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酸風
(一)
“你們來了。”
馮素貞迎上去攙過老農的另一只手,扶着他顫巍巍走進門裏,莞爾笑之,“高大哥,快到裏面坐。”
“馮大夫。”一旁的姑娘低眉垂眼喚道。
馮素貞與其相視一眼,颔首應之。
“天香,站在門口做什麽,快進來。”
天香不解地看着眼前那對昔日帶頭作亂,對馮素貞惡語相向的極品父女這崇敬模樣,蹙眉挪步過去。
才不過幾個月過去,雖說天香出手勉強将其擺平,但畢竟馮素貞是個女大夫,不好為這幫目不識丁的草民所接受也是正常,看着如今他們竟能相處地這般和睦實在是令人詫異。
說起來,前日看戲時似乎也遇到了幾位打招呼的鄉民。
“馮大夫,這是您要的鳥兒,我挑了之只最大的給您送來。”
“馮某在這裏謝過了。”馮素貞接過鳥籠,“高大哥近日身體可有所好轉?”
“還是老樣子,馮大夫如此照撫,在下實在慚愧。”
“唉,非也,并無惡化便是一種進步,萬萬不可喪氣。”
“馮大夫說的是。”
他們說着些客套話,天香插不進話,便将視線移到一旁恭默守靜的姑娘身上。她走到馮素貞身側,好奇地低頭窺視一眼她,那光滑的臉蛋哪還有一點那時斑駁的痕跡。
恢複得倒是好。天香悶哼一聲,心中腹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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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子在這裏代老父謝過馮大夫。”她雙手輕輕搭于左胯,端莊地向馮素貞行了個萬福禮。
那女子身段如弱柳扶風,細聲軟語幾句,聽得天香霎時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嗤之以鼻地朝身後做嘔吐狀。
“高姑娘不必客氣。”
說着,馮素貞竟擡手,欲鞠躬作揖,天香氣急,跺腳踩上那人腳背,四目相對間後者回了神,便收手,回以萬福禮。
又是一陣寒暄,終是送走了那對父女。天香坐回了太師椅,嗔視一眼提着鳥籠面露喜色而來的馮素貞。
馮素貞愕然,跨步過去,蹲于天香膝前,“怎麽了這是?又有誰惹我們公主生氣了?”
“別跟我來這套!”天香将其手揮去,厲色道,“是不是見那姑娘柔柔弱弱的就起了保護欲?”
“世人叫我一聲‘馮大夫’,我作揖單純是習慣,跟高姑娘柔不柔弱并無關系。”
見天香眼中質疑,她點頭如搗蒜,加以肯定。
“哼,爛好人。”
“我若不是爛好人,公主又怎麽會把我從刑場上救下,留我活到現在。”馮素貞笑言道。
“別,我可擔當不起。”
年前的那場騷亂最後草草了了,不是因為那位新上任的地方知府不作為,更不是因為法不責衆,而是因為馮素貞這個爛好人的不追究,不光不追究,最後還上門給那位從頭到尾好不委屈的姑娘治病去了。
瞧瞧,這都什麽事啊,人家都欺負到頭上了,竟然就這麽算了,要不是她那時沒做任何僞裝準備,不然真想上去問問她腦袋瓜子裏面都裝了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想想就來氣!
“人心向背,實非我所能控。”
許是見了天香仍是面色不悅,她起身坐到一旁另一張太師椅上,嘆一聲氣,語氣低緩下來,娓娓道來,似是解釋着什麽,“為醫者,自然得做到仁心。”
天香一愣,斜睨她一眼。
這話聽着,怪怪的……
“馮素貞,你該不會……”
“不會什麽?”
“算了,你愛幹嘛幹嘛吧,本公主困得不行,得去補個回籠覺。”
“那這鴿子呢?”
“等等,”天香身子一怔,回身不可思議地看她,“這只灰不拉叽,肥得很跟雞似的玩意兒竟然是鴿子?”
馮素貞點頭。
“我還是睡覺去吧。”
(二)
一陣細小的瘙癢喚醒了天香。
她惺忪轉醒,朦胧間,眼前漸漸浮現的是一張稚嫩軟糯的女娃的臉,正伏在她枕邊,睜着水靈懵懂的雙眼,揪着一根狗尾巴草在手裏把玩。
“小丫頭,從書院回來啦……”
天香還未徹底清醒,見着小安樂可愛模樣便也笑開了,眯眼揉揉她的小腦袋。
她撐起軟綿無力的身體磨磨蹭蹭下了床,握住小孩的小手往樓下走去,嘴裏仍是念念有詞。
“唉,也不知道馮素貞那女人怎麽想的,你才幾歲就把你塞到書院去。”
“也是苦了你了,這麽小就要接受四書五經的屠戮。”
小安樂不懂,便順着握住她的大手向上望去,天香正扁唇啧口,神情變化就像刮起風的湖面,漂亮又充滿活力,同她那個幾乎可以一整天保持一個表情不變的馮姨完全不一樣,煞是新奇。
“你以後長大了可不能像她一樣,”天香一點她的鼻頭,粲然笑道,“又爛好人,又書呆子。”
“得像我一樣,機靈點兒,不死讀書,遇到事情要學會對症下藥。”
“這樣啊,才能活得自在。”
樓梯口,她突然高揚起了聲調,聲音不出意料傳進了馮素貞耳裏。
聞言,後者不禁抿唇淺笑,擺放好了菜碟子,兩三步走到天香面前,牽過小安樂另一只手。
“公主如此的富貴閑人,自然是活得自在,像我們這些市井小民可就不同了。”她回以揶揄。
雖近日已經鮮有摔倒,但小丫頭畢竟剛滿四歲,走起樓梯來仍是不熟練的,需有人在旁護着,一步一步下了階梯,姿勢仍舊笨拙。
“哼,你以後可看好了這小丫頭,別再讓她像你一樣跑去考科舉了。”
“我那時是情勢所迫。”
“那可說不準,這個孩子跟着你長大,話都比一般孩子要少。”
“若不是年齡對不上,不然我真懷疑這孩子是不是你偷偷生的,竟跟你這般相像。”
“呵呵,公主說笑了。”
于後廳餐桌落了座,天香撫撫小安樂的後腦的絨發,“說起來,這孩子跟我還有一段緣分呢?”
