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深藏
(一)
竹軒小舍,藥味四散。
那是小茴香特殊的香氣,從冒着煙氣的砂鍋口搖曳而出,袅袅輕煙,便散似秋雲無覓處。
天香正心亂如麻,坐在東廚偏側小小的案幾上,盤腿托腮,留意一眼身後那對着一尊灼灼爐火扇着蒲扇的江南女子,便癡癡望向窗外,思緒飛離,神色佁然。
簾外正曉莺啼,綠葉陰濃,偏趁涼多。一點飛鴻影下,山色空濛,林景玲珑。
如此良辰美妙景,落在無心之人眼中,也不過俗物而已。
今一早,随一陣緊刺的頭痛,她從馮素貞房中醒來,模模糊糊間,猶記得昨夜長夢。
夢中,她似是化身成了滄海中一粟魚兒。
恣意遨游,便似一朵逐風的流雲,起起伏伏中,心兒也跟着上上下下,像是坐上了秋千一般,那般逍遙自在。
正戲耍着,周身包裹而來的海水卻突然變得滾燙,從鰓處灌進來的微鹹的味道也愈發濃烈,嗆得她無以取适。
轉瞬風起雲湧,浪濤侵襲。一張巨大的漁網從天邊的海面追趕而來,躁動之中,卻唯獨她躲不過去,恰恰落在了那屠夫手中,颠颠簸簸,被帶到了砧板之上。
白光籠罩間,一雙帶着薄繭的纖細的手撫上了她的頰邊,看不清是何模樣,也不似想象中粗魯,甚指尖稍有微顫,扒去了她周身的魚皮,手下卻似魚肚般柔軟,帶着些粘膩的薄汗,将她左右翻騰,再以清水擦拭,似在做一道精巧的佳肴。
雖灼熱更甚,她卻并無掙紮,只沉沉躺那兒,任人宰割,直至那麽一場怪誕的長夢結束。
雖只這細碎的一些片段,夢中屠夫掌下那股子燒人的溫度卻實在真實,燙在她逆鱗下的肌膚上,餘溫萦繞,如何也揮散不去,每每回想便擾得她不得安寧。
起初,她不過是想借着醉酒的名頭,真假參半地罵一罵她,發洩了些,事情就算是過去了,那些她該有的不該有的怨言,也再不會去提起,翻過這一頁,只當沒發生過罷。
可偏偏應了那句俗語——計劃趕不上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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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幾杯烈酒下肚,走向就愈發不受控制。許是酒精上頭,她一不小心便喝得過了頭,想着決不能情緒失控,結果眼睛腫得跟核桃似的,到現在也沒消去。
“喝酒誤事啊,喝酒誤事。”她嘆然搖頭。
“小酌怡情,暴飲傷身,萬萬不可再把自己搞得酩酊大醉。”
馮素貞平靜如水的聲音傳來。
“你若是生氣,只發脾氣便是,我絕不回嘴。”
她說得溫柔,聽在有心人的耳朵裏卻像是閑置已久的溫水,帶着一點點涼意,諷刺一般,不禁讓天香僵住了背脊。
“我昨晚沒幹什麽過分的事吧,應該沒有吧。”
馮素貞手中動作一頓。
“就算有,你也不能放在心上。”
“天香,我……”
她放下蒲扇,轉身将視線落在天香懵然的雙目中,神色透着隐憫,似是要說些什麽令天香期待又害怕的東西。
天香本就心虛,想着只這樣裝傻着蒙混過關去,如此一來,便不由地緊張了,抓着案沿向後縮了縮身體,追問道:“如何?”
“關于那時的事……”
那時的事……
“我不會為自己找借口,是我……”
“沒事,都過去了,”她急忙打斷,“我,我去馮老頭那兒坐坐,你先忙着。”
今兒來到竹舍,是為馮老頭歷節的頑疾,她本不想跟來,一點的尴尬都教她難受許久,可馮素貞卻似一點也沒任她到別處潇灑的意思。留她在身邊,也不知是為何?
