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總相思

(一)

夜寒時,軒窗深閉,酒氣恣意飄散,纏人得緊。

只阒然一隅,偏稱得若空谷深幽,由她伏卧期間,望眼前伊人朱顏酡些,似醒非醒。伸以指腹,卻似天邊流雲,無以觸及。

真恍然如夢,深陷而不自知。

“跳梁小醜……”

這幾字,今晌午,天香曾念起過。

那時,她的表情似春暮的花,帶着些慘烈的溫柔,映她眼瞳中,卻是刺目得很,直視而去,便似一記鞭子抽打在胸口。

傷了自己。

如何……

才算得是相思?

猶記得彼時,是她入了桃李年華的第五日,披襟散發于鏡前,她如此叩問自己。

漫漫歲月長,她初次起了這般疑問。

卻是無果。

正葭月,寒氣猖獗,約莫亥時辰,簾外細雨正輕着點芭蕉。

那細碎的聲響如木魚聲聲,入心門,便叫她無處逃匿。餘音繞梁,且幽且深,難驅難趕,囚她于無形處。心中堙郁,卻是不得疏通。

什麽蕙質蘭心,什麽飽腹萬言,通通不過草芥而已。一介庶人,有這狀元之才又如何?她偏向來蒙昧,即便累年而過,卻仍是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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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懂相思與思念之間,到底該作何區分?

記憶猶新,那一年冬天趕得早,未至初陽歲,便零零碎碎落起了雪絮。頂着江風,飛飛揚揚,在她頭頂盤旋,直至落到她肩上,便一點不留,皆化成了雨水,刺骨得很。

而她,折纖腰以微步,行道其間,尋着,找着。若恰這時旁人問起,便只敷衍笑笑,不作答。

亦如坊間所書那愚人。

想不通原由,說不清何故,那般癡傻,連心之所向為何物也分不清明。

其中始末,皆因幾日前她的誕辰緣起——

許是習武之人的警惕心性作祟,一早,她便隐隐發覺暗處似是有雙眼睛正窺看而來,一到夜裏更是不自在。遠目鱗次栉比的軒榭而去,是不遠處客棧的一間旅屋。

也不知是何緣故,沒等細看,那窗便匆匆鎖去,黑影閃過,等了許久,再不見動靜。

那小小一間居所于客棧最偏側的角落,坐南朝北,二層,臨江,稍有燭燈飄搖,在清冬稀零的光亮間,便顯得尤為醒目。

一位于年末落腳妙州的旅人?

竟避着窗明幾淨的屋舍不選,偏要入住一處潮且晦暗的居所?

幾經思量,已是更深露重,湖面殘霧缭繞,如煙般濃。彌漫間,逐漸失了樓臺,卻也令她如堕煙海,深陷其中,無以自制。

似遠處戰鼓雷動,甚嚣塵上,循序漸進。

何故?

不知。

只浮現一莫名的情緒,糾纏她心上,掐着她咽喉,不由便覺喘息困難,心悸異常。

……

“确是來了這麽一位公子,指明要那間客房,江湖打扮,只身一人,還牽一黑驢。”

“掌櫃可知她今日何在?”

“方才見她匆匆上樓,現正屋裏吧。”

……

尋上去?

心中思忖,遂搖頭。

她既不願露面,又何必勉強。

客棧外,徘徊庭樹下,良久,卻終是沒能将那一步邁出去。

塵世倉皇,似蒼狗浮雲。

彈指間,或遽然一日,那人便會攜一良人與孩提再次前來妙州,與她相會一面……

也未可知……

……

人在時,不敢見。

已樓空,卻又牽腸挂肚。

這般作為,實在可笑得緊。

既那人已行去無蹤,她何必多此一舉,渾渾噩噩,染一身風寒,尋那人至夜分。

挽梳過肩側長發,由上而下,凝燈燼垂紅,欲笑還颦,愁思良多。

世上,若似她這般——茶不思,飯不想,只為念念那人不忘。

可算是相思?

還是說,只那愛慕之情才可算得上?

案桌上,一紙未完的紅箋小字浸透了茶水,墨水已滲得難辨其形,只露出開端“平生”二字。

寫的是那曲《折桂令·春情》。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

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這首暧昧不明的小令,情窦初開之時,她曾寫過。

那時,她尚不谙世事,連相思為何物都只一知半解,以為挂念一位素昧平生,只幾面之緣的公子,便是相思。

而今,她偏又神使鬼差将其寫下,卻是為昔日那位舊人。

是何等的荒唐?

竟這愚癡,不知深淺。

她是知曉的,這信劄最後結局不過是爛在某一處那人永遠也無從知曉的角落,只當她一人的秘密,也無需向任何人解釋。

卻是奈不過心中不安的叫嚣。

如此,便當是給自己個交代罷。

另則便箋,重默一首似無愧于心般短小的絕句——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一首眷懷友人之作。

雨仍落着。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二)

夢醒紅塵。

如此傷人又傷己的荒唐之事,她偏是做了。

“天香……

你可知道,我才該是那跳梁小醜……”

她低伏床沿邊,呢喃得極輕。

許是酒精作祟,又抑或是胭脂淚催人醉的緣故,半醉半醒,所念之詞皆碎如亂玉。

随手一抛,沉入湖底。

那封無人收的信箋,疇昔蒙蒙亮一早,翕攏氅衣,她将其從雨露混雜的草叢尋了回來,現仍藏在她案桌的深處,夾一本蒙塵的詩經之中,亦如藏在她記憶深處。

舍不得扔去,以為将它忘了便如同從未存在過般。

而今那人看似輕巧的幾字卻驀地将其挖出,從她夢中,堂而皇之呈在眼前,撥雲見日,沾染凡塵煙火幾許,讓她措手不及。

恰似南柯一夢,不知今夕何夕。

“我才是啊……”

其睡顏桃紅,正微蹙眉,似緋雲籠罩,微一觸及靡顏膩理,卻是沾染了一指灼熱薄汗。

今日的天氣驟然轉涼了,入了夜,比前兩日更加冷上許多。

許是江水臨近,這兒的風總是刮得很盛,尤其是像今夜這樣又冷又涼的日子,吹去一兩陣,尤其醉這般模樣,輕易便受了寒。

幾經輾轉,微濕的發梢鎖鏈一般纏上了那人脖頸。

春蟲撲紙,三更時候,眼前人煞是不安分,呓語聲聲入耳,她将其聽聞,所有的怪罪,一并收下,只手頭悉心整饬,無半句微詞。

便又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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