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一室生春
(一)
一蓑短煙散着氤氲的熱氣從混堂細窄門縫間鑽出來,梳着兩個小髻子的丫頭一步三搖地從裏頭蹒跚而出,輕手輕腳拉上門。
聞見了動靜,馮素貞起身迎上前去,蹲下身,神色關切地問道:“如何?裏面的姑姑是何模樣?”
“嗯……”蹙眉思索半晌,小安樂便學着剛才所見,捂着手肘,皺着小臉,痛苦地“哎喲”了聲。
“當真?小安樂可有看錯?”
丫頭睜着渾圓透亮的眼珠,搖搖頭,抓了馮素貞遞過來的糖果,噔噔噔便跑上了樓去。
今日這澡,馮素貞本是執意不讓天香洗的,卻是奈不過那人好說歹說軟磨硬泡的功夫,雖是應下了,卻仍是不放心的,便尋來那小丫頭,給她一顆天香帶來的糖果,憑着将衣服送進去之際,瞧瞧她在裏頭是否安然,心中思忖,若是無恙,她便應允了她先前的警告,斷了念頭,回房等她;而若是有礙的話……
門外,見了那小丫頭的描述,馮素貞心下瞬間沒了底,拂袖,踏着石板路再三踟蹰,掙紮幾番還是上了前。
“天香?”她輕叩門扉,沉寂良晌,并無人應答,便推了門進去。
頃刻,濕熱的水氣撲面而來,屋內煙霧缭繞,馮素貞揮手将其散去,屏風上朦胧的身影映入眼簾,其依稀可見青絲披肩,娉娉袅袅,軟如溫玉。
尋着熱氣過去,繞過屏風,便看見裏頭那人正挽着捧溫水澆在身上,未察覺來人,神色看着無恙,卻是在浴盆邊緣留下了一點猩紅。
“天香?”馮素貞再次喚道,見後者仍是模樣呆愣,便着急走過去,抓起她不足盈握的纖臂,那結痂間滲出的血絲跌入眼簾,一大片,沿着肌膚,蚯蚓一般向下爬行,煞是觸目驚心。
未及發作,那手臂便從她手中掙脫了,幾經撲騰,躲得老遠。
“嚇,馮馮馮……馮素貞!”
天香大驚,到浴桶另一邊,用瓢扚指着來人的鼻子,磕磕巴巴說不上一句完整的話。
“大騙子!不……不是說好不進來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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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你能自己小心地洗完澡的前提下。”馮素貞哭笑不得,順着她的手勢背過身去,“傷口若是感染了,公主是如何答應我的?”
知道,這哪能不知道啊。
——若是感染了,這一個月便安分地留在這兒養傷,哪兒都別想去了。
唉,不過口頭應允,怎麽跟簽了賣身契似的。天香萬分後悔,嘴下嗫喏,不甘地低下頭去。
“那,那得蒙上眼睛才行,不然我不自在。”
馮素貞應下,找來一绺廢布條,到天香身後,不由分說便往她眼睛上蓋。
“你這人!”天香将其推開,“沒穿衣服的是我,當然是你蒙眼睛啊!”
“我蒙上了眼睛還如何幫公主處理傷口?”
說的也是。
“公主就當我是桃兒杏兒,不必在意。”
“嘁,說得輕巧,下回你洗澡我也進來給你擦背,看你在不在意。”
她低聲呢喃,擡手挽過披散的墨發到身前,便是一片春光。沿着肩頸,順而向下,浸沒入水。盡收眼底是潤澤如玉,骨肉亭勻,宛若被蛻了皮的魚身,緊緊包裹皮膚底下纖細的骨骼,□□,沾着點水漬,帶着點傷痕,偶有青絲粘連,也如同線條優雅的波浪,弛緩而隐晦。
馮素貞一瞬不瞬盯着,吐納不禁也變得灼熱急促,熱氣籠罩,四面八方,滲進她的皮膚裏,熏得她似乎整個人都在發熱,朦朦胧胧的,竟讓她比上次更緊張了。
“你弄吧……”
“嗯……”她咽咽幹澀的喉嚨,移去眼神,悶聲答道。
“輕一些……”
這傷在手肘處着實是不方便,久久放置,痂結得硬了,痛感淡薄了些,便好似可以為所欲為,可稍稍動一下便又裂出一條小縫來,不得有半刻的走神與得意才得始終。這傷若是在馮素貞手臂自然不會有如此顧慮,可這對于天香來說,卻是困難重重的。
瞧,這傷口還如此奇怪,撞了浴盆邊緣的當下并無知覺,到了此刻,鑽心的痛楚才一點點從皮膚低下滲透上來。
身後,馮素貞握住她柔若無骨的小臂,輕擡起,擦去血跡,手下動作溫柔。
霎時間,室內皆無人言語,出奇安靜。
只是這般安靜卻更是難熬,數着耳邊回響的自己的心跳聲,緊張地似乎要窒息了一般,天香便首先将其打破,問道:
“對了,你是怎麽知道我傷口破了的?竟來得如此剛好?”
