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燈半昏時
(一)
天香由馮素貞扶着一拐一拐地挪着步子行走,等漸漸遠離了人群,她才終于看見一家不算隐蔽卻也不算顯眼的藥鋪。
這條街在妙州城的邊緣,與剛才走過的繁華熱鬧的街市相差甚遠,因此,整條街望去,只有那一家店鋪亮着燈光,四下無人,煞是荒涼。
“本草堂?”天香仰頭念道牌匾上的字,“怎麽其他店都關門了,就它一家還開着?”
“這個點,大概爹還在整理賬簿吧。”
踏入門內一看,果然,馮少卿那矮小圓潤的身子正匐在案臺上寫着什麽,神色專注,并無察覺來人。
“爹。”
“馮老頭!”天香指着馮少卿,再看看旁邊的馮素貞,不禁驚呼,“這你們家藥鋪啊?”
“草民參見公主!”沒等馮素貞回答,馮少卿便迎上來,撲通一聲跪在天香面前,磕了一個響頭,“有失遠迎,還望……”
馮老頭這熟練的官宦作風讓天香措手不及,只是自己這腰痛得很,壓根沒那個力氣去扶起他,意思意思伸了手,還未開口,馮素貞便緊了緊環在她後背的臂彎,按住她身體,接去了話茬:
“爹,別跪了,公主還受着傷呢!”
“那,那先扶公主去樓上,我找一下藥水和紗布。”他倉皇起身,稍稍打量了天香一身的狼狽模樣,伸手引她們去了藥臺後細窄的木梯。
樓上,所到房間內置簡潔,只有一張床,一張桌,一張椅,沒有其他任何多餘的擺飾,連被子枕頭的紋樣也是最簡單素雅的,看着,像是間不常住人的客房。
坐到床上,天香新奇地環視着四周。
多少次在他窗窺看,半年光景過去,她竟是還能進到這兒來……
馮素貞拿着門口馮少卿遞來的小托盤走過來,看着天香仰着的好奇的小臉,徐徐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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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房是我師傅曾經住過的房間,師傅去世之後這間房便是我在住,”
天香木愣愣地點點頭,見那人從托盤中拿起了剪刀,便自覺地将受傷的手伸過去。
“因為需要招待你們,這兩天都是我爹在照看這店。”
“你跟烏鴉嘴分房睡啊?”
“……”她動作一頓,“我們還沒有成親!”
“那你們昨晚還……”
“他睡的地上!”
“好的好的!知道了!”
“吃的哪門子□□這是……”
她低頭,顏色晦暗不明,正欲動手剪去那混着血與肉的半截袖子,天香小聲的抱怨便入了她耳中。
是啊,為什麽呢?
馮素貞自诩能做到臨危不亂,她向來喜怒不形于色,一顆七竅玲珑心,卻久歷風塵,自然比一般女子要理智得多,卻仍是想不通,只覺得自己似乎的确是遷怒了天香。
“別發呆了,”天香拍拍旁人的肩,氣若游絲,“我可疼死了。”
馮素貞沉沉吐一口氣,心中卻仍是波濤洶湧。半晌,她放下剪刀,不由分說便伸手去了天香的腰際,欲解去其腰帶,“衣服脫了,我将你身上的傷也一并處理了。”
“啊?”天香淩亂了,慌亂推開馮素貞的手,驚愕地向後躲,好似馮素貞是什麽不軌之徒。
“等等等等!身上的傷我可以,可以……”
“可以什麽?”馮素貞鉗制住天香細弱的皓腕,輕笑道:“可以回去叫那林公子給你上藥?”
聞之。
其言中傷了天香,她只道自己是受了池魚之殃,覺得無辜,卻并不駁斥于她。林景年是她帶來的,作為這兩人的中間人,天香一門心思只想着如何沒有遺憾地度過剩下的日子,畢竟這對她來說可是無比重要的。
天香問道:“有用的,你跟景年吵架了麽?”
