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迷市井
(一)
一早,天香着一身素裝,尚未施粉黛,于銅鏡前挽着木梳細細梳妝。
鏡中,她仍是留着當初為馮紹民梳起的婦人發髻。
一晃三年過去了,其間,旁人所有的勸慰她偏是一句也沒聽進去,執意留着,直至今日,她這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主竟也學會了如何梳理,再插一只金簪于發間,即便省去了那些繁瑣的發飾,看着倒也像模像樣。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因其步履輕盈,木梯未發出昨天那般刺耳的聲響。
“醒了?”馮素貞推門進來,便看見那床疊放整齊的被子,驚喜地看着正坐于鏡前描眉的天香,“士別三日,我們公主竟也變得如此賢惠?”
“本公主一向如此,是你有眼不識泰山。”
疊被子?天香自然是沒這個習慣的,只是今早醒來,見屋裏鋪排整潔,那人不光将一身素色女裝疊着置于床頭,連床下她那久經風霜的短靴以及一雙嶄新的繡花鞋也擺放得一絲不茍,房內所見之處皆井然有序,還做得如此周到,自己即便只是舊人,哪還能連被子都不疊了。
馮素貞抿唇淺笑,不做反駁。她徑直走到窗前,大推開被風吹合的窗柩,将其用栓子固定。
煙花三月,一點點不灼人的小陽光,帶着微風,涼爽明媚,令人心情舒暢,其間,因這門洞大開,便隐約傳來了些樓下街市的熙攘。
——那便是市井的煙火氣息。
聞之,鏡中女子手下動作不由一頓。
那樸素卻彌足珍貴的東西将會伴随馮素貞的一生。在長遠的未來中,過着屬于她的簡單而幸福的小生活。
而對于自己,那便是一處可望而不可及的海市蜃樓,就連僅僅對其存有向往,都該是荒謬的。
不經細想她便搖搖頭,自嘲地輕笑。
都應了皇兄此行結束後便不再出宮,怎麽還想這些不切實際的問題。
Advertisement
“今日怎這般細心打扮?”馮素貞踱步到天香身後,扶她肩處,俯身看着銅鏡中那幾分憂愁的芙蓉面。
不過只一瞬,陰霾便被隐去了,她換上明亮模樣,杏眼盈盈,對着鏡中的旁人嗔怪道:“怪你給的衣服如此素白,顯得人病恹恹的。”
盒中的面脂用得見了底,她小心抹在臉頰兩側,左右審視,便滿意地眨眨眼睛。
“如何?是不是看着精神多了?”
馮素貞并不急着回答,凝眸盯着她,模樣專注。
“你這人!若是敢說不好看我可饒不了你!”
“公主貌若天仙,怎麽會不好看?”她嫣然笑之,跨過椅子坐到天香身側,細細端詳,“只是好像缺了些什麽?”
許是昨天染的這身傷痛,天香唇瓣粉嫩卻有點泛白,搭着這身素白衣裳,竟也有了幾分弱柳扶風的病美人之态,雖別具韻味,卻不像了往日的霸道公主。
“還不是你,一個女兒家竟然連盒口脂都沒有。”
天香沒好氣瞪她一眼,正欲起身便被那人叫住。
“唉,別動,”她從懷裏掏出一盒嶄新的胭脂,“我且為你塗上。”
馮素貞擰開盒子,抹一點朱紅的胭脂于指腹,便覆到她唇上,其玉指纖纖軟,受着她溫熱的鼻息細細擦拭。
四下靜谧。
那溫軟的女兒香夾雜着皂角清淡的香氣萦繞進天香的鼻腔裏,一陣一陣,如同陳釀的好酒,似是聞之便已醉眼朦胧。
“吱——”外頭有誰在推動木門,帶來一陣微風,撫動了她頸項間的細發。
那推門的聲音細小得像是偷窺一般,讓人煞是不自在,天香便推開馮素貞的肩膀,警惕地示意:“外面是有人麽?”
“是小安樂麽?”她轉身喚道。
話音落下,果然從門後露出了個小腦袋。
——是個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約莫四五歲年紀,正怯生生盯着裏屋那張陌生面孔瞧。
“是我過世的師傅留下的孫女,托我扶養照顧。”
天香了然點頭,并不多問。
“來,過來馮姨這裏。”
天香正欲招手,那警惕的小丫頭便一溜煙跑了。
“嘿,看來這小丫頭不是很喜歡我。”
“不會的,”馮素貞手上收拾着攤在桌上的眉墨及胭脂,解釋道,“許是今日店裏來了太多陌生的客人,小孩子沒安全感。”
“除了我還來了其它客人?是你朋友麽?”
“差不多吧。”
見她強忍笑意,天香已心生不悅,來不及細問那人便溜了走,只留下一句:
“樓下張大人他們正等着公主您起床呢,梳妝好便下來吧。”
(二)
鶴頤樓二樓廂房內。
天香趴在窗口,樓下幾個約莫髫韶之年的孩童正圍在那處踢着毽球,唱道:
喇叭,鎖吶,曲兒小腔兒大。
官船來往亂如麻,全仗你擡聲價。
軍聽了軍愁,民聽了民怕。
哪裏去辨甚麽真共假?
眼見的吹翻了這家,吹傷了那家,只吹的水盡鵝飛罷!
