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天飯堂竟然供應了素餡餃子,吳酩逮住個小和尚一問,才知道這天是十二月三十一,由于那尊出了問題的天王像已經修複得差不多,第二天就能徹底收工了,大家提前慶個元旦。
這麽一數,關了幾天機?四五天有了?吳酩也搞不清自己為什麽要堅持這樣,或許是害怕祝炎棠打來了不知如何應對,又或許是害怕,那人根本就不會再聯系自己。
那他可能會難受得什麽事都幹不了。
不過,在這二零一七年的最後一天,在吳酩往自己碗裏倒多了餃子醋被沖得鼻子發酸時,他決定不再跟自己過不去——前兩天就算關着機,他還是經常琢磨開了機會怎樣,倒不如直接打開來個痛快!
手機屏幕亮了,緊接着,卡了,因為新消息太多。他去翻了微信和短信,紅點點那麽多,就是沒有祝炎棠的。這感覺有點像鼓足勇氣跳水,腦袋朝下才看見底下沒水,于是“啪叽”摔死在池底。不過,吳酩覺得自己不至于就這樣狗帶,興許是打電話發現我關機所以就沒做無用功呢?他想。現在我開了,又會給我再打嗎?打了說什麽,說新年快樂?他又想。
“小吳,愣什麽呢!”身邊的同事喚他,“再不吃餃子團一起了啊!”
吳酩立刻回過神來,着實覺得,成天為了個電話心心念念,比古代的那些怨婦還無聊,于是笑了笑,“醋放多了,把我酸傻了,勞駕您幫我遞個辣椒醬。”
當晚吳酩縮在自己的小屋子裏,默背俄語單詞,以前他是習慣出聲的,可是現在隔壁住的那位沒有祝炎棠那樣的好脾氣,氣哄哄地跟他抱怨過一次後,吳酩就選擇了閉嘴。約莫十一點多,他已經很困很困了,刷刷微博,大號小號都能看見問他為什麽不畫同人圖的。
為什麽,因為我不想當狗皮膏藥。吳酩悶悶地關上屏幕,也關上燈,躺在床上看門窗上雕镂的蓮花。
傍晚時分下了中雪,此時已經停了,月映雪上,屋外亮得有些寂寥。
吳酩正想蓋被子,擱在肚皮上的手機忽然震了起來,看到來電顯示時,吳酩腦子“嗡”的一聲,下意識坐直身子。
搶在祝炎棠開口前,他說:“你居然打了,前些天我說的那些是有點太重了,對不起。”
“這都幾點了哈哈哈。你還在草原上呢?”他又笑着。
“吳酩——”
“祝老師,”吳酩立刻把他打斷,出于一種自我保護,“對了,我家的山茶剛剛開了。雖然不香,但是顏色特別正。誰說養在北方一定結不了苞。”
祝炎棠好像笑了,竟然笑了,當吳酩怔怔地啞口無言時,他說:“剛才那些,就是你想和我說的?”
“不然呢?”吳酩縮進被子裏,蒙住腦袋,“你以為呢?是你給我打電話的好嗎!”
“我剛才是想問下從G4501國道下來該向哪裏拐。”
“啊?”這國道序號……
不等他想明白,又聽祝炎棠悠閑道:“不過現在大概拐對了,”話畢,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我還有很多其他的,想要同你講,但是,在這之前,我想先聽聽你說話。”
吳酩又來氣了,他又委屈,又忐忑,又有點開心,心說祝炎棠你個大忤窩子到底在搞什麽名堂,他也清了清嗓子,沒好氣道:“我說什麽?我沒什麽好說的了,我祝你新年快樂吧。”
祝炎棠沉默了一下,突然問:“你還喜歡我嗎?”
“……你瘋了?”
“誰知道。但你不要騙我。”祝炎棠重複道,“不要騙我,吳酩,告訴我你真實的想法。”
他說這話的語氣,輕輕的,淡淡的,就好像在嘆氣一樣,就好像他就在眼前,滿目裝着的都是看不透的感情。不知怎的,這話就快把吳酩給問垮了,他心裏大罵自己戰五渣,嘴上卻控制不住地說:“你想聽實話是嗎。”
“我想聽。”
“那我說了。就是,特別特別可怕的一件事兒,我本來什麽都有,所以也不喜歡去特意争取什麽,可你一來,我就覺得我什麽都沒有了。我是第一次産生那種一定要幹成什麽事兒的念頭,可還是失敗了,可我也不能怪你,願意對你好的人,有那麽多,我是自己湊上去的,你接受就很好了。我在追星族裏也屬于巨成功的那一挂了吧!”
