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戲如真

(一)

日昳時分,春光已過三分。

雅間之內,幾人已是酒足飯飽,抿着熱茶,侃着閑天,說起那前朝舊事時,便灑脫地自嘲一番,席間歡笑不斷,好不惬意。

稍作休息後,李兆廷因書院的事宜先一步離開了,而張紹民也以保護公主為由,帶走了林景年。

廂房內頓時冷清了下來,只剩天香與馮素貞兩人守着酒樓贈送的茶果與一堆林景年帶回來的小吃糕點,巴巴等着樓下那戲臺什麽時候能傳出點聲兒來。

“撲哧”

“怎麽了公主?”

“沒什麽,我只是想起了那家夥被你們逼着換上女裝的表情,”天香忍者笑意擺擺手,“實在是好笑的緊。”

想那時馮素貞與張紹民相視颔首,促狹一笑的雞賊模樣,不用說,這損招定然是她提的。只是可惜了還未來得及問林景年心裏如何想法便讓她給溜走了。

天香往老爺椅上一躺,随手在懷裏囤積的吃食中抓起一小盒桂花糕,三下五除二撕去了那層桑皮紙,塞進嘴裏,美滋滋地思忖,頂着男裝女轉的風頭再去穿那身羅裙,這心情滋味,定是複雜得很,也無怪她表情那般窘迫尴尬了。

“幹得好有用的,讓她平時老拿我開玩笑。”她笑得見牙不見眼,撈一包油酥餅扔過去,“喏,這個賞你了。”

馮素貞倚着窗柩,翩然應聲,“謝過公主。”

一點青陽落在天香臉側,她伸伸懶腰,滿足得眯起了眼,臉頰鼓鼓,咀嚼緩慢,許是哪兒硌着了,便擁着肚上的寶貝們挪挪身子,昏昏欲睡,一副慵懶的貓兒模樣。

一旁,她不禁看入了迷,嘴角輕提,漾開淺笑,俯身摘下因天香的不安分而搖搖欲墜的簪子,輕聲道:

“若是下次公主再像昨晚受如此重的傷,你便跟林公子一起回宮中去吧。”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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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香杏眼圓睜,墨瞳受傷地盯着那人。

“路上也好有個伴嘛。”

她被嗆得連咳幾聲,抓過遞來的茶便往嘴裏灌。

“怎麽還是如此的不沉穩。”馮素貞撫着天香的背,哭笑不得地擦去她嘴邊糕點的殘渣。

後者略有不甘地扁唇,嗔視一眼眼前這惡人先告狀的始作俑者,“你欺負人,剛才分明是你尋我開心。”

“公主,你怎麽還真生氣了?”

“哼,将餅還我,本公主不賞了。”

馮素貞啼笑皆非,還未回答便被天香槍去了話茬。

“等等,這個對話我們是不是曾經說過?怎麽如此熟悉?”

“呃,這個嘛……”

這時,外頭傳來了鑼鼓清脆響亮的聲音,望去,原來是那戲班子開始表演了,此時天色雖仍是明亮的,太陽卻已蹉跌而下,戲臺兩側的看臺皆點起了燭火,聚了不少觀衆。

“公主,樓下戲臺開始表演了。”

天香眼眸晶亮,随機躍然起身,到她身側,探着身子往外看。

“太好了,我還以為得等到晚上呢。”

戲臺上,首先出場的是一位身段如柳,愁容滿面的伶人,她踩着雲步上前,嘴裏念念有詞地唱着些什麽,不一會兒便上來一個梳着丫鬟頭的矮個的姑娘,再者,是一位病弱書生。

天香定睛看了許久,這劇情似乎是棒打鴛鴦的俗套走向,她并未發現有何不對。直到那一開始出現的美人兒換上了狀元的紅袍,那股熟悉的感覺才驀地湧了上來,她幡然醒悟,眉梢擰巴着問道:“這出戲,該不是叫女驸馬吧?”