事後再想想,她根本不該如此大發脾氣。單就現在她們這朋友關系來說,只埋怨幾句便已是足夠,而她卻沒分沒寸地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起來。
這已經無法去說清楚,現在還要聽着馮素貞跟自己解釋道歉,她的臉皮怕是還不夠厚,脫口而出一個借口便溜之大吉,躲到了隔壁的書房去。
卻不過是換了一處發呆的地方罷了,窗外仍是那景致。
林景年這位旁觀者說的一點也沒錯,從始自終,她從未真正放下過,她不過放棄了,是在現實面前認了命,并且以拙劣的演技将自己包裹起來罷了。
畢竟,想要放下一份感情是尤為困難的,尤其是一份等不到回應的感情。
——就像是培育着一株樹苗。
你每天給它澆水,細心培植,盼啊盼,日日夜夜等着它能長出桃兒來,長久以來的渴望便在心中生根發芽,怪物一般生長,即便經受無數次的失望,卻仍抱有或許下一刻便會開花結果的執念,想着:再等一等,只要再等一會兒,它就一定能夠結出果實來。
可殊不知,無論它成長得如何茁壯,你付出多少心血,一棵香樟是絕不會長出桃子來的。
以前的自己就是這麽一個幼稚而愚頑的人。
而現在,她仍澆灌着那棵樹,卻只是作為一顆香樟樹,其它所有的非分之想不會再有。
她漫漫想了許多,牽扯而出的多愁善感不禁讓她覺得感傷,卻是沒有辦法,不論幻想多少美好,她總歸是要清醒的。
她的那些眼淚看在馮素貞眼裏會不會顯得很荒唐?
荒唐又如何?她做得荒唐事還少麽?
天香久久不語,坐在鄰座的馮少卿小心地察言觀色着,神色為難,欲言又止,猶豫幾番,終于顫巍巍張唇,喚了聲:
“公主?”
“嗯?”後者驚而回神,“是叫我麽?”
“這是……”馮少卿伸手進懷裏,摸索一陣,掏出一份信封,“這是小女在半年多前給公主您寫的信,草民将它偷偷留了下來。”
天香接過,也不知是手臂的傷仍是泛着痛意,還是其它,當手指觸到紙張那溫熱粗糙的質感時,她竟然顫抖了,握在手裏,簾外的風便吹進了她心口,在她心中泛起了波浪,一陣陣拍打而過。
久未平息。
“扔了可惜,公主對小女有恩,草民覺得公主應該看看。”
“是麽?”
那波濤湧上了她的咽喉,她用力将其咽下,卻又欲從眼眶溢出,便将視線從那娟秀的墨跡上移去,低頭将信封塞進懷裏,吸吸鼻子,綻開一個笑容,說得喑啞。
“謝謝,我會看的。”
紗窗倩影略過,是馮素貞端着藥過來了,馮少卿瞥一眼,湊進天香小聲道:
“可不能讓小女知道,不然該怪我多事了。”
天香愣愣點頭。
繼而,馮素貞推門進來,視線灼熱,看得天香煞是不自在,輕咳一聲,沒等來人靠近便起身避着她的肩側走到外頭。
“我在外面等你。”
那聲嘆息被截斷在門裏,天香并無覺察,坐上門外的長椅,從懷裏掏出那封信,注視良久卻不敢去打開。
(二)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紙信箋上寫的是王維的《相思》。
映入眼簾的字跡端正疏朗,寫得認真,猶如拓印的範本一般。天香能想象到,她是寫得如何緩慢慎重,以至于在字字落筆處都留下了滲開的墨跡。
是一首寫給友人的詩啊……
天香将其捏在手裏,久久凝望。
她是懷着什麽心情寫下這紙書信的呢?她不得而知,更無法清楚,既然已決定扔了它,又為何要寫得如此謹慎小心?
那人的心思,她從未懂過,也從不去過問,總覺得那些難言之隐,她是本就是不該,或是沒資格過問的。
她不過是在權利上壓她一頭的公主罷了,再去逼問,難免顯得欺負人了。
幾番春暮,昨夜的風吹得無情,院中那幾株木槿易得凋零,落盡了那純白色,只綠葉成陰子滿枝。
天香望去。
她只淡淡望着,不言不語,心中卻是哀郁得很,其中緣由層層疊疊,說不清楚。
“世上無不凋謝的花,無不曲折的路,”
歷歷在目,猶記那一年,張紹民對她這般說起過。
他拂過袖袍于身後,俯身撿起落在青石板上嫣紅的花瓣,攜在指尖,不去看對面人兒無生無氣的眼眸,低低敘道:
“只這感傷,公主難道便看不見當下和未來的幸福了麽?”