祝炎棠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着他傾訴,聽他把那些埋在心裏的全倒出來。比方才重了很多的呼吸告訴吳酩,他還在對面。
于是吳酩接着說了下去:“我現在也不知道該站在什麽位置上,又該幹什麽,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又不是什麽原罪,你也很懂這是種什麽情況,我難不成還能哭着站在你面前,說,我只是想要你在嗎?那樣咱倆都會覺得很煩吧!可是要我立刻跟沒事兒人似的,也做不到。我以前讀藝術史,從智者學派、蘇格拉底,到文藝複興、啓蒙思想,所有都是在肯定人的價值和理性,我一直很信,可我發現在感情面前,‘人’什麽也算不上!我不該接你電話的!”意識到自己的跑題,吳酩頓了頓,按住眼角,也壓抑住哽咽,“所以你到底幹嘛找我?”
祝炎棠倒是很會挑重點:“所以為什麽你還是接了?”
“……因為人類不僅是人,也是複雜的野獸。因為價值和理性……”吳酩解釋不下去了,他西方藝術史這門課程每年都是A+,可他此時卻一點也運用不上。
他只能把心提到嗓子眼,抱着大不了就挂電話的念頭,自相矛盾一樣等祝炎棠說點什麽。
祝炎棠似乎受到了不小的震動,同時也聽出他的詞窮,簡單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想法。”
吳酩忽然笑了,他吸了吸鼻子:“你知道?你這麽懂我?”
“我不懂。”
“那你說什麽你知道我?”
“我當然知道,我知道一大半的你呢,”祝炎棠語速很慢,把這話說得切金斷玉,像在念什麽怪詩,卻又鄭重其事,“你很幹淨,你對待生活的方式,是遵從自己內心的。你能對大部分事寬容,對大部分人稱‘您’,卻不能對小部分破事妥協,對小部分你看不慣的人稱‘狗逼’。因為能夠真正影響到你的人和事其實很少,所以你習慣大事化小,只對很小一部分事情堅持。這會顯得你很好欺負,但這恰好也證明了你不是傻,而是通透。”
吳酩心說,我不傻還需要證明嗎,看來你以前覺得我傻過。他哈哈笑了兩聲:“祝老師,您這是把我當一角色分析呢吧。”
“當然不是。再厲害的演員,也不能把角色變成一個真實的、活着的人,”祝炎棠還是那樣耐心十足,開始回憶細節,好像這是一種天大的樂趣,“我還知道,你講話很有意思,也經常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在你家住的那兩天,你從餐桌下來,大聲說‘吃飽不能坐着,所以我躺着好了’,然後又被媽媽從沙發上揪起來洗碗,”他聲音中帶了笑意,“還有,你好喜歡賴床,還總是很堅決很有道理的樣子,說什麽‘我願——願把這床底睡穿 ’,”他把吳酩的語氣學得很精妙,最終忍不住笑了出聲,“我在隔壁,都能聽到你鬧鐘不停在響,你就像在和鬧鐘吵架,還有……”
“好了,祝老師。”吳酩的手在顫抖,他的聲音也是,他總覺得語言是一種平面的蒼白的東西,可是方才這一番話,卻直直鑽入他腦海。原來那些無聊的,甚至搞笑的小事,那些平淡生活裏的碎屑,都被這人注意到過,甚至,記在了心裏。
所以,他是不是可以猜測,是不是可以确定,至少,的确,那些一起度過的日子,對祝炎棠來說也不是無所謂的?是不是倘若不跟他吳酩在一起,就會不一樣?
