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虞之隙

(一)

這會兒……

他們估計還在樓下耳鬓厮磨吧……

下午,溟蒙細雨匆匆而過,不過少頃便虹銷雨霁。萬裏雲羅,皆清朗區明。

小小一方窗口,天香正托腮坐那處,眼眸凝滞,出神望着何處。

似若有所思。

方才,李兆廷從書院來到了這兒。自己雖向來任達不拘,基本的察言觀色還是通曉的,想來因為自己的打擾,他二人已許久未談敘,如若這時還繼續留着,實在不是明智之舉,不如有些自知之明,便早早避開,留他們二人獨處。

說起來,平靜的日子就是這點不好,它總是給她帶來種種安穩的錯覺,并且如流水般滲透進她的生活,不禁讓她生出似乎自己已經擁有了當下的幸福,而生活也會一直如此一般。

窗外,一點青陽在青石板、瓦檐的水漬裏熠熠生輝,偶有清風擦着窗扉而過,帶來些清冽濕潤的味道,天香阖眼深吸一口氣,唇齒一張一翕間,一并擠出了胸腔中的郁氣,将其傾數吐出。

才不過幾天光景,自己竟然就有了鸠占鵲巢的念頭。烏鴉嘴這時許是來得正是時候的,也好讓自己清醒清醒。

俄頃,腳步聲與敲門聲依次傳來,天香應聲回頭,馮素貞正挂着清淺的笑顏,端着一盞熱茶款款走來。

“還生氣?”她坐到對面位置,将熱茶推到她面前。

天香挑眉看一眼馮素貞笑臉盈盈的模樣,兩指攜過杯盞,撇過臉吹去飄散的熱氣,小心品茗一口,再品茗一口,遲遲不做回答。

她的确是生氣的,只是絕不僅僅是馮素貞所想的淺顯的理由,其中緣由複雜得很,一句兩句說不清楚,天香心中郁塞,卻不好言明,只得将其咽進肚裏,再說服自己慢慢将其消化。

“你就這麽上來,要是來了病人怎麽辦?”

“沒事兒,樓下有人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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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對了,烏鴉嘴還在樓下呢。”

她眼眸低垂,說得沉郁,将空杯往桌上一放,仍不看她一眼,馮素貞噫噎,凝眸緩緩道:

“天香,若是你實在不喜歡高姑娘,我便不與她來往了。”

“不必了。”

“人性本善,是我需要寬容點。”

“當真?說的不是氣話?”

“當真。”天香正色道。

人性複雜,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它本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善惡的,只是立場的不同的罷了,強求所有人與你站在同一立場實在不切實際,做好當下的自己才是良擇。

這些陽春白雪的大道理,天香心裏是明白的,只是受了委屈的那人是馮素貞,嘴上說着要寬容,心中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些散不去憤懑的。

就像桌上那杯盞,明明茶水見底,熱氣消逝,杯身的溫度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褪去的。

“好了,放心了吧,下去陪你的烏鴉嘴去吧,我沒事兒。”

現在的她很努力地放下內心的疾惡如仇,馮素貞的淡然豁達她能學上幾分,也漸漸理解了馮素貞這個好人所做的一些選擇。

當然,對于在“一些”範圍之外的選擇,她仍是不懂的。

就像中午在餐桌上那時,從馮素貞的回答中,天香隐隐感覺到她是知道些什麽的,卻不敢去細想,因為她害怕只學到了幾分寬容的自己會控制不知将自己狹隘的一面在她面前暴露出來。

正想着,擡眼便對上了對面直喇喇看來的視線。

“你還有什麽事麽?”天香正襟端坐,再三強調道,“我真的沒在生氣,你忙你的去吧。”

視線中,天香神情肅然,卻是透着勉強,馮素貞眉頭微蹙,三緘其口,幾番猶豫才遲疑地啓唇,“若是在乎那時的事,我可以向你解釋。”

“哦?你倒是說說是哪時的事?”

“就……”

“如何?”