“你衣服忘拿了,我叫小安樂給你送來,便告訴了我。”
“哦,我說吶。”
“公主可有心事?”
“嗯?”天香一慌,忙答道,“沒有,我能有什麽心事。”
“是林公子跟你說了什麽嗎?”
“沒!她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能跟我說什麽。”
她看不見天香現表情如何,其語氣中的心虛與慌亂卻是不言而喻。
馮素貞并不拆穿她蹩腳的撒謊,簡單處理了傷口,便一層層将它用繃帶纏上,繼而道:
“公主進來混堂後,林公子又折反回來,跟我說了些事。”
她娓娓道來,字句清緩幽深,執起浴盆邊的手巾,将其打濕,覆上天香的頸項,徐徐擦拭。
“她說,讓我好好照顧公主,監督公主好好吃飯,免得舊疾複發。”
耳邊輕靈水聲傳來,溫熱的水澆上天香冰涼空落的背脊,雖仍是不敢動彈,卻是放松了些。
“是,是麽?”
不知為何,馮素貞語氣聽得有些不悅,她不知如何回應,便不去細答,幹笑兩聲欲跳過此話題。
“是的。”
林景年這個人,讓她很不舒服。
馮素貞隐約能感覺到,她是有許多關于公主那些瑣碎卻尤為重要的小事想要傳達給自己的,可偏偏不直截了當地言明,而是要通過各種旁敲側擊的暗示,而當其展現在她面前時,言語間透露着刻意的炫耀真的讓人十分不痛快。
“我身體很好,別聽她瞎說。”
“所謂是藥三分毒,那個果子不能吃得過量。”馮素貞淡淡道,“若是跟你吃甘蔗的頻率一樣,對身體不好。”
“知道了……”
這個林景年,怎麽就這麽多事!
正想着,背後馮素貞抓着手巾便沿着天香的背脊往下擦去,一陣酥癢激起了她渾身的雞皮疙瘩,她不禁輕吟一聲,将身體往水下潛了潛,“剩下的我自己來就好……”
“那衣服呢?可穿得上?”
“這……”
這自然是穿不上的,主腰的繩結是在背後,光是脫下天香就擰着胳膊折騰了半天,更別說是穿上它了,若是傷口再破了去,疼上個一宿,那她今夜算是不用睡了。
“你把眼睛蒙上,站那兒去。“天香單手護于胸前,神色窘迫地指指不遠處木施擺放的地方。
馮素貞應允,走過去,伫立黑暗中。
不一會兒,天香的方向便傳來簌簌的水響。
她許是從浴盆中出來了。
而後,伴随水滴濺落的細小的聲響,從浴盆旁的小梯子走下,光着足踝,連緩緩靠近的腳步也是濕漉漉的帶着擠壓而過的水聲。
她袅袅娜娜款款而來,終于在她身前駐足,将一件布料光滑的物件塞到她手中,呢喃軟語道:
“這是我的主腰,這頭朝上。”
“嗯……”
說完天香便轉過了身,背對而立。
馮素貞小心摸索着,所及之處皆溫軟綿密,她耳根發燙,小心翼翼将手臂環繞過天香胸前,繞道後頸,系上一個細細的繩結,繼而,尋着腰下的細繩,卻不想微涼的指尖劃過她側腰的軟肉,便聞見了一聲女子軟糯的喘息。
“唔……”
天香雖努力屏住了呼吸卻也不禁倒吸了口涼氣,那細小的如蚊螞爬過觸感,引得她一陣顫栗,甚至連呼吸也變得顫抖。
“對,對不起。”
“夠了,其他的衣服我自己可以穿……”
話音落下,馮素貞便疾步朝大門方向走去,不想卻撞上了屏風,一聲巨響,她連忙扶住,摘下蒙在眼上的紗布,逃也似的離開了。
(一)
朝霞入戶,本草堂街前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馮素貞因昨夜明發不寐,周天暝暝餘方初醒,于堂前,正睡意闌珊,遂餘執筆書文以驅乏,凡有客至門,皆勉強待之。
“馮大夫,今日臉色不太好啊。”來人是書院的夫子,立于櫃臺前,年逾半百模樣,蓄着一小撮泛白的胡子,笑容滿面道。
“昨晚是有點沒睡好。”
馮素貞将藥方鋪平,并用鎮尺壓好,動作熟練地将其折疊捆紮。
“身體乃萬事之本,年輕人也需注意。”
“先生說的是。”她微微屈身将藥遞上。
正說着,門後樓梯傳來了聲響,一位妙齡女子哈欠連天着從那處走來,不由分說便上前坐到堂前的太師椅上,态度散漫,似是昏昏欲睡。
夫子瞥之,問道:“可是令妹?”
