏光線不好,他又遮得很嚴實。現在回去,也許會多很多麻煩?這麽想着,他就連繞回那個居民點的欲望都沒了,反正行李還在後備箱裏沒卸。
祝炎棠不想承認自己有多疲憊,可他竟然縮在狂風中的越野車裏睡了一覺,醒來時,頭痛欲裂,晚霞撞進眼眶。濃淡不一的橙、紅、紫,抹在大風停止後過分透亮的天邊,也映在似乎凍得定了型的雪地上,隽永遼闊得好像另一個世界。他記得吳酩也畫過這樣的畫兒,翻開微博看,卻加載不出來。
又在琢磨那人,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做夢都夢的是那個人——夢裏自己問:“吳酩,你這樣痛苦,是真的想要同‘我’交往嗎?而不是你心裏那個‘祝炎棠’?”
吳酩的圍裙上沾了金色的油漆,是在廟裏幹活的模樣,怔了半天,硬是沒說出話,他的神情是極度受傷的,把嘴唇咬得像要滴血一樣紅,他才開口:“那你呢,你是真想和謝明夷這個人談戀愛,而不是你心裏頭那個,特別溫柔的大恩人,特別能幹的大公子,特別穩重的大靠山?”
然後呢?然後似乎就沒了,只記得夢裏的黑,那是寺廟中湧着狂風的夜。祝炎棠忽然覺得諷刺,睡了将近一天,做的夢卻一分鐘就可以說完,而且和謝明夷有什麽關系?為什麽要浪費時間說謝明夷的事?他現在完全不想跟那人扯上什麽瓜葛,只是覺得尴尬,能相安無事繼續做上下級就是最好。
大概十天前的那個夜晚,他被許多回憶沖蕩着,終于說出那幾個字,得到的拒絕是早就預料到的,聽在耳邊,反而像是完成任務,或是對了幾句臺詞,可是接下來聽到的卻讓他大跌眼鏡。謝明夷還是那副老樣子,跟杯溫開水似的淡淡笑着,說什麽“如果哪天我彎掉的話,對象一定是小棠。”
祝炎棠當時都驚呆了,這種藕斷絲連,這種把你拍死在地上再拉你起來喂點糖漿,讓你不至于死了的做派,實在太符合謝明夷的風格,可他從未像當時那樣感到百般厭煩。但在那一剎那,祝炎棠也确實感覺到了解脫,那些欲望和不甘消失了,他坐在保姆車裏,看着車窗外的謝明夷,內心無比平和——八年前,也是這樣一個殘雪的寒冷冬夜,人也是那個人,你不能說這一切物是人非,可祝炎棠卻知道,自己以前愛的,以前不得的,是另一個人。
暫且可以把他稱之為幻影。
就像吳酩所說,“虛無缥缈的回憶把他美化成神仙。”
後來,聽着開車的Brit不厭其煩地叮囑自己不能再亂跑,祝炎棠簡直要大笑,他當然不準備接受謝明夷的溫情施舍,同行去什麽壩上,他只想快點換一個大陸駕照,自己去看看平原區的草原到底是什麽樣子。就好比是場酒醒,回望宿醉的酒杯,只會覺得自己是個傻子,而并不會為酒醒本身而失望。
但他現在卻躁動不安,不是因為“謝明夷”這三個已經不算咒語的字,而是因為夢中吳酩說出它們時,眼中蓄着的水光。早晨和自己講電話時,他的眼睛也是這樣嗎?泛着紅,睫毛輕顫,幹淨得像玻璃一樣,卻要落淚。
祝炎棠深吸口氣,猛然想起還沒出道時,自己練習基本功的閑暇,經常會看老一輩演員的訪談,想找找感覺。有一段印象深刻,黃秋生憔悴蒼老,神色卻淡然,在電視上說:“我曾經被膚淺、簡單、原始這些東西牽着走過,就是那種一般底層會有的本能。看到人家有錢,我就想搶;看到好吃的,我就想吃;看到女孩子,我就想要。”
按理說這話也沒什麽激勵作用,當時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喜歡,幾年過去還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甚至當作不會告訴任何人的箴言。祝炎棠歸咎于自己的底層出身引發的共鳴。可是多巧,這也許就是老天安排的因緣,現在他想起來,也明白,這種共鳴并非全部源自于出身。
之前,謝明夷之于他,或許就是錢,是好吃的,是女孩子。
是那種“自己可以活得更體面”的幻想。
是那種“以為應該擁有”的東西。
得不到就意味着他無論如何用力工作,如何完美無缺,也永生永世跨不過那道生來就存在的坎,他的自卑被極度的自信包裹,緊壓,要變質了,要扭曲了,所以越是得不到,就越會瘋狂。放在劇本裏,這一定是徹頭徹尾悲劇的鋪墊,可他又多麽幸運,有人半路沖出來,接住他,也接住他的悲劇。那個人好到讓祝炎棠都要怕了,遇見的時候,根本就沒準備把他往那方面想,了解之後,祝炎棠覺得他是外星人。可感情這種東西生長起來就是不管不顧,更不問你敢不敢,又答應不答應。