她不想等回了宮裏還要因為被這些瑣碎不愉快的回憶占據她們僅剩時光所懊悔,一點也不想。
“若是她惹你不悅了,我替她向你道歉。”她雙眸盈盈,一副可憐模樣。
馮素貞不禁心軟,而這不軟不硬的回答卻像一盆冷水,從她頭頂澆下來,令她清醒萬分。
“沒有。”她放開了她的手,正正坐姿,與她分開些距離,收斂了逾越的舉止,淡淡道,“将衣服脫了吧,公主。
“你我同為女子,不必避諱。”
說完,便不再看她,正視前方,安靜等着身旁女子的動作。
房內無人言語,幾乎落針可聞。旁側天香悉悉索索寬衣解帶的聲音細小又綿長,彌漫進空氣裏,便似乎帶了溫度,是溫熱的,熏得兩人的臉頰也燙了起來。
其間暧昧,二人背對而坐,皆默不作聲。
“嘶——”
忽的,天香吃痛的吸氣打破了沉默。傷口邊的血跡差不多幹了些,稍動一下衣服那便是扒皮的疼。
她指尖略有些發白,顫抖地抓着布衣一角,細密的汗珠從太陽穴的頭發裏爬出,沿着如凝脂的肌膚蜿蜒而下,一寸一寸,行過之處皆如虱如蟻,密密麻麻往她心口跑,惹得她更是心亂。
實在是難受得緊,天香便心一橫,欲直接連着皮肉一起扯去。她幾乎做好了迎接那錐心之痛的準備,突然覆蓋上她肩側的灼熱的溫度卻将其制止了。
身後人輕擡起她手臂,柔聲道:“別動,我來。”
天香颔首。
她繃緊了神經,欲将那大舉入侵她胸口的騷動消滅幹淨,而在冰涼的剪刀刀柄隐約觸碰到她的肌膚時,她還是未能幸免地身子一顫,輕吟一聲,緊了緊護于胸口的左手。
“別緊張,我會小心的。”說道,她呼吸間厚重的鼻息拍打在了天香的肌膚上,耐心安慰,“若是疼,你便叫出來。”
“嗯……”
身後,馮素貞的身體似乎已經離得很近了,天香能隐約感覺到她身上的溫熱與香味越過一層空氣,向她湧過來,滲進她光潔的脊背,酥酥麻麻的,感覺煞是怪異。
那人是女子,天香自知不該多想,不該心猿意馬,更加不該覺得羞臊,可偏偏情不自已,即便為她梳過婦人發髻,但畢竟未經人事,這從小到大,她可從未被他人觸碰過衣服底下的肌膚,自然也從未有過只尚着一層主腰面對他人的這種經歷。
她只是沒經驗,不适應,如此緊張,該是正常的表現才是。天香深深地吸氣吐氣,以調整呼吸,如此說服自己,終于平靜了些。
而後,室內便又陷入了沉寂,直至馮素貞将那傷口上好了藥為止,二人心照不宣,在分秒的流逝裏,聽着自己亦或是對方的心跳,皆屏息沉默。
時間似乎變得尤其漫長,一瞬,紗布突然的收緊卻如同懸梁刺股,将她拉會了現實。
“嘶嗯……”天香咬着牙關悶悶地喘息,“疼……”
馮素貞的手指顫抖了,屏息,小心翼翼最後将紗布系上一個結。
沿着女子魚一般柔軟的身體向下看,後腰一塊青一塊紫的傷像是滴在一張潔白紙上的墨水,斑駁地蔓延到了亵褲裏頭,馮素貞心疼卻也不禁羞赧,漲紅了臉,手裏拿着藥不知如何開口。
這“男人”和“女人”,有時候其實是差不多的。
此刻,馮素貞突然意識到。在面對美好而誘人的事物時,他們同樣都會滋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原始的沖動。
“天香……”她低吟,輕聲喚她名字。
“怎麽了?”
“腰彎下去些。”
天香看不見她此刻的表情,卻是從她緊繃的嗓音中聽出了她的為難,低伏下上身,無所謂地寬解道:“就随便擦擦吧,反正過兩天也就好了。”
耳邊靜了半晌,便聽她悶哼道:“竟如此不愛惜自己。”
她只當自己是體貼,省些功夫也不必這麽麻煩,可後者卻是當了真,覆到她腰處軟肉的掌峰揉摩的動作一瞬便重了。
“哎呀疼!”天香掙脫開她。
“你若真這麽不愛惜你自己,我下回便不會救你!”
“這是我的身體!你生什麽氣!”
“因為我在乎!”