天香許是猜出了她吞吞吐吐所言之事,眉宇間不禁染上了些愠怒之氣,盯着她的眼神煞是淩人,馮素貞語塞,頹然嘆一口氣,沉沉道:

“公主,你在這之前曾來過幾次妙州吧……”

夕陽斜落,窗外一聲鴉鵲凄厲的叫聲轉瞬即逝,微涼的風穿堂而過,吹亂了天香耳鬓的細發,馮素貞欲伸手将它撫下,還未觸及發梢便被揚手揮去。

天香指尖攜過細發将其撫到耳後,笑道:“呵,你知道,你果然知道……”

“不虧是馮素貞,什麽也瞞不過你。”

她笑得愈發熱烈,揚聲拍桌稱道。

“天香,我……”

“姓馮的,你倒說說我來了幾次?”

“……”

“磨唧什麽?說啊!”

“一共三次。”

“第一次,是我的生辰……”

“第二次,是劉倩的忌日……”

“第三次,便是……”

“竟知道得如此清楚……”天香指尖摩挲着漸漸涼去的杯盞的杯口,低下頭去,吸吸鼻子,故作輕巧地嘆喂。

“在你面前,我真如跳梁小醜一般。”

她說話的聲音有些喑啞,馮素貞聽着剛想說什麽,門外便傳來敲門聲打斷了她的思緒。

“素貞,樓下張兄來找你。”

“馬上來,”她揚聲道。

“天香,你……”

“天氣這般舒爽,我出去走走吧。”天香淺笑道,走在前頭,風風火火地跑下樓去,轉瞬便不見了身影。

感情這種東西,真的很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二)

黃昏時分,一位帶着公主口信的侍衛前來客棧找林景年。

而當她拖着繁複的長衫趕到所指定的酒館時,環視一周定睛看去,裏堂裏的那人已經醉了七八分。

角落裏,她爛泥似的半伏在桌上,軟若無骨,一杯一杯喝着酒,不吵也不鬧,安安靜靜的,那眉目神情卻是哀戚得很,仿佛就算下一秒世界末日了也與她無關一般。

又是那副苦大仇深生無可戀的可憐模樣。林景年頹然搖搖頭,尋着天香的身影彎彎曲曲地走過去,與她相向而坐。

“怎麽才來?”

“發生什麽事了麽?”她捧過酒壇往杯內倒上瓊釀,輕車熟路地問道。

“沒事就不能找你喝酒麽?”

林景年并不接話,叫來小二點了幾個下酒菜。

在宮裏時,天香時常找她喝酒,也時常喝着喝着便流下滿臉的眼淚。

起初,林景年似懂卻又非懂,她也曾為情醉酒,也曾有過覺得碰上了一道無論如何也跨不過的坎,卻不曾像她這般——似乎任憑時間如何吹打也無法消除她心中的愛恨,反而将其打磨成了她心口的一道疤痕,就連尋常的呼吸吐納也能牽連出一絲痛楚來。

而後,她漸漸理解了“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這一句詩——

天香便是那癡人。

她無處阻攔,便只站在一旁,洞若觀火。長此以往,不過問緣由,心中也七七八八有了答案。

她夾着糖蒜,手邊的白色紗布與兩條細長的木棍吸引了她的注意,思忖半晌,便探身過去瞟一眼對面那人的手肘。

果然是泛紅了些。

這糖蒜的味道重得很,酸酸澀澀的,只一點點甜味,沖着鼻腔便往上灌,硬生生嗆得她酸了眼眶。

這道南方小菜,此前她未曾接觸,雖不合胃口,就現下來說卻是一道最為應景的下酒菜。

“唉,多情自古空餘恨,此恨綿綿無絕期啊……”她悵然吟道。

“你喝多了吧,”天香将見底的酒杯往桌上一拍,眯着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她,“是‘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和‘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讀沒讀過長恨歌啊你!”

“公主果然博覽群書,小的自嘆不如。”

“那是自然。”

“小二,這裏再來一盤糖蒜。”

“哎,來啦!”