可他也說不出什麽好話來,更不敢誘發心底的貪心,只是小聲道:“你不用說了……”
不知怎的,祝炎棠嗓子也啞了,道:“還是要說完的,我啊,總是很快就忘記重要的事。無論是別人曾經給我的溫柔,還是那些,無法倒流的時光。我總是只顧着自說自話,自己感受自己的那些不平、悲傷,抑或是興趣、無聊,同時忽視他人的存在。很照顧我的幾個導演也都批評過,我演起戲來太偏執,太自我,讓人害怕,遲早會把自己燒光。這種不願意去理解他人的家夥,做起演員真的很可怕啊,最終還是做不好的。”
吳酩喝了口水,想把哝哝的鼻音壓下去些,道:“你做得很好啊,至少在同期裏面,沒有人能說你不是個好演員。”
“不是的,”祝炎棠四周一下子不再是死寂,什麽東西湧動起來,擦過聽筒,好像是風,可他的聲音卻還是那樣清晰凜冽,“我拿錯臺本,就想去演一個和自己矛盾的角色……現在我發現,我把本身的自己弄丢了。”
吳酩不說話。
“所以,盲目的我,也失去了我本身擁有的、喜歡的那些,對嗎?”祝炎棠呼了口氣。
“我聽不懂。”
“我失去了你。”
“……不是,怎麽突然,祝炎棠你是不是喝多了,你——”
祝炎棠自顧自道:“今天這些話,都是我非常認真地想要告訴你的,我保證,它們在我死之前都是有效的。吳酩,吳酩,”他越叫越重,“你應該已經看出來了,我是個很沒用的人,而且還可能有嚴重的心理扭曲,但是,我最近發現自己心中也尚存溫柔,對這個世界,好像也有很多期待。這都是你給我的感覺。”
“你別這麽說自己……”
也別這麽說我。我會當真的。
“你要我清醒,我現在清醒過來了,因為害怕錯誤就止步不前,才是最大的錯誤啊,是不是這樣?”祝炎棠長長地停了半晌,好像再過硬的專業素質也無法讓他把接下來的話平穩地說出來了,“我想把我失去的找回來。”
吳酩已經完全愣住,他把指甲嵌進臉蛋,很疼,他沒在做夢,只是摸了一手濕熱。身體包括舌頭,都一動不動,他仿佛失語一般,默默地想,你說這些幹什麽,你失去的……是我?
我現在一定在哭吧,很丢人吧,可我卻很希望,你現在能看着我。
一時間聽筒裏只有風聲,那一定是風,吳酩已經确定了。你還在草原上嗎?還是在哪兒?連在我們兩個之間的,此時又是什麽呢?
不短的時間過去了,也許是十幾分鐘,吳酩一直在慎重地思考現在的情況意義何在,可卻不挂電話,連挂電話的念頭都不敢碰一碰。他滿足于信號帶來的,若有若無的,那人的呼吸。
至少,那些自白過後的這十幾分鐘,是完完全全專屬于他的。
聽他始終不語,祝炎棠卻仿佛能讀心,忽然問:“我可以來找你嗎?”
“……能。”吳酩用盡全力才擠出一個字。
“你沒有換宿舍吧。”
“嗯。”吳酩甚至沒心思去琢磨一下這人為什麽知道自己在大覺寺。
“那開門。”
“什麽?”吳酩跳下床來。
“酩仔,幫我開門啦,好凍好凍。”對面竟然撒起嬌來了。
吳酩呼吸一滞,拖鞋都顧不上找,摸着黑扯開門鎖——外面大風吹起地上的雪粒,在冰亮透骨的月光下,好像一片片銀屑聚成的波濤,繞着院中銀杏的虬幹翻湧。而祝炎棠正在這一池銀華之中,瓊瓊立着,笑笑地看着他,整個人如同玉髓一樣澄澈。
“喔,你真的哭了呀。”祝炎棠上前一步。
方才以為相隔萬裏,此時卻連三寸都不到。
吳酩怔忪着,堵在門口:“我沒有!”
祝炎棠還是春寒料峭地笑着:“那我可以抱抱你嗎?”
“……”
“我想抱抱你。”
“……你這人,”吳酩擦幹淨眼角,氣呼呼看着他,嘴唇咬着,眉頭蹙着,忽地又松開,帶得整張面容都柔軟下來,他伸出兩只手臂,“那就快點!”
祝炎棠心滿意足地擁上來,把吳酩的腰身攏在懷裏,臉龐則埋在他的頸側,一個勁兒蹭,“終于摸到了——真的好細。”
什麽細?我的腰嗎?吳酩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軟下去了,他是第一次和自己身高相當的人這樣擁抱,不得要領地将雙臂搭在祝炎棠肩上,耳鬓無聲地厮磨着,心髒跳得發疼。只是看着他,只是被觸碰,就會全身叫嚣,抱着自己的到底是什麽生物?現在又是哪一出兒?
卻聽祝炎棠得寸進尺,把他往屋裏壓,又很熟練地,用腳勾着門板,把門狠狠帶上,一副舍不得松開手的樣子。
“祝炎棠,”吳酩努力冷靜下來,拍拍他的後腦勺,另一手側搓了搓這人風衣領子薄薄的面料,“你幹嘛穿這麽少在外面亂跑,你是不是真喝多了。”
“不是啦。見喜歡的人,當然想扮靓一些。”
“你……再說一遍。”
“我喜歡你!”
“喂!”