“父皇給我的封號是安樂公主,而你也叫安樂,你說是不是很巧。”
小安樂一瞬不瞬地盯着天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姓馮的,這孩子姓什麽?”
馮素貞盛上米飯,走近将碗筷放到天香桌前,答道:“姓馮。”
“跟你姓?”
“師傅囑咐的,”她喉間幹澀,握上了筷子的手沉了沉,停頓了片刻,“他老人家走後這世上便再沒有她的家人了,我想這個姓氏或許能給她些依歸吧。”
馮素貞講得平淡,聽者卻是神情晦澀,只低低應了聲,“這樣啊……”
“改不改回來,長大之後由她自己決定吧。”
“嗯,這樣好。”
無依無歸,一個人留在這世上的确是一件即孤獨又痛苦的事情。
正午,天色愈漸昏暗,須臾便落了些水滴下來,天香擡頭望去,窗外的溟濛細雨甚至沒半點聲響,只帶來了些夏日潮濕的味道。
“叩叩叩”
應着敲門聲,馮素貞放下筷子離席而去,一陣冗長溫柔的開門聲過後,細細碎碎的對話傳來。
天香豎起了耳朵仔細去聽,不禁蹙起了眉。
——外頭傳來的是那位高姑娘軟軟弱弱難以捕捉的聲線。
“小丫頭,門外那位高姑姑是不是經常過來這裏?”她湊近小安樂,竊竊私語。
點頭。
“經常過來幹嘛?”
“生病。”
“生病?”天香別有深意地點點頭。
身體竟還是如此虛弱。
等了許久,聽聞了外頭的動靜,天香端坐,故作不經意地瞥一眼滿面春風地從前堂走來的馮素貞。
“那高姑娘又送了些什麽過來?”
“哦,這個啊,是一籃雞蛋。”
“她平白無故送你一籃雞蛋做什麽?”
馮素貞張嘴剛要回答,一轉身便對上了對面那人直勾勾看過來的視線,便收斂了些笑意,落座于她對面,歉然扯扯嘴角,“是用來抵去平時賒欠的藥費的。”
“這樣啊。”天香了然點頭,撥弄着碗裏的米飯,興致缺缺模樣,“就送個雞蛋聊得還挺久。”
“高姑娘還傳授了些馴養鴿子的方法。”
“是麽。”
“你上次夜裏不是說要我随叫随到麽?你将這只信鴿帶回京城去,到時你我便能随時通信。”
馮素貞一一交代,讨好地提起鳥籠沖天香展示她所準備的小小的禮物,可後者眉梢仍未舒展,等了半晌,只低頭自顧自吃飯,默不作聲。
餐桌上,天香與馮素貞相向而坐,小安樂坐于右側,晃着藕段似的小腿,笨拙捧着碗筷,邊咀嚼着嘴裏的飯粒,邊擡眼瞟瞟左右兩個不言不語,臉色奇怪的大人。
“我吃完了。”這兒氣氛煞是奇怪,她覺着不自在,便跳下椅子跑到了外頭去。
沉默許久,天香方才啓唇說道:“那個什麽高姑娘,我不喜歡她。”
“為何?”
“做作,矯情,城府深。”
還是裝無辜的一把好手,最毒不過婦人心說的就是她,馮素貞這個爛好人如此健忘,她可是記仇的很。
“這樣啊……”
“小丫頭說她經常過來這裏看病?”
“是幫她父親拿藥來的。”
“你們關系很好?”她追問道。
“還……嗯……一般般吧。”
“還可以就還可以,改什麽口,怕我吃了你啊。”
馮素貞窘然笑笑,“高姑娘與她的老父親相依為命,年紀輕輕,挺不容易的。”
“你倒是關心她,”聞言,天香不禁來了氣,用力放下筷子,勃然嗆聲,“林景年昨晚才剛囑咐過,我今早沒吃早飯也沒見你來關心關心我!”
“我那是……”
“那是什麽!人家都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你倒好,還把蛇養在身邊!”
話音落下,馮素貞不由一怔,看着對面那人臉上跳躍的憤怒,她不知該說些什麽,卻似乎有什麽溫暖的東西竄進了她的胸腔,密密麻麻,煙火一般綻放開來。
她揚唇莞爾一笑,夾去菜到天香碗裏。
“山銳則不高,水狹則不深,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她淡然又溫柔地笑着,話語間全是超然物外的坦然,一副遺世而獨立的仙人模樣,見着,天香瞬間便沒了脾氣,悶哼一聲,悻悻低下頭去吃幾口飯菜。
“雖今早公主因昨夜輾轉難眠,面色枯槁,沒有關心公主吃完晚飯再去補眠是在下的過錯。”
“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