其字字珠玑,問得天香啞然。
花開花落是自然的規律。如他所說,如此昭然若揭的道理她心中了然,然而看到成片成片凋謝的花朵時,仍不禁心痛。花瓣逐漸凋零、幹枯,仿佛失去了什麽似的。
尤其是在那時自己心中,緩緩抽離的,是她賴以生存的血液,而她卻仍是麻木得哀傷着,覺着自己似乎也随着那花兒枯萎而去了一般。
那陣子正是她二訪妙州歸來後的幾日。
那時,她仍是沉溺其中的。仿佛身陷沼澤,越是掙紮,那怨與恨便越是粘稠,緊擁着她往湖底拽,直至徹底覆沒。
如此,她帶着她對那人所有的愛與恨再次去了那片土地,卻在瞧見他們的和睦與美好後又落荒而逃,回了這囚籠之中。而帶在身邊欲送去的贈禮,來來回回,随着她的動身又完好無損地回到了府裏。
至今,它仍是安然地躺在那匣子裏,因常有指尖摩挲,不落一指塵土,潔白無瑕。
“身邊之人竟一點也敵不過你心中那虛無缥缈的影子?”
話語還未落下,她手中的酒杯便滑落了,随即如水滴般飛濺開來。
是啊,那人沒了自己,照樣活得自在……
張紹民這般的問如同當頭棒喝,讓她終于有了要那放下那愛恨,将過去徹底變成她所有回憶一部分的想法。
将任憑歲月沖刷,她再不在乎。
上話她雖未曾做到,甚至于今,她仍會因為那人的隐瞞泣不成聲,而張紹民給的那句箴言,她想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會忘懷。
這時,院外傳來了些聲響,應聲望去,李兆廷正牽着小丫頭的手走進來。
“素貞?”他喚道。
天香急忙将信紙藏起,輕拭去眼角的濕潤,低頭不語。
“公主,素貞是在……”
“她在書房。”
她諱莫如深模樣,聞者卻只留意一眼,并無察覺,聞言幾步上前,門便朝裏打開了。
他身邊小小的丫頭卻是知道了什麽似的,迎上來,趴在她膝上,眨巴着眼,奶聲奶氣喚她一聲“姑姑”,天香摸摸她腦袋,勉強笑笑。
馮素貞從裏頭走來,追尋着天香的身影看去,還未言語便被來人打斷。
“素貞,伯父的腿可嚴重?”
“哦,這個,說不上來嚴不嚴重,需慢慢療養。”
“這便好,不然我的罪過可大了。”
“我明日燒些青石灰帶來,你将其撒在房裏,好除濕。”
瞧他們這相敬如賓的樣子,再跟個小娃娃,多像是溫馨的一家子。
而自己,倒是多餘了。
天香看着澀然,輕咳一聲,撫開小安樂的手,欲起身離去。
“你先忙吧,我找林景年喝兩杯去。”
“等等,”馮素貞将她緘默與不自然的躲避看在眼裏,推開李兆廷,跨步過去抓住她皓腕,“不準去!”
“我……”
腕間力道重得很,她正欲反駁,對上的,卻是那人勃然蹙眉的嚴肅模樣。
“早上宿醉的教訓可還記得?”
“我口誤!就是去那玩玩兒!”
“……”
“真的!”發誓狀。
天香說得真摯。
她的演技見長,眼眶的紅暈卻是沒及時散去。
馮素貞低嘆,松了手,旋身對房裏的馮少卿與其身後的李兆廷分別道了別,便往外走去。
“走吧。”
“去哪兒?”
“不是想去林公子那兒麽?我送你過去。”
天香知曉這人定是說不聽的,便順了她的意,溫溫順順跟着,一路上不說一句話。
蒼蒼竹林,她們行步其中,兩位侍衛在不遠處跟着。
這回,天香很沉得住氣,倒是一旁的馮素貞,欲言又止模樣,慢慢吞吞,直到走到了城中一間客棧門口,與她相向而立,才似要說些什麽。
“怎麽了?”
她要說什麽呢?天香不明了,卻也不會期待,只淡淡地問。
“我……”
裏堂,林景年正從樓梯上走下來,朝她們的方向揚聲打了招呼。
“早些回來,我在藥鋪等你。”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