所以怎麽辦?我究竟可以嗎?這一切都是正确的嗎?我能給他什麽?這些問題,祝炎棠前段日子加班時在想,首映式看到吳酩然後幾乎要發揮失常時在想,昨夜開車時在想,今早看那寡淡日出,被風吹得臉生疼時也在想,他以為自己能給吳酩一個負責任的答複,他琢磨這麽長時間就是不願傷害。
所以為什麽會是這個結果?真正全心全意屬于他的,他閉着眼不想承認自己想要的,此時此刻,竟然已經被他自己弄破碎掉了。
從椅子和車門的縫隙中撈出冰涼的手機,祝炎棠又打了一個電話,還是關機。他垂下眼,關掉空調,打開保溫壺,喝了一口,又立刻擰緊蓋子——
然後推開車門,他好像瘋了一樣,這個沉甸甸的金屬水壺被他扔得老遠,砸進雪地裏,一望無際的寂靜中,有雪殼碎裂的幻聽。
祝炎棠大罵了一句英文,又跑過去撿回來,用手套擦掉沾上的雪粒。他需要熱水,可他剛才扔了,他害怕錯,就自以為是地把溫暖推之千裏之外,他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子。
天邊的霞暗淡了,沉默着再次刮起的風也是嘲笑。祝炎棠折回車子後面,打開後備箱,很久以前他去醫院看望吳酩時,得到了一個塗鴉本,裏面有頤和園的湖水、玉淵潭的桃李、天橋下的烤紅薯攤子,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的臉。祝炎棠把這個厚本好好地存着,一直放在最常用的貼身行李箱裏,跟着他滿世界跑。
沒有抽出過多少空檔去細看,只記得在某個夾層,現在翻開其中一層,本子沒找到,倒是拎出來一條舊得誇張的圍巾。
祝炎棠一愣,這是謝明夷的東西。初見的那個夜晚,他把它圍在祝炎棠脖子上,沖他暖乎乎地笑,說要帶他回家鄉,做大明星。之後的許多許多年,在太寂寞太潦倒的深夜,祝炎棠會把它拿出來,像個變态一樣捏在手裏,不敢妄動,只敢數格子,後來羊毛都磨薄了,藍灰格子各有幾個也清楚印在心裏。
幾個呢?祝炎棠現如今竟想不起來了。
他回憶上次把這圍巾捧在手裏的時候……半年前?還要更久。
遇到吳酩之後,好像意外很多,活得也很充實,他甚至沒惦記起過這件東西,哪怕一次。潛移默化還真是神奇啊。祝炎棠平靜地笑了笑,走到風口處,把圍巾托起來,松開手。
天邊最後一抹明豔已經消失,呼呼的風聲中,暗色的圍巾展開在暗色的空中,飄遠了。
祝炎棠也不打算眯眼去看它飄到了哪裏,只是悶頭繼續去找那個塗鴉本,最後在最內層找到了,和自己積累的最喜歡的那本臺詞放在一起。翻開來看,天色實在太暗了,厚實的紙頁被風刃裹挾,也是脆弱的,于是他鑽回車裏,重重地關上車門。
暖色的照明燈下,一筆一劃映入眼簾。吳酩的線條很幹淨,卻有力度,人在他的筆下是活着的。祝炎棠一頁一頁地翻,似乎什麽都沒想,又似乎想為那些錯誤捅自己一刀,只是靜靜地流下了眼淚。認識吳酩過後,流淚對自己來說也變成一件自然的事了,是否可以稱為幸運?
等到夜色完全降臨,四周黑得像是馬上就要有狼群出沒,祝炎棠也把本子從頭翻到了尾。他把它放在副駕駛座上,拉開手剎,啓動這輛快要被凍在荒原上的車子,幸好GPS信號十分穩定,祝炎棠有充足的信心在天再次亮起之前趕到豐寧縣城。
颠簸時,餘光又一次瞥到那本塗鴉,祝炎棠覺得難過,卻也時不我待,他知道副駕駛上絕對不應該是一沓紙,而應該是一個人。
你在就好了,他不住地想,日出不好但日落很美,你在就好了。
吳酩是開車來的,那輛騷包的阿斯頓馬丁,在小縣城裏一定極其顯眼,祝炎棠深谙此事,自己戴着口罩墨鏡穿着路易威登,也是極其顯眼。但也懶得管其他了,大清早的,他看見一個小旅館就停車進去打聽一下,倒也沒像預想的那樣要跑遍全縣,很快就在國道旁的一個三層高的家庭旅館問出了端倪。
管事的大姐這樣問他:“紅跑車……你找到是小吳?”
祝炎棠心想,那家夥真是在哪裏都能打成一片,點點頭:“是的。”
大姐又問:“他要找人,找的是你嗎?”
祝炎棠又點點頭:“應該是的。”
大姐嘆口氣:“人家已經走啦!真是,要來就早點來嘛!”