“好像是。”

“哦?竟這般有趣?”

“我倒要看看這民間是怎麽編排你我的。”

天香頓時來了興致,不顧阻撓,拉着馮素貞便趕去了戲臺,坐在側邊的看臺,雖視線不佳,但好歹這裏清靜,還沒什麽人,不然,那人的臉色估計會更加難看。

臺上的表演正進高潮,那個衣着浮誇的便是扮演公主的伶人,她尚着喜服,模樣扭捏羞澀,于驸馬旁邊,低頭不語,煞是安分。

“嘿,這個劇本是你寫的吧,怎麽我堂堂公主能一開始就喜歡你呢?”

天香聲調上揚,推推她,結果那人仍是不為所動,蛾眉倒蹙不看她一眼。

得,調動氣氛失敗。

“哎呀,別生氣了,”她湊過去,讨好地蹭蹭馮素貞肩袖,尾聲拉得老長,“其實我傷也不是很重,況且剛才不是有你替我擋着嘛,我手臂不會有事兒的,真的。”

說到這岔她便來氣,抽出手旋身凝眸看她,“現在口氣倒是大,昨晚不還連腿都擡不起來,上個樓梯還要我背你麽?”

“我習武之人恢複能力驚人啊,剛才上樓我腿腳可利索了!”

“你看,一點兒也不也不疼了。”

須臾,天香好說歹說,見那人仍是板着臉,悶哼一聲,便背過了身去,“本公主都放下身段了,你竟還來勁了。”

馮素貞抿唇不語。

天香是一向如此的,她一直都是這麽奮不顧身,讨厭自己時,便奮不顧身地去排斥;喜歡自己時,便奮不顧身地對自己好;即便自己騙了她,仍是奮不顧身趕到刑場,将自己從刀下救出。

而現在,她奮不顧身救下了林景年,受了一身傷,卻一點勸告也聽不進去,尋着熱鬧的地兒,奮不顧身擠過人堆也要将這熱鬧給湊到手。

暮色中燈火正值璀璨,樓下戲臺仍半真半假演着她們過往的故事。

伴随着鑼鼓有節奏的聲響,伶人悠遠的唱詞終于唱到了尾聲——公主将他們從刑場救下,于是,那對苦命鴛鴦到底是得以成全,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這出戲終于落下了帷幕。

等樓下人群散了些,天香拍桌起身,賭着氣先行離去,“好了,結束了,我要走了。”

馮素貞是知道的,她從未變過。

她頹然嘆氣,跟上前拉住她的皓腕,語氣溫軟低啞,妥協道:“你可知我有多擔心你。”

(二)

今日這一出戲,倘若是以常人的眼光來看,編排得還算有趣。

名伶華麗婉轉的唱腔,萬般風情的舞蹈,儒雅的念白,雖附庸風雅,在以往天香眼裏甚至是文鄒鄒慢吞吞的代名詞,如此靜下心來,卻也成了一種享受。

但若是以其中人物來說,她卻實在是不知該如何言語其中滋味。

該是說自己最後竟與同名不同姓的另一位大人成了親的結局不對呢,還是“馮素貞”如此哀怨委屈地當着那女驸馬的過程不妥,說不上來。

以前行走江湖時,天香多多少少是看過些話本的,有名的,無名的,悲傷的,可笑的,一篇篇故事,便是一小個世界。而在看那些故事時,天香是站在制高點的,裏面的人物或生或死,天香是從未在乎過。

可現在卻不同了,被搬上舞臺的,是她自己的過往,并且将會随着戲班子的搬遷演繹在千人萬人面前。即便天香,也不過是那滄海一粒,站在故事外,以旁觀者的角度目睹着其中悲喜歡。再不是一句簡單的“窮極無聊的玩物”可以概括的故事了。

“馮素貞,當那兩年的女驸馬,你可曾後悔。”