馮素貞笑而不答,繼而寒暄幾句,夫子便提藥離了去。
室內安靜下來,只剩些筆鋒摩擦宣紙細碎溫和的聲響,天香睡眼惺忪,望去,那人面色無半點異常。
“馮素貞,你這個便宜占得很有水平啊,我什麽時候成你妹妹了?”
“還有,你給我手臂綁的什麽呀?”
“自然是木棍。”
“你還敢說!綁上這個我如何活動?”
“用特別的辦法對付特別的人,”勁而落筆,觀之,馮素貞滿意地笑笑,“公主如此不安分,我不得想點法子應對?”
“免得啊,砸了我馮某人的招牌。”
“嚇,好你個馮素貞!”天香拍桌起身,到櫃臺前,舉起挺得筆直的手指着她,“膽敢取笑我!”
“等等。”
“等什麽等!”她揮開那人擋過來的手,卻見她正伸長了脖子向外張望,嘴裏心神不屬地打發着她,便也随着她視線望去。
“看什麽呢?外面有什麽寶貝等着你麽?”
“馬上馬上。”
等了一會兒,人群層層散開,一位老農攜着約莫及笄年歲的姑娘提着鳥籠朝店裏走來。
天香定睛看去,不禁面露驚色。
怎麽是他們……
“庸醫給我出來!”
記得那日秋高氣爽,天香尋了處離那人不遠的屋頂躺下,正困意襲來,眼睛還沒來得及眯下樓下便傳來了陣陣騷亂。
聞見,天香坐起,探身窺瞰而去,樓下那間小小的藥鋪門前聚集了許多布衣草民,婦人們向那塊标有“濟世堂”的門匾扔去些摻了水軟得稀爛的泥土與一些爛菜葉,男人們則沖鋒在前,負責吆喝。
他們模樣兇悍憤怒,更有甚者舉起了農具,一副要将這間小店給夷為平地的架勢。
“庸醫!快點給我們出來!”為首的是位發量稀松年華垂暮的老頭,他如此叫嚣,身後那些跟随者便附和:
“出來!給我們出來!”
不過片刻,馮素貞便應聲從門內盈盈而來,左右環視,疑惑道:“鄉親們這是為何?”
“你還明知故問!”那老頭拉過縮在人群中瘦弱的姑娘到她面前,“你看看啊!看看小女這臉!”
“你怎麽能因為小女傾心于李夫子就如此對她!這讓她以後還如何嫁人!”
他話語哽咽,痛心疾首狀。
“是啊!你身為女子來做這個大夫我們可以暫且不追究!所謂醫者仁心,你怎麽能這般心胸狹窄!”
下面又是一陣躁動,他們情緒高漲,紛紛應聲。
“各位!馮某向來行得正坐得端,此事定是有什麽誤會,我……”
“還能有什麽誤會!你叫唐大夫出來!讓他給我們一個交代!”
“我師傅近日身體抱恙……”
“看!一定又是這個妖女作祟!”
“把唐大夫還給我們!”
“把唐大夫還給我們!”
面對市井小民的群起攻擊,馮素貞毫無招架之力,只得擦去臉上的髒亂,所做解釋卻無人将其入耳。
一旁圍觀之人越來越多得聚集起來,對着中心人物指指點點,神色鄙夷。
就算那日被冤枉罰了杖刑,天香也未見過馮素貞像現在這般無奈與痛心的模樣,看得她實在心疼。
“愚民!”天香咒罵一聲,血液上湧正欲發作,卻礙于身份不好出面,就算無所顧忌,她的出面也定會将事情攪得稀爛,幾經思索便旋身跳下樓,朝着衙門奔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