祝炎棠不理吳酩的抗議,松開懷抱,把他的臉蛋捧在兩手之間,直直看着黑暗中格外明亮的那雙眼睛:“你聽好,我——喜——歡——”拖着尾音,他忽然親了吳酩臉頰一口,貼在他耳邊說,“你。”
吳酩嘴唇抖了抖,眼睛瞪得圓溜溜,臉蛋也火速燙起來:“祝老師……你剛才在電話裏,說那麽多,鋪墊那麽豐富,其實就是為了,這個?”
祝炎棠誇張地挑起眉毛:“不願意?我想讓你相信呀!”
“沒,沒不信,我就覺得……”吳酩認命地閉上眼,“就覺得高中生都不興千裏表白了!這是什麽複古羅曼蒂克!”
“羅曼蒂克不好嗎?那你說,要我怎麽辦才好,”取暖一樣,祝炎棠又摟上吳酩,靠着他悶聲道,“我剛才本來計劃,同你見面講的第一句一定要是‘喜歡你’。現在都晚多少句了。”
“嗯,也不晚,”吳酩靠在牆上,确切地說,是被壓在牆上,低低重複,“不晚。”
“那你也對我說。”
“說什麽?”吳酩張開眼,愣愣道,他好像暫時被震懵了。
祝炎棠似乎有點無奈:“先親親總可以吧。”
“幹嘛說這麽肉麻……”吳酩咬着嘴唇,瞪着他,也按住那雙在自己褲腰上下亂摸的手,忽然間,連祝炎棠也沒反應過來,他就輕輕地碰了面前那兩片薄唇一下,也就一下。
祝炎棠明顯地一愣,猛地,要把吳酩按進自己身體裏似的,他的懷抱變得不可掙脫,他的吻也是,莽撞地印在吳酩唇上,急迫地向裏探索。吳酩“嗯嗯”地叫着,呼吸在他唇間猝然混亂,唇舌更是不知所措地迎合他的入侵。對此祝炎棠十分滿意,隔着薄薄的睡衣,揉了他腰兩把,又半含着他下唇,給了他些許透氣的空間,沉沉地問:“沒有這樣接過吻?”
“有,怎麽沒有。”吳酩略顯疲憊,卻不躲,忽閃着睫毛,不輕不重地反咬住他的下唇。
呼吸交錯間,祝炎棠壓制住猛竄起來的不爽:“什麽時候?”
“媽的,還不是你……”吳酩搡了他一下,眸子裏泛起波光,眼睫顫動,劃在祝炎棠熱起來的皮膚上,“你這大嘎子琉璃球,撞我那回,都忘了?”
“沒有忘。”祝炎棠心道,我還以為招惹了直男,愧疚了好久。“琉璃球是什麽意思?”
吳酩拒絕回答,叫道:“還親了兩回!”
“我都記得,可是那次不夠啊。那次和這次是完全不一樣的,”祝炎棠又一次吻上去,“你試試看。”
“……”吳酩已經勻不出任何精力來反駁了,他死死摟着祝炎棠的後頸,身體動不了,唯獨能做的是,把一切的呼吸和心跳,都交付在眼前的親吻之中去。
親了多久,反正吳酩是沒心思數,他只疑惑這人親個嘴兒怎麽還又舔又吮又咬又啃的,哪來那麽多花樣。意猶未盡地分開,祝炎棠深呼吸一口,輕聲道:“你好香。”
“你也是,祝老師。”吳酩靠着他肩膀喘氣,被親得誠實了許多,那曾經遙遠的,銀色山泉的味道,挑動他的氣息。
祝炎棠笑起來,那笑容是他的獨一份兒,帶着演員的生動,還有本身的天真,他貼着吳酩的臉揉蹭,又小心翼翼地親一口他的人中,那是比嘴唇還要柔軟的地方,接着,又是一口。“所以,再告訴我一次呀,喜歡我嗎?”他問。
吳酩很怕自己沒出息地哭出來,于是緊緊閉上眼,“喜歡,”他埋下腦袋,“特別,喜歡。”
“嗯,叫我的名字好不好。”祝炎棠執着地托起他的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臉龐。
“祝炎棠……祝炎棠,我喜歡你,喜歡你。”在拇指連綴的愛撫之下,兩瓣濕潤的唇聽話極了,一張一合,離得那麽近,劃過鼻息,就是在索吻。
有燈光的話,想必是殷紅色的。
祝炎棠笑得更溺人了,他也回念着吳酩的名字,念一下,就親一口,然後接着念。
步子也有度地邁起來,他緩緩往前進。如果吳酩是一抔沙,他便是吹沙的風,如果吳酩是一汪水,他便是飲水的渠——他不緊不慢地,把吳酩引到床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