話音未落時,馮素貞便被她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語給問得愣了神,望着對面女子眼中肅然的認真,恍惚俄頃,答道:“不曾。”

“能夠認識公主,我從未後悔。”

腕間,她溫熱的手掌緊了緊,墨眸沉沉,凝視而來的眼神萬分果決,深刻得宛然生出了一道枷鎖,桎梏了天香的視線,引得她不禁失神跌如其中。

四目相對間,好似周圍形形色色皆沉入了海底。

“如此便好,”天香無措地避開視線,忽而抿唇粲然笑道,“那就今日之事,小女子在這裏先給馮大夫賠不是了,不該任性惹馮大夫擔心。”

“馮大夫就大人有大量別生我的氣了。”她學着鄰裏喚她“馮大夫”的語氣,抽出手來認認真真向馮素貞做了個揖,眨着杏眼打趣道。

聞之,馮素貞微怔良晌,一陣夜風吹來,燭影搖紅,将那溫熱的氣息盡數散了去。

她斂唇淺笑,攏一攏天香肩處的外衣,“夜涼了,我們走吧。”

待二人回到藥鋪時,天已經徹底暗了下來,挂着一輪亮得發白的明月,偶有打更人的鑼鼓聲從遠處傳來,漸行漸近。

“你們可算回來。”藥鋪內堂傳來林景年的聲音。

走進一看,那人正坐在木椅上,擺弄着那身繁複的裙裝,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看着來人,其身後還站着個張紹民留下的侍衛,不見那張紹民的蹤影,估摸着八九不離十是執行他們三個書呆子商量了一下午的那個計劃去了。

“姓林的,這兒可沒有你的床。”

“哎等等,別走啊公主,”她叫住那正往樓上走的身影,趕過去,“我有好東西要給你。”

她瞥一眼一旁的馮素貞,恰是對上了後者同樣盯着自己的視線,引得林景年不禁立起了汗毛,背脊一僵,便陪着笑臉擺擺手,“嘿嘿,馮姑娘,借公主一用,馬上歸還。”

那人眼神釘子似的,看得人渾身不自在,林景年避之不及,便拉着公主去了旁側。

“你會不會說話!我又不是她的物件!”

“是是是,不是東西,不是東西。”

“姓林的,你膽兒挺肥啊!”

天香呲牙咧嘴揮拳過去,林景年閃身避過,從身後拿出一小袋東西到她眼前。

“這個,公主可想要?”她制造懸念地晃一晃,裏頭的香氣便一同彌漫了出來。

“是丁香果!”

“正是。”

天香心滿意足接過,打開,迫不及待嘗了幾個。

“雖然頂不上宮中禦廚做的,但味道應該不會差。”

這兩年,天香因飲食不律落下了病根,那味苦的中藥又難以下咽,于是,便讓宮裏的禦醫研發了這麽一道吃的,不僅帶點藥性,還能用作平時解饞,實在是妙哉。

“以報公主救命之恩。”

“就憑這你就想報了救命之恩?那可不成,太便宜你了。”

“我可是花了大價錢拜托酒樓名廚給做的。”

“不成。”

“黃鶴樓的師傅架子可大了,生意又忙,我還在酒樓做了半天苦力呢。”

“那也不成。”

“……”

“得先欠着。”

天香美滋滋捧着那一袋果子,一個接一個往嘴裏塞,那小表情,一副心神俱醉死而無憾的模樣,忽而,甚至還傳來了吧唧嘴的聲音。

林景年瞥一眼她。

“看什麽看,你可以走了。”

“天香,熱水放好了。”馮素貞從後邊混堂內探出腦袋,喚道。

“聽到沒有,本公主忙着呢,你該上哪兒去上哪兒去。”

“啧啧,”林景年看向混堂的那扇木門,意味深長地搖搖頭。

“在公主衆多的愛慕者中,還數那馮素貞看我的眼神最是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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