“你別吃了!我叫你是讓你過來吃這兒糖蒜的麽?”天香奪過小二手裏正端來的盤子,護到身前,晃晃悠悠點着手指命令道,“你,嗝,先把杯裏的酒喝了。”

林景年端起酒杯将其一飲而盡,皺着眉頭,如齧檗吞針一般。

“你這是什麽表情?這可是掌櫃珍藏多年的東陽酒,還将它贈于了我,喝它,是你的福氣!”

“是是,我的福氣。”

“你可知道,掌櫃為什麽送我這壇酒麽?嗯?”

林景年不答,伸手從她臂彎間端過盤子,繼續吃她的糖蒜。

“是因為那個姓馮的!”

“掌櫃說姓馮的曾經救過她的命,而我是她的客人,所以……嗝,所以……”

天香抱着那壇酒撐住身體,在懷裏,像嬰兒似的撫着它圓潤冰涼的瓶身,似笑非笑地呢喃,“姓馮的很厲害吧……”

“嗯,很厲害。”

“她真的真的非常厲害……”

“從以前到現在,她一直都是除了父皇,我最崇拜的人……”

她模樣哀楚,卻又笑得開懷,說着說着便留下兩行清淚來。那眼淚順着她的臉頰流進杯盞裏,一滴兩滴,天香卻并未留意,仰頭便将其飲盡了。

她喝得尤其爽快,喝水一般将那苦澀的東西咽進肚裏,卻像是澆上了她心口的那股暗火,那火勢熊熊,撲面蓋過來,林景年無力招架,便低頭喝一口那東陽酒欲将它銷去。

“你說,這麽厲害一個人……”

“我是不是……一開始根本就不應該瞞她……”

“如果我不瞞她……就不會知道……”

“不會知道……她說的那些想我……”

“都是騙人的!”

“全都是騙人的……”

她抱着酒壇的身體緩緩低伏下去,絮絮說着,到後來,言語間不禁帶了些凝噎,酸酸澀澀的,令人不忍卒聞。

正值飯點,天暗了些,小小的酒館只寥寥無幾的客人,煞是冷清,只剩天香低低沉沉的呢喃飄着酒氣擠進空氣中,再漸漸散去。

“酒入愁腸愁更愁,你這又是何必……”

三年都快過去了,這算是哪門子的心死。

酒不過是一種味道難喝的情緒催化劑,盡管林景年對此不屑,她與天香的緣分卻全是由酒串聯起來的——

一年皇帝宴席,在奉天殿後的花園,她第一次見到了那位聞名天下的刁蠻公主醉酒的模樣。

出人意料的是,所見卻是與傳聞大相徑庭,其婉如清揚的美好模樣。

倚靠着石欄,雙瞳剪水,面若紅霞。見着不遠處的她,便嫣然一笑,蓮步依依向她走來。

彼時,林景年便愣了神,腿如鉛注,挪不去步子。酒杯從指尖戛然滑落,她癡癡望着,入耳的卻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

“紹民……”

這一聲淺薄的呼喊卻似泰山壓頂,落在她心上,如何也無法掙脫……

這糖蒜愈發地嗆人了。

林景年放下筷子輕咳一聲,瞧着對面那人似是不省人事,便側臉,對身後的侍衛道:“去把馮素貞叫來。”

(三)

本草堂暫且歇了業,馮素貞、李兆廷與張紹民三人就上次行刺一事進行商榷,雖只寥寥線索,并無進展,對公主及那位目标人物林景年的保護卻松懈不得,明的暗的,該有的排布一樣不能落下。

而那些細碎的線索,只得在下次那些毒蛇出洞之前,再繼續一點點去搜尋,以拼成一張完整的圖案。

“已打草驚蛇,下回他們行動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為什麽還得穿女裝?”