祝炎棠一愣神,冷汗都冒了,他真怕吳酩傻乎乎跑到那鳥不拉屎的草原去逮自己,只得故作鎮定:“有沒有說要去哪裏?”
事實證明,他有點太自我感覺良好,大姐瞥着他,道:“說是回家去喽,他媽媽好像來電話了,一個勁罵他。”
祝炎棠松口氣,覺得世界真美好,轉身要走,又想起來給大姐道個謝,結果一回頭,正對上大姐挑剔的眼神:“整得跟大明星似的,你挺滋潤。”
“啊?”祝炎棠還是頭一回面對莫名其妙的敵意,有點懵。
“小吳那孩子,我接觸不多,但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好孩子!”大姐眼睛一瞪,“你是他朋友還是他哥啊,人家找不着你可是哭了鼻子!”
這是連外人都看不下去了,祝炎棠點頭哈腰地表了一定改的決心,驅車飛快地上了高速,把草原和縣城抛在身後。在收費站排隊時,他又給吳酩打了個電話,聽見還是關機,他想象吳酩紅着眼睛鼓着臉蛋的負氣樣子,竟覺得應該挺可愛,又立刻擰了自己大腿一下,心想,我真是罪孽深重。
又開始琢磨:剛才的大姐都要把自己當成混蛋來批評教育,吳酩的媽媽可是打電話把他罵回去了……自己回到北京,肯定也是困難重重。
正如祝炎棠想象,老天爺不會這麽容易放過他。祝炎棠當天傍晚就來到張自忠路旁邊的那個小院兒,敲半天門,沒人來應,唯獨八哥在裏面背了幾句詩,還都是送別的。祝炎棠哭笑不得,他忽然發覺,吳酩身邊的人,自己一個也不認識,更別提聯系方式了,而吳酩仍然關着機,雖然微信沒拉黑他,但也沒回應。
現在怎麽辦?祝炎棠躲在車裏,準備在門前蹲守。雖然顯得自己像個變态跟蹤狂,雖然亂停車被巡查的交警還開了一次罰單,給他剛換的大陸駕照扣了三分,他還是在交警走後開了回來,但是那院子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也沒亮光。
期間Brit打來電話,問他再休三天夠不夠,幾個衛視的跨年都替他推掉了,祝炎棠十分厚臉皮地回答,不把人追回來我春晚也不要上了。
Brit又一次被他的任性震驚,倒也沒問是要追誰,只是道,祝您好運。
他這運氣的确也不算差。第二天一早,他頂着黑眼圈正在往嘴裏灌漱口水,一擡頭就看見有人在門口階梯上擺弄門鎖,定睛一看,是吳酩的媽媽,很優雅地,挽着發髻,穿着老式的蟹殼青色呢絨大衣。
這感覺就像做賊一樣,祝炎棠吐出漱口水,打量了胡同裏熱熱鬧鬧晨練的大爺大媽一遭,最終還是戴上那副武裝,他有自信通過其他方面來體現真誠。結果剛一走上前去,老太太居然就看透一切認出了他,和和氣氣道:“小祝,你來幹什麽?”
門開了,她也沒有把祝炎棠往裏迎的意思。
“我來找吳酩。”祝炎棠覺得自己宛如回答老師問題的小學生,“他在哪裏?”
“哦哦,他不在。”老太太僅僅撂下這麽一句,兀自進屋,還把門給關上了。鎖門聲後,隔着一扇朱門和一堵院牆,祝炎棠聽見她又說:“你工作那麽忙,不要等啦!”
“我不忙——”祝炎棠大聲道,做好了持久戰的準備。
當晚吳酩媽媽出來倒垃圾,祝炎棠也從車裏出來,趁夜色露出張臉跟她打招呼,笑容極其親切真誠。第二天吳酩媽媽背包出來,去大學上班,照舊如此,祝炎棠朝氣蓬勃地問好,晚上下班回來,還是這樣。就這麽過了三天,祝炎棠沒有追問,只是跟老太太道早安,要她注意保暖,可他住在車裏守門這個舉動,本身就很死纏爛打。
老太太終于受不住了,天下還有比我兒子臉皮還厚的人?她這樣想。
大明星都這麽清閑?這什麽好差事?她又琢磨。
在第三天的傍晚,北風怒號,暮雪紛紛而下,老太太忽然打開房門,祝炎棠自然從車座上竄起來去搭話,卻聽人家說:“我家那小子,是個傻帽,一根筋走到底的那種。他喜歡男孩還是喜歡女孩,我從來沒管過,也不打算管,更明白自己管不住。可是他如果喜歡一個一直讓他傷心的家夥,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沒辦法放着不管。”
祝炎棠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對不起,我——”
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老太太倚着門框,仍然不打算放他進屋:“但我看,小祝你啊,也是個大傻帽,既然那小子也是一副非你不可的樣子,你知道嗎,初戀甩了他,他都沒那麽狠哭呀,”她忽然笑了,“得了得了,你去找他吧,大覺寺那邊出了點小問題,他老師又把他弄過去使喚了,你現在出發,正好晚高峰也過了,半夜應該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