這歌謠雖不是時下所做,聽着确是相當應景。
——天啓元年,豐熹宗即位之初,朝中東林勢盛,衆正盈朝,其權傾朝野,排除異己,打壓良善,熹宗皇帝親信稀微,孤掌難鳴,其年之秋,為制衡文官集團,監視武官行為,提拔宦官李進忠為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寶和三店,二年,以李進忠為首的閹黨勾結錦衣衛,直至如今,三年春末,廠衛之毒流已滿天下,其橫行不法,為所欲為,人人聞之而色變。
一時,兩黨之争風起雲湧,官場烏煙瘴氣,秩序混亂,惶惶不可終日。
以上,皆是張紹民就這兩年朝中局勢所做的總結。
桌上,張紹民飲盡了杯中的烈酒,語重心長地對着馮素貞與李兆廷二人傾訴着心中的無奈。
其言語間隐忍着苦悶,聽得天香這個了然一切的旁人心中也煞是不好受,若不是昨晚出了行刺未遂的那檔子破事,即便是她這個公主在場,怕是也要醉上一場了。
話雖如此,若是單就昨晚一事來說,林景年這位外人眼中的按察使庶“子”,在宮中雖無官無職,卻因為精通木藝與皇帝私交甚好,還因此被受封了太子太傅稱號。
如此天然的眼中釘一枚,不被盯上那才是怪事,跟朝中綱紀哪有半點關系。
可偏偏我們這位狡猾的丞相大人深說淺說,愣是将朝中大大小小能解決不能解決的問題都全盤托出了,訴苦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還不是想有用的給他出出主意。
“這個張紹民,真是一點身為丞相的自覺都沒有。”
“看什麽呢?”林景年從他們幾人的議論中抽身,走到天香身旁,順着她視線看去,便瞧見河堤的戲臺子邊聚集了許多形形色色甩着水袖的公子,興致盎然道,“那兒來了出戲班子,遲一些我們一起去看吧。”
“你看得倒是挺開,不怕再像昨晚殺出來一個人要了你的小命?”
“到時我可不替你擋刀了。”
“我的命自然是沒有公主您的值錢。”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這個林景年似乎永遠這副樂不思蜀的開心模樣,比以往的自己還要沒心沒肺。
“你說你啊,要是當初接下了我皇兄給你的官職,哪還有這麽多事。”
沉默了半晌,天香瞥一眼她便将視線移向了遠處。
“算了算了,到時估計是更亂了。”她頹然擺擺手,“以你的智商,沒準死得更慘。”
這豐朝的天下又不是她的故鄉,她沒有自己這般感同身受也實屬正常。
怪只怪她皇兄沒有一點用人的眼光,忌憚那些個文人也就算了,竟然連張大哥這位前朝功臣也不甚信任,寧可去提拔一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太監。
她總不能教唆張大哥也将自己閹了,以取得皇兄的信任吧。
“雖然啊,對于昨晚連累到公主的事情我很抱歉,”她賊眉鼠眼湊到天香耳邊,低聲竊語,“但是公主您也并不是毫無收獲的,所以,嘿嘿。”
“去你的吧!”
“噓——”
“你倒是說說我收獲了什麽?”天香梗直了脖子,一副你要真說出了點什麽便就要你好看的架勢。
“你早上明明就……”
“明明什麽明明!我沒有!”
僵持幾秒,林景年敗下陣來,癟癟嘴示弱道:“行行行,沒有就沒有吧……”
口是心非的女人,早上和馮素貞從樓上下明明還一副羞澀的小媳婦模樣,竟一轉眼就不認賬了。
“嚇,你這人好厚的臉皮,本來就沒有好嘛,怎麽搞得還像是你讓了我似的。”
……
她們趴在窗口,望着城中不知名的某一處,有一搭沒一搭地拌嘴,那太陽便随着時間的流逝,從她們的鼻尖一點一點地爬上她們的天靈蓋,而身後幾人仍是熱火朝天。
“你說,她們到底在聊些什麽?”
“大概是在策劃怎麽把公主你偷偷送回京城吧。”
天香氣結,翻一個白眼去。
身後他們幾人說話的聲音天香是聽得清的,只是這讀書人說的東西實在是枯燥,何況還是幾個曾經幾個金榜題過名的有名的讀書人聚在一起,她更是聽不進去了,便沒仔細留意他們所說之事。
“本公主餓了。”天香手裏轉着甘蔗,過去馮素貞旁邊,腿往凳子上一架,打斷他們的談話。
三人面面相觑,“如此,便先吃飯吧。”
“哎,”在張紹民點菜之際,她用甘蔗戳戳馮素貞的手臂,小聲詢問,“你沒有提議把我送回京城之類的吧。”
“啊?”她看一眼天香旁邊的林景年,心中遲疑,“呃,這個嘛……”
沒等天香的脾氣發作,旁邊李兆廷便幸災樂禍地補充:“我們是在商量什麽時候把林公子送回京城。”
“哈哈哈,你看吧!”
“啊?不是吧!“林景年臉耷拉了下來,求助地看向旁邊笑得正歡的天香。
“所以啊,你這兩天可得好好巴結我,沒準到時候本公主還能為你說說情。”
“是是是!”
“我想吃樓下的糖葫蘆,你可以去了。”
“是!”
一溜煙,那人便不見了影。張紹民示意,站在門外的侍衛緊随其後跟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