昨日,林景年提出的如此疑問雖并不無道理,她也清楚,暗殺的極佳場合不是在寸步難移的鬧市,就是在鮮有人煙的荒野,不然,便無法做到無跡可尋地取走林景年的性命。

顯然,當下對手已經失去了絕佳的一次機會,而下次,最大的可能只有在他們回京的途中。但也是極為困難的,林景年本人雖持中立,但身為東林黨人的庶子,一旦她的死留下一點具有指向性的線索,無論閹黨下手與否,都會染上一身腥,一身洗不去的瓜李之嫌。

話雖如此,馮素貞卻實在不想坐以待斃,她的脾性風骨不允許她在有可能傷到她身邊之人的範圍之內還畏畏縮縮,不去作為。

她前半生留下的那些遺憾使然。

不知不覺已天色漸晚,一位便裝帶刀侍衛的闖入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丞相,林大人遣屬下前來禀告,公主在對面的酒館喝醉了。”

這侍衛的禀報對象雖是張紹民,當下,這消息的告知對象顯然是馮素貞,場下其餘幾人顯然也明白,便擡眼朝上位之人右側的位置瞟去。

一瞬的沉寂,張紹民這個做丞相的看着馮素貞不禁有些窘迫,而後者的臉色卻是難看得很,緊繃了一下午的眉宇愈發擰巴,抿着唇吐出精簡幾字便拂袖離席。

“公主由我照顧,張大人明日再議吧。”

公主乃千金之軀,在場這些官位或高或低的凡夫俗子沒人能冒犯得起,倘若明日還被追究起來,那更是件麻煩事。再者,雖然他有在暗處安排影衛,讓公主留在馮素貞身邊确實安全得多。

張紹民如釋重負,拍拍李兆廷的肩膀調侃道:

“得此良妻,實是李兄之幸事啊。”

後者只笑笑,不答。

酒館,燭光昏黃。

馮素貞提袂,舉步入戶,裏堂那人正睡得香甜,肩上披了半條褥子,一旁的小二正一個個搬去狼藉堆在桌角可只手盈握偏小的酒壇子。

那酒壇子較一般見着的做工成色要好上不少,她大概猜到了些,這位公主大人許是點了不少名貴的醇釀。

而她費半天勁打磨的那兩根木棍正被那人踩在腳下,斷成了四節。

見着來人,掌櫃迎上來,神色為難道:“馮大夫,那位夫人她……”

“多謝萬掌櫃照撫,我朋友的吃酒這些銀兩可足夠?”

“唉,不必,已付過了。”他撫下馮素貞遞過來的手。

望去,林景年正笑盈盈地朝這邊招手。

“那位夫人心情似乎不太好,馮大夫可要多加關心。”

馮素貞朝掌櫃颔首示意,便匆匆過去。

“我先說啊,”來者臉色肅然看着吓人,林景年寒毛立起,舉雙手做投降狀,“可是公主自己找我喝酒的,不是我灌的她。”

“我知道。”

入眼,那眉,那眼,那妝,皆染着澤澤水色,濃濃顏酡,堪得糾纏,雖正阖眼安寐,看着卻煞是委屈。

偏這時清風穿堂過膝,廣袖逸飛,連那發梢也似粘連了酒氣,飄飄搖搖,破去胭脂,掩上霞容。

似那般——花無人帶,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頹然不顧一切的模樣,深深的,馮素貞凝視半晌,一些不可名狀的苦澀玩意兒便如狼煙入侵,順着咽喉,芒刺一般入了她心口,堙窒得很。

她只無處抵擋,松去緊抿的唇,遂仰頭飲下了桌上剩餘的那半杯苦酒,一股灼熱穿腸而過,未及消退,便啓唇道:

“林大人先回去吧。”

她的聲音亦如她臉色一般沉郁,聞着聲兒,林景年相繼瞟觑一眼桌上的醉人兒,與一旁神色複雜晦暗的女子,遲疑半晌,聳肩離開了這是非地。

感情這回事兒,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她一外人總歸是不好插手過問的,什麽不平,什麽憤懑,都是惘然。

話雖如此,剛一踏出門檻,她便又頓了足,順着那濃醇的味道回身望去,卻是看見馮素珍瘦削的背影,與天香相向而坐,執壺,盛滿一杯,再将其飲下。

她那時是何表情,林景年無從知曉,其中緣由,更是不知,卻覺心中寬慰不少,踏着瑟瑟夜風,漫漫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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