——她愕然,瞪大了眼睛看着對面真摯模樣的女子。
她們面面相觑,莞爾,天香便率先避開了視線,輕咳一聲低下頭去,笑着搖搖頭。
“馮素貞,你真好。”天香伏在她膝蓋上,笑得明媚而溫柔,“不枉我惦記你這個朋友兩年。”
“是,是麽……”
“除了父皇,你真的是全天下對我最好的人了。”
“……”
“來,擦藥吧,我剛才那話都是瞎說的,我會好好珍惜自己的。”天香回到原來的位置,擺好姿勢,“擦完我們便趕緊回去,我都困了。”
“不,今晚我們睡這裏。”
(二)
更深人靜,遠處街道上夏祭的燈火幽暗了些。
漸漸,那傳來的細碎朦胧的聲響也一并消失了,皆淹沒在沉沉的夜色中。
“吱——”
伴随來人推門的動作,木門因其陳舊發出了冗長的尖叫。
案臺上燭影輕搖,天香應聲望去,馮素貞正身姿娉婷,款款而來。她落足于床邊,掀起被子一角鑽進來,袅袅娜娜,舉手投足間一派風流态度。
“這兒沒有多餘的被子,今晚便委屈公主了。”
天香僵直了身體不敢動彈,聲若蚊蠅地從喉嚨間擠出“不會”二字,便不再說話。
這是在妙州的第二個晚上,她與馮素貞同卧。
時光荏苒,想來她們上次像這樣并肩而卧還是在三年前。
對那時的自己來說,父皇是她的避風港,馮紹民便是她的根,雖朝野動蕩,她心中卻是知足的。
而三年過去了,其中或大或小所有的變故如同一趟旅程,她獨自走下來,人在深宮,心卻像是沒了根的浮萍,若是風雨打過來,便是她又一程的流浪。
滄海桑田,雖已今非昔比,她卻再次同以往一般,躺在了自己身側。
天香偷瞄一眼身旁那人假寐的側臉,話到嘴邊卻仍是啞然。
其實她不該如此悲觀,到目前,至少馮素貞是幸福的,她也并不孤單,她還有她的皇兄,以及身邊的摯友,沉溺于往日的痛苦實在不是明知之舉。
可即便萬般提醒,像現在這樣——能夠将過去的回憶抽絲剝繭,嶄新擺于她面前的事件總是有可能發生的,無法避免,并且扯出一堆一堆讓她窒息的負面情緒。
別想了,東方天香,別掙紮了。
都過去了,放下吧。
“馮素貞,你現在過得很幸福吧。”
“我,我很好。”
“那便好。”
“那我就放心了。”
她茫茫然望着床榻頂架,漫不經心地搭話。
“你說,要是我再打不過便叫你,可是當真?”
“自然當真。”
“那要是我那時不在這兒了呢?”
房內片刻沉默。
馮素貞顯然是被問住了,眉目間的神采不在,黯淡着,像是蒙上了一層陰霾。
天香實在好奇她會如何面對這般感傷的追問,便看去,對上那人的視線。
“妙州離京城不遠,你我可以書信聯系。”半晌,她如此回答,說得極盡輕巧,玩笑話一般,卻也認真。
“哈哈,如此甚好!”天香大喜,“那我們明天便買只信鴿去!”
“嗯,都應你。”
“買兩只吧,好輪班,可不能累着它們了。”
“到時候你可得随叫随到,八百裏加急也得趕過來保護本公主!”
“不管誰欺負我,你都得站在我這邊教訓他。”
“就算對方是烏鴉嘴你也得向着我。”
……
天香嘴裏念念叨叨說了許多。
看她那神采奕奕的歡喜模樣,也不管該不該當真,馮素貞通通都應允了。
“……再然後,你跟馮老頭的藥鋪生意做大了……”
“到時你們便搬到京城來……”
“買個離公主府近些的院子……”
“你也好保護我……”
“到時我還能……”
“還能……”
漸漸,天香的聲音纏上了睡意,在她耳邊呢呢喃喃。直到徹底睡去,傳來了吐納的細微的聲響,她嘴角仍是輕揚着的,看着那般滿足。
不過一會兒,案臺上的蠟燭便也燃盡了,房內驀地暗下來,只剩了些微弱的月光從窗紙和門縫間擠進來。
馮素貞注視着黑暗中她朦胧的睡臉,終于頹然嘆了氣。
“到時,你哪還輪得到我來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