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當局者迷
(一)
天将暮。
門外街上行人稀疏了些,看這時辰,已是酉時将近,便加緊了手頭的動作,卻是弄巧成拙,那細細節節各色的藥物散落了。
“瞧我這手拙。”馮素貞急忙去收拾,對坐于明堂偏側長椅之上等待的老農歉笑道。
“馮大夫,可是有心事?”後者見馮素貞似是心不在焉,便由此發問。
她只笑笑不答。
“來時便見馮大夫正端詳着那把白玉梳子,”老農自視是看破了女兒家的心事,朗聲笑道,“所謂‘結發同心,以梳為禮’,這梳子是李夫子送的吧。”
“李夫子真是有心人吶!”
“到你二人成親之日,我定給你送來兩只,不!是三只最肥最大的山雞!”
高大哥調侃的話語油然在耳。
好天良夜,碧紗窗外靜無人。
馮素貞坐南窗下,一搦腰圍,寬褪素羅衣。
廿餘日後,她便會再次穿上那身嫁衣。
開心與否呢?
說不上來。
許是這幾載春秋過去,淡而無味的生活已将她心中所有的憧憬與熱情都消磨了,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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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抑或是……
顧盼流轉間,她将視線落在案前那小小一尊楠木钿盒上。
那盒子做的好不精致,雕镌精巧細致,一看便知是不凡之物。
——金絲繞着比翼鳥,嵌着些雕花。雖是繁瑣了些,卻也像是那人偏好。
浮華矜貴的紋案本是與這靜谧的木紋相悖的。若是昔時,這般品格她是絕不會青眼看之。
可偏偏是那人送的,她便不由生出了——這般嬌貴的玩意兒竟也是有那一番味道的——如此感慨。
昨日這時辰,天香從客棧趕來,向她遞來這一方盒,見她模樣無措,那人一甩肩處的長發,斂笑道:
“給你的。”
許是因這赧然,她眼間的光華也如盒中的白玉,收斂了些,不再鋒芒耀眼。一點點腼腆,興致卻仍如昨日下午那般,低沉着,褪不去的愁緒染上眉梢。
卻偏要笑着,以消去她心中疑慮的模樣。
“是把梳子。”
她十指纖纖攜上那木盒,捧在手心細細端詳。
裏頭裝的是一把以白玉而制的梳子。
其溫軟的光澤從木紋間的镂空中窺探而出,盛着些明月色,将其打開,其光盛之,通透如華練,珠圓玉潤,白璧無瑕。
“小小薄禮,不成敬意。”
她漾開嘴角,站在藥鋪的門檻之外,一副會随時離去的疏遠模樣。
如何感受呢?
那一刻,她終于再次意識到了——這風風火火的女子本就不是她身邊之人——這一現實。
無論如何親昵,她始終那天邊的鳥,終有一日會離去。
或許只過了她成親之日,千盼萬盼的這人便再不會出現于她的生活,再不相見。
從此天高日遠,人各一方。
直至一日,桑榆暮景,幾點吳霜鬓影,她老到連她模樣也不甚記得那日。
就如南柯一夢般……
“再不會相見麽……”
馮素貞輕喃道,一瞬,一滴水色墜落在了深紅的钿盒之上。
似桃花帶雨,破了胭脂。
愕然,以指腹向眼下探去,确是沾濕了。
她這是怎麽了?怎麽近日淚水如此之多?
自嘲地輕笑一聲,小心取出其中的玉梳,便扣上了盒蓋的鎖扣,置于手邊,起身去關了窗棂。
窗外已是春蟲撲紙,涼月滿閑階,比常夜清光更多,盡無礙樹影婆娑。
“這梳子在我那也放了小幾年了,本是打算在你我成親次年,你的誕辰之際将這玩意兒贈于你,可不想卻頻頻耽擱了。
到後來,你和那烏鴉嘴破鏡重圓,我便沒了送你的理由,與機會。”
她稍作停頓,注視一眼對面人手中的盒子,續道:
“今日,我再将它贈于了你。
馮素貞,往日請你定要幸福,要與烏鴉嘴生許多小烏鴉嘴來,要白頭偕老。”
天香娓娓道,眉宇間全是讓她覺着刺眼的溫柔。
還未等她回神,那人便又走進了人群之中。
如此明顯,她的确是在躲着自己。
而林景年便如同她的港灣,是她能依靠的人,尋着她的去處,離開了她這小小的一方鋪子,那潇湘夜雨點滴到了天明,她也未曾歸來。
她告訴自己只當是習慣罷,可偏偏這人總能輕易地在她心中掀起波瀾。
鏡中,她挽過青絲長發細細梳着,嘴裏念念有詞:
“一梳梳到尾
二梳白發齊眉
三梳……”
三梳子孫滿堂……